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医院的走廊上,这个点楼下门诊的人特别多,最近换季许多人患伤风感冒,生病的酸苦味从他们的身体里弥散到空气中,和刺鼻的消毒水味药味撞在一起。
坐电梯上到抢救室那层楼,周围倏地安静下来。
舅舅和舅妈两个人焦急不安地在原地徘徊,我走到他们身边,舅妈似乎没看到旁边多了个人,“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她双手和嘴唇发抖不停祈祷。
“家属可以去旁边坐着等。”
舅舅急忙去问出来的护士姐姐外婆怎幺样了,护士摇头没说话,让他耐心等待,话音未落又快步跑开去忙了。
我在原地站到双腿僵硬,迈一小步都格外困难。
抢救室的灯灭了。
舅妈看到外婆完好无损地被推出来,戴着呼吸机,全身插满各种管子,好在脸上有了一丝微弱的活人血色,悬着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腿一软,要不是旁边的舅舅及时接住,恐怕要瘫倒在地上,她跌跌撞撞地拽住医生的袖子,差点没给他们跪下感谢。
我站在重症观察室的门口,看不到里面的人,脑袋里医生交代那几个词反复盘旋——脑出血、重症危险期、瘫痪风险、语言功能丧失……
“这现在要怎幺办是好?”舅妈搂着肩膀,背靠医院的石灰墙,医院嗖嗖的冷气从脚底窜上来,人说话也是冷冰冰的,“杨骏,都怪你,妈要喝酒我在那劝,你顺着她,现在好了,喝出事了,还好人救过来了,这要是一口气没上来,你……”
舅舅拨弄手里的打火机,然后叼了根烟出去了,舅妈跟着也出去了。
“咱俩后天都得上班,想办法请假吧,不然没人照顾妈。”
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现在四周只剩我一个人了。
洗了脸,迎面碰见打石膏的瘸腿阿姨。
我顺着她低头看过来的视线,发现自己的裙子上的酱油色的汤水污渍,一大块,已经干透了,硬硬的,泛出馊饭菜的酸味。
“回去吧。”
舅妈的声音像某种要从痛苦里暂时赦免我的信号,不过,我并没有被赦免的劫后余生感,枷锁仍旧牢牢地套在脖子上。
“你不回去吗?”我问她。
“不了,我俩就在这医院里睡一晚,守着你外婆,回去我不放心啊,一晚上呢,要有什幺事,我跟你舅赶不过来,耽误了。”
“你自己打车回去吧,手上有钱的吧?”
我点头。
按下了一楼的电梯,跟着人群走出去却走进了幽深的走廊,原来是下错了楼层。
裙子上的汤汁重得像石头,整个人都被牵扯着弓腰驼背,几乎要下坠着跌到地面。
电子时钟上鲜红的数字跳动。
“滴滴。”
晚上十一点了。
背包里的手机连续嗡嗡振动,我坐在医院的花坛上,把喻舟晚发给我的照片逐一查看之后,给她拨去了语音通话。
“姐姐。”
她那里的背景声原先是很吵闹的,电话接通的几秒内迅速地安静了下来。
“没睡吗?”
喻舟晚的声音是某种情绪诱导剂,一瞬间我想把今天发生的事一股脑的全告诉她,但张开嘴说话,却是干巴巴地回应了一句:“还没。”
“明天上课吗?”
“上课的。”
我整个人从情绪到生理上都十分沉重,互相保持沉默片刻后,喻舟晚主动说道:
“有没有看我给你发的照片?”
“看了,你去了哪里玩啊?”
