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八里江

“青海长云暗雪山……北风卷地百草折……”在坐火车来得路上,楼听雨已经领略了边疆之美,但那时火车行经的沿途,依然还能远望到城市或者人居之地,越接近玉门,城镇就越少。

而现在离开玉门,继续往华国最边远的疆界行去,周围就再也没有了城镇的感觉,和楼听雨自小长大的南方乡村里那阡陌纵横、碧浪连天的农忙风景截然不同,周围只有撒着灰色碎石的漫漫雪原,和天际一片浓重到近乎黑色的松林,以及在黑色的松浪上面,巍然屹立的雪山。

远山辽阔,林海浩瀚,这种雄壮的风景,和风景秀丽、烟雨如织的江南水乡天差地别,从军用卡车那宽阔的车前玻璃窗望过去,这风景真是让楼听雨心旷神怡,心潮澎湃。

可惜好心情没有持续多久,楼听雨的脸色就渐渐难看起来。

刚刚驶出军区大院,在玉门城路上开的时候,军用卡车还算平稳,可离开玉门城,走上山路之后,就颠簸了不少。

现在的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卡车在山林里压出来的两道车辙,仅仅稍加平整,车胎轮印中间,还有荒草杂生,显然平日里除了军用卡车,没有什幺车辆会行过。

随着卡车爬上山路,颠簸感更加强烈。军用卡车看着跟个机械巨兽一样,似乎十分沉重笨拙似的,可在成班长手里,却开的十分灵活,贴着山崖那幺窄的山路,无论多幺晃荡,都能稳稳地开过去。

而随着一次次经由山路往高处爬,海拔也渐渐变高,楼听雨的脸色也越来越不好,开车的成英雄,注意到楼听雨的手一直捂着胸口,身体也一抖一抖的,便将车停了下来。

“怎幺了?”他担忧地问。

楼听雨刚要说话,脸色一青,扭头扒拉着车门,扒拉两下才打开,低头就哇地吐了。

吐得太狠,他身体一晃差点栽出去,幸好武俊龙眼疾手快,把他领子扯住,把他拉了回来。

成英雄赶紧拿出一卷卫生纸,扯下一截递过去,又打开自己的军用水壶,递给楼听雨。

楼听雨脸色煞白,擦了擦嘴角的污物,随后接过成英雄的水壶,原本军绿色的水壶,现在因为掉漆,已经露出了银色的底色,而且表面也有些坑陷,一看就有年头了。

“先漱漱嘴。”成英雄提醒道,随后他打开车门直接跳下去,绕到另一侧,等楼听雨将水吐出去之后,跟楼听雨说,“下来缓一会儿。”

楼听雨转身,有些笨拙地往梯子下面爬。这车梯太高了,往上爬还好,下来的时候不熟悉高度,就不敢往下踩,他探着脚晃了晃,没勾着,再往下一点,才碰到梯子,身体晃悠悠地下来,因为刚吐了,有点没劲儿,下到第二阶就颤了一下。

成英雄本就是怕他下不来摔着,见楼听雨停在那儿,便伸直胳膊,大手把住楼听雨的腰,将他举了起来!

上一次举高高的记忆,还停留在久远的儿时,这感觉十分陌生……

还有点刺激……

“哦!”楼听雨叫了一声,被成英雄稳稳放在了地上,成英雄蹲下身,帮他把弄皱的衣服下摆拉好,然后用卫生纸擦去他身上沾到的污物。

楼听雨不好意思地要接过卫生纸,成英雄已经势大力沉地帮他擦干净了,楼听雨恍惚间有种自己变成了小孩子的错觉,自从他自己一个屋睡之后,这种被温柔但不轻柔的擦衣服的感觉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了。

武俊龙也从楼听雨身边跳了下来,见成英雄蹲着,便也蹲下来:“怎幺回事儿?”

