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浅湾惩教监禁公司

01·浅湾惩教监禁公司

普利希教母的养女长着一张来自远东的、不长不短的脸,发际与眼珠同样乌黑。她像某种冷血的爬行动物,滑腻、光溜、皮肤上没有孔隙和绒毛,鼻梁并不如姊妹们一般高得突兀。即便是惊心动魄的瞬间,也不见那两枚本该随着呼吸而翕动的鼻孔,这使得她看起来更加阴鸷,如蛰伏浅湾的毒蛇。

“是的,您说得没错,市长女士,我完全地赞同您。脱衣舞娘是不光彩的事业,可她为了抚养自己所爱的人而忍辱负重地工作,这非常可敬。哪怕他是参议员的儿子,因为平日疏于管理自身而致使本就贫困的女士有娠,这是故意伤害罪。”白马兰坐在转椅上,拨弄着电话线,痛心疾首地叹息道“您一定要去游说,为她讨个说法。她只是同意发生关系,没说想要个孩子,那并非卵精结合的胚胎,那是可耻的寄生物,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世界大战结束。战后极度高压的环境让人望不到尽头,无法自拔的困境、苦恼的深渊和长期的病痛使反创生运动的浪潮席卷半幅世界地图。人们丧失权力意识,拒绝更困难的任务,继而接受嗜好品带来的昙花一现的愉悦,仿佛那是更广阔的新生活。

现代文明真正地建立了吗?生命本该相同的重量与意义从未相同。疾病倾向贫穷,痛苦倾向寒微,世界各地的女性为创生承担程度不同的风险和代价,贵贱有别,苦乐不均,母亲的羊水成为阶级的护城河。人类族群在前进的过程中屡屡抛弃虚弱的生产者,倾向于快捷、便利而后患无穷的掠夺道路——那是一条怎样的道路?文明的整体坐标不再具有任何符合逻辑的定点,任何东西都可被放在天平上衡量,女性的生育行为不再充满爱和期待,仅仅只是单纯的繁殖。快节奏的社会注重‘量’多过‘质’,灵与肉被分离,身和心被割裂,暴力是唯一的衡量标准和解决方式,慕强是国际社会的主旋律——想象一下吧,人类与兽类再无分别,数亿人彼此轧倾、漫涨拥堵,垒就塔尖唯一之人的通天梯:那个人什幺都有了,可其她人什幺都没有。

这就是强权、垄断和战争带来的后果,这就是自私、懒惰和愚蠢导致的局面。消极无为顽固地附着于人类生存的精神核心,它固然与安全感相伴,让人们回溯至母父羽翼下无忧无虑的童年,可它也是屈从的序幕,是役使的伪装。它不期然间露出青面獠牙的忿怒相,成为人们社会生活的负担,成为时局压迫的产物,将人拖入无望的地狱。

“人工流产也无法挽回事态,议员女士的确提出了赔偿方案,被我否决了。请恕我直言,市长女士,她受到的伤害是既定的事实。人工流产会伤害她的身心,而完成妊娠的后果甚至更严重。当胎儿降生的瞬间,它便拥有了生命,拥有了人权与灵魂。如果它知道自己是个不被期盼的孩子呢?如果它知道自己的出生建立在母亲的被迫服从上呢?”

六十年前,这里是垃圾清运站的休息室。

黑白电视屏幕中播放着国际新闻,历经千难万险回到故土的伤兵走上街头游行示威,以巨力抨击媒介误导,批评其丧失了民主政治功能。她们是被战友抛弃、被盟国背叛的边缘人群,她们经受了十五天的军事训练就被遣去登陆场增援特种装甲部队,清除雷区、破坏障碍。在战场上,用来缝合伤口的是瞬间固化胶,那会导致更大面积的感染和坏死,吗啡则被用作强效止痛剂。她们没有补给和食物,靠舔食飞机燃油苦苦忍耐饥渴、疲劳和高山反应,她们无法入睡,因为危险就在她们身边:叛逃的男子防卫队成员流窜在外,形成独立的武装团体,偷盗、抢劫、肆意虐杀年轻的人夫,甚至对女性实施性侵害。她们因此落下残疾,罹患心理疾病并严重的成瘾性问题。

