“娲神庙竺迩。”
残阳余晖被桥岸楼阙遮掩大半,竺迩自阴影处俯视李雁云,似乎在思考着什幺,手指无意识地摩娑手腕上的银镯子,紧束的袖口处泛出丁点寒光。
竺迩身形十分高挑,着黑底绿镶边服饰,肤色黝黑且轮廓深邃,眉眼绮艳,像山林间的豹狰,是南疆民族特有的样貌。
李雁云正打算细问详情,未开口便被一道女声打断。
“玄元宗怎幺只派你一人来?”涂着蔻丹的手探出,抵开竺迩的臂膀,女子从竺迩身后走出,相似穿着与同样浓艳的五官,不同是她胸前垂挂着水滴状的霁珠。
“封疆大阵是你们玄元老祖宗起的,我们娲神庙只是协助你们固阵,没责任善后,休想叫我们替你送死。”
她嗤了一声:“我大荒巫族可不畏惧那些鬼魅,怕死的是你们中州人。”
“香秾。”竺迩开口。
香秾并不理睬,直直走到李雁云面前,两人离得极近,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李雁云拱手:“见过女觋。”
“贫道知晓事态棘手,可封疆阵的阵式颇为特殊,知其原理者不多;昔日前往南疆的同门多以稳固排布为主,并不能解其根源之祸。”
李雁云柔声道:“请两位不必担忧,贫道熟悉南疆阵法,必不会连累他人。”
香秾闻言仍是不信,语气颇有些咄咄逼人,耳上的银饼耳环随之摇晃:“你倒是自信,可知我庙中三位雨觋仅仅是向蛇骨之沼附近的木灵打探消息,便被吓得失魂,大祭司唤了好几天才将她们的离魂找回。”
李雁云回道:“如此,更不能让无辜之人前去。”
香秾目光来来回回逡巡,想从她身上看出易于常人之处,不信玄元宗会那幺不知轻重,随意派个略懂阵法的弟子前来。
可确实感受不到李雁云有何特殊,香秾见过强大的仙门修士,灵力磅礡如虹,如有万钧之气势。
盯着眼前人看了半晌,香秾忽然觉得移不开眼,拧起的眉头缓缓舒展开,心中那股忿戾之气竟然消散不少。
不知怎幺形容眼前人,只觉得很舒服,如午后纷纷细雨中吹拂而来的柔风,抚上她的脸颊与脖颈。
李雁云温和地回望她。
“李道长打算何时起程?”竺迩出声,打破沉默。
香秾回神,有些赧然地撇过头。
竺迩道:“你不打算马上走,是吧。”
“是的。”李雁云回道:“皇城内有一宝物,对封印有奇效。”
“再者,您也看到了,长安并不宁静。”
竺迩能感觉到,可他并不想淌这趟浑水。
听到这香秾也不满起来,转身用阇语向竺迩抱怨:“我讨厌中州人,讨厌长安这个破地方,一天也不愿意多待。”
语毕又瞥了李雁云一眼:“天大的事,玄元竟然只派了一个人来,是不是想撒手不管?”
竺迩不为所动,用阇语回道:“大祭司交代我们将人带回大荒,这是我们的任务。”
南疆是中州人对于玉莲雪山背后神秘地域的称呼,而南疆民族根据上古流下来的诗歌与传说,更喜欢称其为“大荒”。
当地民族众多,因天险隔绝,彼此鲜少有机会接触。
虽偶尔也会因为信仰及领地产生冲突,但无论如何,众部族皆一致厌恶中州,其中以巫族最甚。
大荒巫族,古神的信众。
此时夕阳西下,金吾卫分头在长安城各条街的街口放置净街鼓,时辰一到,开始咚咚击鼓。
鼓声八百下,结束时城内各坊市各都必须关门闭户,若还于街头游荡,则会立即遭金吾卫驱离。
李雁云拍拍正哼鼻子响的小竹,对两位巫觋道:“明日除夕夜,长安将不设宵禁。辰时过后,贫道会随两位离开。”
香秾上前一步,正要拒绝,竺迩却制止了她。
竺迩冷冷道:“一日。”
李雁云颔首,双手抱拳:“多谢两位体谅。”
待李雁云牵着小竹往城外走去时,跟在她身后的香秾低声向竺迩问道:“皇城内有什幺?”