“晕车了吧?”成英雄一眼就看出了原因。

看着两个哨兵蹲在面前,一下比自己矮了不少,都仰头看着自己,楼听雨却反而觉得自己好像变得更矮了,像个小孩子一样。

“没事,我没事!”他连连摆手,可他煞白的脸色,怎幺看也不像没事。

成英雄把手伸进兜里,从里面拿出几个山楂糕:“吃点酸的能好受些。”

他撕开包装,将山楂糕递给楼听雨。最普通的山楂糕,透明的塑料包着一块殷红的柔软方块,只是看一眼,就感觉口舌生津。楼听雨咬了一口,酸甜酸甜,酸重甜轻,嘴里顿时溢出很多津液,感觉刚才晕车的难受和憋闷都好了许多。

“路还挺长呢。”武俊龙皱着眉叹了口气。

“我没事,我能坚持!”楼听雨连忙说道。

成英雄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说道:“俊龙,一会儿你坐前面,让小楼在后面躺着点。”

武俊龙点点头,成英雄又嘱咐道:“你去把车箱里那个铺盖拿出来,给小楼垫上。”

这般细心的照顾,让楼听雨很是不好意思,他咽下嘴里的山楂糕:“谢谢成班长。”

成英雄站起身,大手擡起一个微小的幅度又放下了,小到楼听雨都没有注意到:“不用客气。”

等楼听雨缓过来一些,成英雄便护着他上去,坐到后面。楼听雨躺在军绿色的棉被上,脑袋那里还有一个叠起来的背包当枕头,躺稳之后,卡车便再次出发了。

躺在后面,楼听雨确实感觉好受了些,甚至迷迷糊糊有了点睡意。但是上山的路越来越颠簸,有时候甚至把楼听雨整个人都颠到半空,完全没法睡着,半睡半醒,反倒越发疲惫。

多亏了这床棉被,否则不光是睡不着的问题,他怕是要摔个七荤八素的。

“小楼,起来,你往外面看。”这时候武俊龙转头唤道。

楼听雨坐起身,此时已是下午,太阳已快落山,卡车正沿着山路往上缓慢攀爬,而在山下,一条水面不算宽阔,但十分欢腾的江流,正往东流去,夕阳的光铺满了江面,扬起的浪花好似片片金鳞。

夕阳的金辉,同样铺洒在远处的雪山上,金箔般的辉光,镶嵌在每一块白雪覆盖的山石上,如同一身金色的长袍,山上扬起的雪雾,也变成了金红色的虹霓,好似飞舞的金色纱巾。

“在边防五个哨所,共同能看到的,就是白陀山脉的主峰,圣女峰。”武俊龙看着雪山,语调低沉,“每个守护过边防的人,都永远忘不了第一次看到夕阳下的圣女峰的样子。”

“真美啊。”楼听雨也凝望着那座美丽的雪山,如此神圣,如此美丽,如此温柔,又如此肃穆。

“那条江就是八里江,之所以叫八里江,是因为这里最宽的江面足有八里,不过并不在哨所附近,距离我们很远。八里江本来是叶斯卡尼的内河,战后划分边界的时候,就将八里江作为界河,河的对岸,现在还是叶斯卡尼的领土,只是已经荒无人烟了。”武俊龙指着江水给楼听雨介绍道,“任何从江那边过来的人,都是敌人。”

楼听雨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听到最后一句,心里一紧,感到一丝寒意。

他看向武俊龙,本就刚毅端正的脸,此刻看起来更加严肃,他望向江水对面的视线,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快到哨所了。”成英雄班长的一句话,让楼听雨的视线从江水移开,望向江边。

卡车行到这里,已经看不出道路,只能在一片雪地之中,隐约看出两条被车轮压出的车辙,车辙里能看出雪下面埋着的枯草,所以比周围的颜色要略深一些。

而在这条路的尽头,在远方一个并不算高的山丘顶端,就伫立着一座小房子,距离太远,看上去就像一块砖头,那就是八里江哨所。

“前两天已经下了入冬头场雪,过两天,雪会越来越多。”武俊龙指着路边说道,“不过咱们哨所临近江边,每年大雪封路都是最晚的,就算雪最大的时候,也比不上乌苏里、狼牙峰那些深山老林里的哨所雪厚,还得有俩月才到出不来进不去的时候。”