她们活着回到故土,可她们的姊妹再也不会回来了。报纸和新闻或将她们的形象进一步符号化为施暴者并广为传播;或歌颂她们的牺牲为盟友带来胜利的荣光。残酷的真相被弃置不顾,熊熊燃烧的仇恨火焰如怒吐阴茎的牝户:将政客的问题留在政客的桌上,让平民的孩子回到平民的卧房。文明社会的纪律与条例若无法在本世纪得到重申,这世界将在倒计时归零的霎眼间淌作经血。

登陆战的遗创从未过去,它历历如新,犹在眼前,居住在高山半岛的每一个人都会铭记。隆隆的炮火声逼近海面,死人折断的骨茬落在礁石上,血色比海色更深沉。伞兵队如沙丁鱼群散布近空,在运输机与护航战机的保护下降落,群狼环伺牧圉,鲨鱼巡游猎场。

战时维持秩序、管控黑市与贸易的是以普利希为首的五个家族,她们为母邦流血,而普利希年轻的掌权人特拉什却把功劳让给当局。战时的劳动力剥削、农业破坏、性暴力,战后改造项目的失误、迟迟未见的赔款与致歉、模棱两可的土地产权、政府与国际机构之间互不信任的情绪。经济萧条、人情冷漠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肆虐。

分属不同家族的四位掌权人举杯共饮,国际走私集团西瓦特兰帕正式建立。尽管特拉什·普利希最终在十字路口前选择转身,但老普利希家族的政交和影响力仍然是她们最大的保护伞,何况特拉什本人在战前经营蛋卷冰淇凌生意,她的冷冻储存饮品连锁销售网遍及半个世界。

无窗的办公室只有五个平米,放了一张办公桌和两把椅子,其格局与六十年前并无变化。敲门声突兀响起,白马兰横起眼皮,视线淡然而冷漠地扫过门缝下晃动的人影。

“对,您说得没有错——哦,刚才是有人敲门,市长女士。我们每个人都值得,我们每个人都被爱,参议员的儿子算什幺东西,能从人之本初便夺走它被母亲怜爱的权利幺?”白马兰的双目狭长,作无奈状时便显出一股似笑非笑的怜悯。她安静地倾听片刻,颜色浅淡的眉梢逐渐舒展,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角,赞同道“是的,政府一定要把他,他这样的男人,统统送进监狱。如果实在无法对社会进步起到任何促进作用,起码可以踩踩缝纫机、组装吸管杯之类的。参议员管不好自己的儿子,我愿意替她分忧,更何况…”

敲门声。

“更何况,如果参议员能够自己主动迈出这一步,保不齐还能挽回些许支持率。退一万步说,也好过被竞争对手在伤口上撒盐——我近来有些忙,市长女士,与东方集团的合作顺利进行,我与图坦臣…对,图坦臣·普利希,教母的侄子,我们的婚礼也在准备过程中。届时还望您能拨冗出席。”白马兰略微颔首,指尖摸上摘机键,保证道“如果参议员再来找我,我依旧会找您商议,市长女士。与您的交往是普利希引以为傲的政治资本。好的,就这样。再见,女士。”

战前平民被禁止使用绸缎,因为那是降落伞的原材料,属于军用物资,而在战争进程中,一万架飞机驶过高山半岛的上空。西瓦特兰帕集团并未全然放弃麦芽糖浆、私酿酒和香烟一类的传统行业,可时尚工业显然更挣钱。充满整个垃圾清运站的废弃降落伞经由工人们一双双巧手加工为尺幅各异的上乘布料,经由集团转运至各大政区的地下交易市场,落地生财。德鲁希律家族年轻的千金从海外归国,一并带回的还有她对新风尚的敏锐洞悉:沉闷、单调而过分看重功能性的衣饰遭受厌弃,男人们不愿意穿裤装,以免让人想起男子特别防卫队。所有女人都认可男子队的贡献,可没有女人愿意和曾经的男子队成员结婚,穿着裤子的男人看起来就好像他们会站着上厕所一样。能够强调男性典雅身材、知性气质的设计才符合市场需求,不便行动意味着洗脱兽性,走向文明。与苦难相去甚远的鲜妍和明媚之所以胜出,是因为能够取悦女人们的眼睛。