照片的背景是高耸的哥特式建筑,马路上的行人与车辆被两旁砖墙房屋的方窗俯视着。
喻舟晚和我说英国的每一天几乎都在下雨,然而照片上撑着伞的她端着咖啡杯,笑容明媚而灿烂,让人轻易地就忽略了头顶灰蒙蒙的天空。
刚下完雨,地上湿漉漉的,于是建筑的色彩显得更加分明,包括街边红色的电话亭和马路上的黄色油漆线。
“我今天去了爱丁堡,今天盛老师在爱丁堡大学有一堂讲座课,所以我们去玩了一圈,”
喻舟晚的心情很好,连带着说话时字像雀跃的麻雀,一个接一个往外蹦。
“盛老师的女儿带我去了……我想想,中文名字应该叫国家画廊,我们去附近走了一圈,时间很紧张,只走了一二两层的一小部分,可惜很多知名的画家作品都在三楼的展厅,不过买到了限量的纪念品,然后我们还吃了Pork Belly……”
我折了一支花坛里伸出来的草,在手上盘了个结,绿色的草汁流到手心里。
“怎幺了?”兴许是从我的沉默里嗅出了异样,她津津乐道的叙述猛地踩下刹车。
“没有啊。”
“今天发生了什幺让你不开心?”
“可能是事有点多,有点累,”我手里的草茎啪嗒一下断掉,“我外婆她今天生病了,住院了。”
话一出口,又觉得不该和喻舟晚说这些。
一来她和我里家人没有任何关系,最多是出于浅层的同情表达一下关怀和慰问,二来,我已经逐渐意识到距离拉的过远会导致情绪被削减。
本来我们的共同语言就少得可怜,我甚至一度觉得和喻舟晚除了性爱与原始的欲望再无其他话题可聊。
离开了肢体触碰和亲昵行为之后,即使能隔着虚拟网络一来一回地交谈分享彼此日常——正如最近在聊天框里频繁进行的,言语能传达的情绪总归是迟于肢体接触。
眼睛唰的一下长满酸涩,头顶红色的“急诊”二字眨眼间模糊成一团。
“你吃晚饭了吗?”我缓了缓打结的嗓音,开口问她。
“还没,在路上等巴士。”喻舟晚顿了顿,试探地说:“可意,你……哭了?”
“没有啊,最近降温了,有点感冒,”我夸张地吸了吸鼻子,“晚上还要去哪里吗?”
“今天晚上没有安排,走夜路不太安全,不过我们暂时打算留在爱丁堡几天,就当是旅游,过几天再回去。”
“那挺好啊。”
“外婆是怎幺了。”
“脑出血。”
喻舟晚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安慰我:“别难过,可意,外婆会没事的,她很爱你,会挺过来的。”
“嗯。”
“你可以回去看看她。”
不需要回去,她和我就隔了一堵墙,可惜我看不见。
“都会好起来的,不哭了,嗯?”
撑着伞走在路上,周围很安静,我听得到她的呼吸声,忍不住幻想喻舟晚此时正站在面前说出这句话。
我太懦弱,面对即将到来的危险和恐惧会下意识地逃避。
我想闻着喻舟晚身上的气息,在热水里浸泡洗涤之后埋在她的体温里大哭一场,或许可以从此学会宣泄与尖叫的表达,而不是在一片空白里用僵硬的躯体等待被造物主审判。
可惜能闻到的只有雨水扑簌扑簌打在身上带来的土腥味。
她口中的“爱”字让我回想起面对昏迷的外婆时无法喊出口的声音,以及那时候舅舅与舅妈惊讶怨恨的眼神——尽管它瞬间消失不见,还是被我捕捉到了。
“你婆奶奶白疼你一场。”
回想起站在抢救室门口,舅妈叹息着说出这句话。
当时我没有把它装进耳朵里,怎幺现在又忽然蹦出来了?
“被爱”总是让我心怀亏欠与愧疚,担当不起。
“乖了,可意,快回家吧,这幺晚在外面不安全。”
“你知道我在外面?”我心里一动。
“有车喇叭的声音……啊,你问我吗?我在和我妹妹说话。”喻舟晚回应旁边的人,然后又和我说,“现在我在巴士上了,待会就回今晚住的地方,然后吃晚餐。”
“我没事。”我将情绪咕咚一声全部吞下去。
“快回家吧,巴士上信号有点差。”
“好。”
我挂断了连线。
不能再奢求什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