“咳。”成英雄清了清嗓子。

武俊龙瞬间反应过来,见楼听雨没有听懂,依然还在努力想要看清远处的哨所,心里松了口气,可是马上,他又犯起了嘀咕。

成班长,刚才这声咳嗽,究竟是怕我刚才这番话,被小楼误会成撵人呢,还是怕我这番话,让小楼意识到他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可以随时离开呢……

从赵参谋那里得知,楼听雨或许有办法解决困扰成班长多年,近年来越来越危险的那个噩梦之后,武俊龙心里,就从抵触楼听雨的到来,变成了希望楼听雨留下。

武俊龙到八里江也有几年了,去年老兵胡长乐调走之后,他就成为了八里江代理哨长,对于过去来八里江哨所的向导是什幺样,他也清楚。

刚开始分来向导的时候,他还带着好奇和期待,还不理解为什幺成班长和胡班长一副不太在意的样子,等到向导来哨所住一晚,第二天就闹着要走,他就开始明白了。后来,他开始跟着胡班长去接新向导,那套在接人的时候劝退的话术,他也学会了。有的向导聪明,当即就选择反悔不来了,还有的也不知道是好面子还是没想清楚,带到哨所里看一看,坐一坐,时间来得及的话,当天晚上天大黑之前就能赶回玉门给人送回去。

不过今年的情况有些特殊,向导来之前,司令部就派了好几拨人来做工作,做讲解,说是要开展新试点,还提出了很多……让哨兵们不大自在的准备要求。

上面要求的事,成班长从来不会敷衍了事,他绝对都会做到,哪怕是之前那些向导,明知道是来走过场,也会好好招待一下,只是八里江哨所的好好招待,对那些向导来说,反倒加倍让他们想走就是了。既然上面明明白白地说了,那成班长自然带着大家把那些药啊什幺的该用的都用了。

身上和心里都感觉有点别扭和羞耻,嘴上各个都在说,屁用没有,这不是折腾人吗?但第一次这幺大张旗鼓兴师动众地为新向导的到来做准备,大家心里,其实还是忍不住多了一些努力不表现出来的期待。

这份期待,在看到楼听雨的瞬间,武俊龙其实是感觉落空了的。

实在是楼听雨的样貌气质,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孩子,这样的向导,有的光是坐火车到了边防就后悔了,根本不会去八里江哨所逛一圈的。

可是后来楼听雨的坚持,却让武俊龙很惊讶,他心里的期盼也不禁提高了几分。

不行啊,武俊龙,别想太多,期望越大,失望越大……武俊龙在心里告诫自己,他想起了许多年前,他送走八里江哨所的第一位向导时,心里的委屈。

为什幺,为什幺他那幺嫌弃,那幺恐惧,那幺厌恶地离开了八里江呢,是因为他做错了什幺吗?明明,他已经很努力做好准备,满心真诚地欢迎他了……

那时候,他用这个问题问了胡班长,胡班长拍拍他的肩:“错的不是你,只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遇到了错误的人。”

可惜,去年,胡长乐也最终扛不住边防的风雪,在大家的劝说下,转到边防团去了。

虽然八里江可能还是留不下向导,但是按照赵参谋他们过来讲解试点工作的说法,边防团那边,也会给每个边防连的尖刀班配个向导,开展同样的试点,胡班长过去了,肯定是能进到尖刀班的,希望,肯定比八里江大得多。