西瓦特兰帕集团抓住了自己的机会,她们把垃圾站改造成工厂,聘请大量工人,生产仿冒奢侈品的零部件,然后走私到时尚中心进行组装和出售。这是一个千亿级别的黑色产业,且危害性相对较小,衣服、手包和喉饰可能是仿冒的,但走在街上赢得的注视是真的。

战后第五年是集团的巅峰时期,她们派出大量帮派成员,挨家挨户地赠予钱财物品,修建免费学校、医院、跳高场等基础设施,为战争中受创的患者提供戒瘾治疗、康复指导和救助服务,为青壮年提供岗位,倾听各行各业专业人士的意见。西瓦特兰帕集团的成员相信,哪怕是秘密结社的一份子,在外也得注意形象,讲道理,守规矩是最基本的。送孩子们去读书,学习文化之余还要多学艺术。做母亲的没事儿去图书馆待会儿,别总在脱衣舞俱乐部泡着。

青色的豪华汽车停在家庭餐厅的门前,雪茄安静地燃烧。街上阳光明媚、人群熙攘,国际医生和记者走在街头,偶遇来自同乡的游客,三万多头鲸鱼成群结队游经阿西蒂亚湾,盛世空前。

经济正在逐年复兴,特拉什·普利希收到集团的第七次邀请:内乱时,我们是自卫队。战争时,我们是志愿军。我们不需要在任何人的任何劝说下拱卫母邦与同胞,可到了品尝胜利果实的时候,我们就成了当局口中‘有勇有谋的危险分子,迈向未来的后顾之忧’。我们从未像现在这般需要你,普利希,当局须得明白,她们无法篡夺这个商业帝国,高山半岛永远是我们的地盘。

“——进来。”白马兰深深靠进转椅靠背中。二十出头的小秘书推开门,探头探脑地往屋里瞧了一眼,对白马兰道“参议员女士来了,正在外面等着。似乎是因为她儿子在别的监狱被狱警和犯人针对,参议员女士准备将他转到这里服刑,希望您能保证他的安全。女士说,她会尽力游说,满足您的条件。”

他大学刚毕业不久,框架镜,白衬衫,格子裙。白马兰不止一次地告诉他别在白衬衫外头套黑西装,服务性太强,她们是干监禁业务的,要走纯狱风,可加兰家族的男眷似乎都有点儿傻兮兮的。白马兰夹着电话,伸出食指,在空中绕了个半圆,小秘书不明所以地转了一圈儿,展示自己今天的穿搭,两手握着文件夹,拢在身前。

对视片刻,白马兰缓缓皱起眉,不懂他在干什幺,遂扯了扯电话线。这根儿线拉得太短了,她打电话的时候没办法弯腰。小秘书恍然大悟,快步走上跟前,将钥匙插进办公桌左侧最下方的抽屉,拧了两圈,开锁,取出记事本,摊在桌上。

这是白马兰的电话簿,浅湾惩教监禁公司最大的财富。

“什幺叫满足我的条件?出了这种丑事,她的选举已经没指望了,只不过是作出诚恳的态度,尽力挽回些损失而已。”白马兰挂断电话,侧目望向小秘书,打量着他,说“今天气色不错。我就说吧,适当地吃点牛肉和谷物对你的身体有好处,别每天啃草坪。”

他没有吃牛肉和碳水化合物,只是打的针终于吸收了。但仍然,白马兰的关心让小秘书受宠若惊地捧住脸颊,道谢之余仍不忘自己的工作,问道“那您是否要请参议员…”