竺迩回道:“无非就是一些妖物,我们不必插手,明天准时带人走。”
香秾撇嘴:“最烦你们这种有话不直说的人了。”
厚重的城门闭合,横木哐啷抵上门楗,万千石砖垒垒而起的长安城在夜色里肃然无边。
太阳已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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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在城外客栈留宿。
栈外马厩,小竹窝在稻草堆上呼呼大睡。
年关将至,客栈体贴年节时分还得远行的客人,特地给每间房都烧上一大壶热水,给客人们洗脸烫脚。
桌面上放着三足两耳,形似锅鼎的风炉,兼用于煮茶与取暖。李雁云方才向小二多要了些水,沏了壶姜茶。
窗棂半开,屋内气息流动,霉味散去了大半。
李雁云坐在案几旁,反手将蜡烛捻出一簇火苗,用纸纱帐罩起来。
烛火明度不高,只照亮臂长一圈,倒是街道上圆鼓鼓的新年灯笼挂了一路,增添了几分明亮。
她微微倾身,将温热的茶水递给另一侧的香秾,说道:“女觋自南方来,应不太适应中州冬日气候,这茶能防夜寒入体。”
“烦请两位将此次坤挂一队失踪的详情告诉贫道。”
香秾与竺迩相互对视,略有难色。
李雁云见状说道:“贫道晓得两位对中州官话不甚熟悉。”
“不必迁就于我,我能听懂阇语。”
香秾正想着这句话听起来格外顺耳,随即意识到李雁云说的正是阇语﹐不可置信地问:“阇语不外传,你从哪学的?”
烛火劈啪作响,光影忽明忽暗,李雁云半侧面容陷入黑暗里,回道:“许多前年认识的一位故人,同是巫族出身。”
香秾似乎有些尴尬,垂着头没有看她,食指拨弄着腰上的九色绶带,“哦”了一声。
竺迩双手环胸倚靠在门旁,他本就寡言,眼下也不愿起话头。
李雁云不催促,只静静等待。
当当两声打梆子声传来,时辰已至亥时二更。
沉吟半晌,香秾才开口,声音透着茫然:
“玄元宗的人过了大夔野牛首石像后﹐忽然全都消失了,一点儿踪迹都没留下。”
“到底发生了什幺我也不清楚,只知道祭坛已经毁了,蛇骨之沼缭绕的黑雾中混杂了红色瘴气。”
“木灵说那群小道士被带走了。”香秾语气森森: “不知道带走他们的究竟是谁,我们可不敢靠近蛇骨之沼,更何况进去寻人。”
南疆部族大多分布于瓦宁古鲁情死地及云梦草海上,族与族之间隔着刀尖似的山峰;唯有巫族越过了千山与幽谷,深居于大夔野。
传闻上古时期,巫族先祖为逃离被黑色巨羊吃掉的命运,于大荒奔徙,意外在大夔野上发现一片山丘大的九色蛇鳞。
巫族先祖躲在蛇鳞下,发现巨羊并不敢靠近蛇鳞,甚至避之唯恐不及。
黑色巨羊在蛇鳞附近徘徊了十八日升月落,最终掉头离去。
至此,巫族先祖相信那山一样高的蛇鳞是娲神遗落在人间的盾甲,是神最后的庇佑。
巫族先祖在蛇鳞上建神庙,并于周围定居。
神庙也是人类所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
祭坛设在蛇骨之沼外围,除了三年一次的祭祀之日,不会有人靠近。
许是天生对禁地带有恐惧,香秾花瓣似的指尖无意识刮蹭桌面:“巫族人靠近蛇骨之沼需要伪装成冥鬼,玄元宗的修士得闭合七窍之气。”
她呼了口气,复道:“大祭司说,那支失踪的队伍若是进入蛇骨之沼,或是沼地后的千里瘴林,那......”
“我明白了。”李雁云垂下眼。
沉寂良久,李雁云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那几日下雨了吗?”
一直沉默的竺迩开口回道:“七月初一,星宿不流火在日落时西坠雪山;自那日后大荒一直阴雨连连,许久不曾见到太阳。”
“雨水是重要的媒介,能连接天地。”李雁云转过目光看向他:“那日,神庙三位雨觋除了询问木灵,应该也曾施术向无根水探问。”
“她们在水波中看到了不祥的事物,导致魂魄离身。”
香秾看了胸前的霁珠一眼,立刻追问:“你是否知道什幺?那三位雨觋虽然恢复了神智,可成日担惊受怕,躲在庙里不敢外出。”
李雁云瞧向霁珠,火光在眼底跃动,一时间竟分不出盈盈流转的是霁珠还是她的眼眸。
霁珠内碧水氤氲,如秋日初晨的湖面;可若仔细看,似乎能看出针尖大小的红点。
“女觋放心,等到了南疆,我会解决一切。”
蜡烛化成一滩泥油,从灯罩下的空隙溢出,微小的火苗虚弱地摇晃。
竺迩面无表情启唇:
“我们所知也仅有这些,再多的,你得亲自去问祭司。”
他将手放上木闩,语气不容置疑:“明日我与香秾不会随你进城,月升至槐树顶前,你得在桥对岸与我们会合。”
香秾见竺迩要走,也不打算多留,将早已凉掉的姜茶一口气喝下去,辣得嘶嘶吸气。
“贫道谨记。”李雁云看着两人,轻声回道:“时辰不早了,早些休息。”
待两位巫觋阖上房门离去,李雁云坐在圈椅上,凝神稳息。
良久,她起身走到窗边,遥望着重山之外。
夜风挟来的雪片落在玉冠上,素衣墨发,似凝风露为身,与溶溶月色融为一体。
闭上双眼,许久后,剧烈的疼痛才平缓下来。
她擡手抚额,抹了满掌湿淋淋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