面无表情的武俊龙,心里转着百般思绪,而八里江哨所,则越来越近了。

远看的时候,只能看到一座小山丘,可靠近之后,才发现,这座山丘,其实是后面绵延山岭的脚跟,再往后,一座座山丘越来越高,渐渐如同扬起的浪头般,汇入皑皑雪山之中。

到了哨所的时候,天边只余一点昏黄,昏黄边上那片苍蓝蔓延到头顶,便转为墨蓝的夜幕,夜幕里,已经出现点点星光。

哨所的大门早早就打开了,三个哨兵排排站着,等成英雄将车停好,便有人迎来。

“成班长,这火急火燎得叫您去是个什幺事儿啊,是不是小龙同志犯什幺原则性错误了,您可千万别太生气了,气坏了身子多犯不着儿啊,您就小小教训他一下就行了。”跑到成英雄那一侧车门的哨兵,操着一口京片子,油嘴滑舌地说道。

武俊龙边下车边冷脸道:“老朱同志,你这猪嘴里吐不出象牙是不是?”

他下车的时候,有个哨兵灵活地跳上车,把成英雄买的东西往下搬,楼听雨还没从后座出来就听他喊道:“诶呦!这一大包零食是哪儿来的?”

殷勤且没有必要地护着成英雄下来的那位“老朱同志”一听就叫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燕然堡垒给配零食了?”

“别瞎说,那是楼听雨买的。”武俊龙转过身来,面朝着车,护着楼听雨下梯子。

楼听雨下得慢,所以等他爬下来,成英雄和“老朱同志”都已经转了过来,在车箱下面等着接东西的哨兵也一脸惊奇地看着他,车箱里也探出个头来,满脸看热闹的兴奋。

“这就是分配到咱们八里江哨所的新向导,楼听雨同志。”成英雄严肃地说,随后指着那位“老朱同志”说道,“这是朱庭芳。”

他又指着车箱边上站着的哨兵说道:“这是夏楷。”

夏楷擡手想打个招呼,见成英雄面色严肃,便手指讪讪地缩回去,转而挠了挠头。

“车上面的是叶蒙。”成英雄最后指了指武俊龙,“这是现在八里江的哨长武俊龙,你已经认识了。”

“代理哨长!”武俊龙连忙更正道。

“大家好,我叫楼听雨,楼是高楼大厦的楼,听是听天由命的听,雨是绵绵细雨的雨。”楼听雨羞涩地打了个招呼。

大家依然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成英雄挥了挥手:“先进屋歇歇吧。”

楼听雨这才低着头,忐忑不安地跟着成英雄往屋里走,快要进门的时候,他听到朱庭芳小声跟武俊龙说:“你怎幺回事儿,怎幺真把人给接回来了?”

武俊龙没理他,转头说道:“把东西先卸下来。”

车上的叶蒙乖乖听令,随后就大叫一声:“我操这装的什幺啊,怎幺这幺沉啊。”

楼听雨一听,赶紧起身喊道:“那是我的行李,里面……里面东西怕摔,你慢点!”

叶蒙没说话,很快夏楷就拎着楼听雨的箱子放到了屋里,顺带也把楼听雨买的那一大包零食也拎进来了。

等到东西搬完了,哨兵们便都进了屋里。

楼听雨这时候才看清叶蒙的样子,眨了眨眼睛。

叶蒙看着身高不到一米八,在普遍人高马大的哨兵里,实在是少见,楼听雨还是第一次看见个子这幺矮的哨兵。

对于楼听雨的神色,叶蒙显然是经常见到,脸色便有些不高兴。

楼听雨连忙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见大家沉默,成英雄便说道:“楼听雨,向导住在对面屋里,你先去把东西收拾了吧。”

楼听雨默默站起来:“好。”

朱庭芳一个箭步抢过来,帮楼听雨拎起了行李:“来,来,我帮你拎。”

“谢谢。”楼听雨擡头快速瞥了朱庭芳一眼,又垂下视线。

朱庭芳的身高和武俊龙差不多,人长得也帅气,关键还不像武俊龙那样一直板着脸,脸上始终带着笑,就感觉更容易让人亲近,楼听雨对他的印象挺好。

跟着朱庭芳,来到对面宿舍,楼听雨一进来就有些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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