小秘书的话被白马兰用噤声的手势打断,她正在拨号。

“——特鲁斯女士,政务繁忙的大法官,是我,没错,普利希…确实,她在我这儿。我并非代表企业家的立场替她说话,实际上参议员女士也认为与性相关的故意伤害是非常严重的罪行,应该引起社会广泛的关注。只是她这样的身份和工作性质,担心外界舆论也是无可厚非。”白马兰将座机电话拿起来,搁在腿面上,靠着转椅,转向另一方向。

战后第七年,集团与新任政区负责人之间的火药味越来越浓。埃斯波西托掌权人遭遇暗杀,仅剩框架的车后座血肉模糊,她的四肢被冲击波振荡至距离躯干数十米的位置。当夜,秘密警察在全城范围内大规模搜捕,临时监狱人满为患,关押了百余名结社成员。

那之后不满三个月,支撑莫维安家族的老祖母在墓园饮弹。早在多年以前,她引以为傲的飞行员女儿在空投补给的过程中被敌军击落,而后她的画家孙女一觉醒来,失去了对艺术的全部兴趣,前往征兵点报名,在哨所前站的第一场战役中,被子弹悄无声息地穿透眉心。庞大的家族人口凋敝,乱如散沙,家族成员各奔东西,各谋生路。

仅凭加兰与德鲁希律两个家族无法支撑起整个集团,加兰的掌权人‘瘦子’奎恩与来自埃斯波西托的二把手瑟雷相继转为警方的污点证人。当局显然低估了集团的规模与影响,活跃在各个政区的帮派党首被和盘托出,多年以来与之沆瀣一气、蛇鼠一窝的人员名单足足半米;数百起相关案件覆盖两片大洋,超过百分之六十的非法所得被投入战后重建和医疗卫生事业;涉黑的高级官员被曝处于商业、金融和政治相互勾结的社团关系的核心。

西瓦特兰帕集团愿意与国际犯罪问题办公室合作,有关非法药物、走私、人口贩运、贪污腐败和权力寻租等重大案件,她们或多或少都有些消息。作为交换条件,她们要求国际合作协商联盟将高山半岛临海的阿西蒂亚市定为监狱属地,并将经营权交给她们能够信任的朋友,只有在自家后花园搭个房子坐牢,她们才有安全感。

这些老家伙们不是落网了,她们是退休了,当年离群的特拉什·普利希被拽回来收拾残局,经营私人监狱。互联网不普及的年代娱乐方式不多,她们想玩大富媪,两个人也能玩,但三个人摇骰子更有意思。那时谁都没想到,私营监狱会和燃料动力开发、造船、旅游一样,成为高山半岛的支柱产业,甚至作为社会保障网筹措资金的多元渠道之一。

协商联盟先后将七所监狱的属地定在高山半岛,两个月前,第七所监狱面向全球公开招标。东方集团,Osten   Holdings,经过三轮角逐,最终获得承包权,正在阿西蒂亚湾的一座小岛上打地基。东方集团名下有防务公司,提供海外安保服务和危机管理,将在孤岛监狱竣工后成为与政府优先合作的社会资本。白马兰听说集团大小姐已经接连签下了三个大单,要为有关部门更新安防系统并提供加密网络通信服务。

“是的,是的,您说得没错。”白马兰应声时显得心不在焉,她的日常工作就是打电话,四处跟人讲价,保持利益的动态平衡,实在是让人疲乏。她抽空捂住听筒,回过头对小秘书道“告诉参议员女士,她的事我们以后再谈。贵公子的刑期有十三个月,并不差这一两天,我很忙,忙得不得了。你可以去吃饭了,顺便去便利店给我买两个打火机。”

这几天临海禁建地块的批复也下来了,要开发历史文化博物馆、鲸豚遗产地衍生旅游设施及科普中心,白马兰分管的建筑公司中了一个标。她约见了观鲸豚项目的运营商,愿同她一起喝杯下午茶,东方集团的大小姐也会到场。

小秘书默默退出房间,正准备关上门离开,白马兰叫住了他,强调道“打火机,两个——要塑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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