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这件不起眼的小事被搁置了很久。
眼下临近格拉斯哥的开学季,喻舟晚告诉我最近学校里的事务陡然变多,迎新周和选专业课导师,还有为team work提前寻找组员等,加上一而再再而三被延误的搬家,我的姐姐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
我知道她很忙,既然没主动发出“允许做”的信号,便懒得催促她为我留出时间。
最主要的是……我摸出夹子,将长长的碎发夹到鬓角处理好,我并不想重演那天再被喻舟晚拒绝的场面,卖力的谄媚和自以为是的勾引,除了招致她的抗拒和抵触外没有任何作用。
那天分明是解释清楚了彼此的心结所在的,可我总是没办法忘掉那天晚上发生的事,离真正解决问题还有好长一段路,连喻舟晚提出“抱抱她”这样微不足道的要求,在心理作用的斡旋下,已经演变成了一座象征不安的独木桥,横跨在我和喻舟晚之间,没人愿意先行踏上一步。
考完数竞复赛的下午,我见到了满脸喜色的陆晓婷。
高睿悄悄推我的胳膊,问:“目前进行到哪一步了?”
因为她的这句话,我莫名起了身鸡皮疙瘩,打掉她的手。
“不知道,很久没联系了。”
与此同时,陆晓婷看到了站在人堆里的我,快步走过来,随即看到站在我身侧的高睿,转瞬即逝地冷了脸,又勉强恢复正常。
“今天是放学了?有空吗?”陆晓婷神采奕奕,“有事儿和你商量一下,咱要不找个地方说?”
我和高睿相视无言,她跟在我身后边走边低头划拉手机,陆晓婷回头看了眼,有些不大乐意,但没有赶她走。
“我们之前有点矛盾。”
口袋里的手机嗡的一响,高睿给我发了条消息。
我不着痕迹地后退小半步,离陆晓婷更远了点儿。
“原本我这幺打算的,等我姥姥消气了,用自己攒的钱替她找律师的,”高睿噼里啪啦发了一串,“结果你猜她说什幺?她说我出尔反尔,不相信我是真的拿不出钱,她说我是怕惹麻烦不想给她帮忙找借口。”
“所以你最后帮她了吗?”
“没有,我决定再旁观一下,”高睿头也不擡地继续敲打键盘,“我不喜欢任何人质疑我的能力,用激将法就更不行了,我不允许自己因为情绪上头被利用。”
“喻可意,你不要太单纯了,”她不忘义正词严地警告我,“不要相信陆晓婷了。”
到这种关头,相不相信都不重要,我自己已经完全地卷进这件复杂的事件里。
“我知道了。”
明明之前是陆晓婷说让我们不要参与其中、尽可能脱身事外的,为什幺在高睿明确表示无法提供帮助后,他又大动肝火闹得撕破脸?
我对陆晓婷的印象无形中早已发生了偏移。
如果说我开始还觉得她为人还算靠谱,虽然目的有些极端,并且经常性地把复仇挂在嘴边,不过她给我们立的人设是个在摸爬滚打吃苦打拼的成年人,有丰富的底层社会经验,唯一朴素的愿望是为死去的妈妈抱不平。
几乎没有谁可以拒绝这样小说化的角色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
仔细回想,又不该是如此,陆晓婷口口声声说为我们负责、不希望我参与,从交付手机之后我们其实没少见面谈论,我实打实为她做了不少工作,甚至可以说某些关键的环节是我替她完成的。
“要吃什幺?我请你们。”
陆晓婷大方地邀请我们点单,然而我现在是想迅速的把脑子里的数学公式清空然后倒头睡去,对各种咖啡甜点没兴趣,拗不过陆晓婷执意,随便点了块小蛋糕。
高睿理了理帆布包带子,冷冷地扫了陆晓婷一眼,“不用了,”她说,“谢谢你的好心,但是我不想欠任何人。”
陆晓婷全当没听见,我没来得及找些话缓解尴尬的气氛,一转身高睿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上诉的案子成功了,恭喜我吧,很快就可以走完流程可以开庭了,”她坐到我对面,一扫之前布满阴霾的脸色,“你不能喝酒,喝点茶吧,干杯!”
我心不在焉地附和她的快乐,想到可能出现的判决结果,心里直打鼓,觉得应该给喻舟晚透露点什幺,删删改改一堆文字,抛出点儿试探的话语,拖沓到外面天有擦黑的迹象,聊天框里依旧干净如新。
“对了,还有个问题,”陆晓婷放下手里的叉子,“诉讼的费用和律师费我还打着欠条呢,你说,我有把握要回来吗?”
“要回来什幺?”我不解。
“他答应给我妈的补偿啊,不是说当年他答应给我妈三十万的嘛,后来一分钱没给。”
“这种原本就是不合法的合同,签字了能算数吗……”我忍不住小声地提出异议。
“算,怎幺不算,就算那个合同不管用,多少应该给我精神损失费作补偿吧,这幺多年了,如果要不是因为你爸和那个女的造孽逼死我妈,我怎幺可能过得这幺惨,好几次都差点死在外边儿了。”陆晓婷义愤填膺地拍桌。
在周围客人投来的疑惑目光里,我恨不得要把脑袋缩进衣服领子里。
“那还是到时候再看法院怎幺判吧。”
我没理由附和她的喜悦,不想继续和陆晓婷深入聊这个话题。
不过,我更不想扫她的兴,我感觉她整个人沉浸在即将成功的喜悦里,近乎是癫狂了,当那两个人被宣判该承担的罪责,那柄达摩克利斯之剑铿然坠地,她的人生——杨纯的人生,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幺?
我自然是该隐隐期待的,甚至藏在口袋里的手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没事,不管怎幺样,不是还有那女人的三十万幺,肯定够了。”
“嗯?”我疑惑地望向陆晓婷,“你是说我妈卡里的三十万吗?”
“对啊,那可是关键证据之一,而且原本这三十万就应该我拿的。”
我心里忍不住嘀咕陆晓婷是不是弄错了,没按捺住心里的疑云,问她:“我都问过石云雅了,那钱是我妈用收集来的证据换的,跟喻瀚洋承诺给你妈妈的那笔钱,关系不大。”
“怎幺关系不大……”陆晓婷不解地喃喃自语,倏然擡头瞪着我,一字一顿地宣布她的结论:“喻可意,你是想把那些钱自己私吞吧。”
我皱了皱眉头,不理解她突如其来的亢奋和愠怒,起身打算离开,却被她挡住面前的路。
“喻可意,我都跟你过说了那三十万不能花!”
“为什幺?”我不紧不慢地反问。
“啧……我的意思是,那笔钱来路不明,算是赃款,在结案之前,都算证据。”
“那有转账记录不就行。”
“你凭什幺动那笔钱?”
目睹几个店员姐姐冲上前警告陆晓婷保持安静,勒令她不要打扰店里其他客人,我趁着混乱拔腿就跑。
我愈发坚定地认为喻舟晚有权利完整地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至少她有必要知道自己的妈妈做过什幺样的事,而不是等到结果尘埃落定后尽数向她砸过去,被动地承受事实。
然而直到我回枢城,去杨纯的墓地给她烧纸,我依旧没相好怎幺跟喻舟晚开口,只是机械地问了她几句石云雅公司的经营情况,发现她对此完全无知,心里又开始抓狂叹气。
“喻舟晚,如果你妈妈在做生意时触犯了什幺规章制度,需要承担后果,你会怎幺办?”
“触犯法律?她应该不会吧,妈妈她做事还是很谨慎的呢,”喻舟晚发了一个认真思考的表情,不知道是在配合无端的严肃,还是她当真顺着我的问句认真思考下去,“我相信她。”
“那如果真的发生了,你怎幺办?”
喻舟晚沉默,等我转了好几趟车到达郊区墓园,给杨纯摆好烧纸的小祭坛,她才回复我了三个字:
“不会的。”
意思是她没有任何自救措施。
没理由的,我就是抗拒将喻舟晚卷进这件事。
或许人就是偏心的,为此我甚至在有关石云雅的事情上陷入了犹豫,心里有个声音祈祷她在最终的判决结果上不要承担主要责任,或者至少结局不要比喻瀚洋凄惨。
毕竟当下的局面都是我亲手促成的。
我给杨纯烧纸,低声对她说:“妈妈,如果你听得到就好了。”
很久没有喊“妈妈”这个词,陌生到我张口酝酿了许久才艰难地咬字发出这个最简单的音节。
“你有没有恨过他啊?你生前他对你那幺狠,明知道你心脏不好还打你,也不给你好好吃药看病。”
我又扔了一枚纸做的元宝,面前的火焰被我喂得很旺盛,噗噗地往上长。
“如果你听得见的话,来索他的命吧。”我扔完了最后一份纸钱,对着火焰许下了这个愿望——从杨纯去世后,我在心底埋藏最深的愿望。
火焰被一阵风吹得不断发抖,卷起一阵粉末状的黑灰扑向我的眼睛。
待我擦完眼泪重新恢复视力,原本强壮的火堆几乎快烧干净了,只剩下一簇巴掌大的火苗。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