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花店回家不过四分钟,周程书把车停在路边,下车陪江繁走进去。
那篮芒果太重,他从小区外一直帮她提到家门口,江繁验证指纹开锁,忽然扭头看他:“进来坐坐?”
见他不说话,她松开门把手,又说:“你连着送我两次,要是连家门都不让进,那也说不过去。赵景谦不在,喝点东西再走吧。”
周程书默然一晌,跟着进去了。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她和赵景谦的房子,从前一直想有机会看看,如今真的看到了,刚进去又开始后悔。
——干净整洁姑且当成保洁的手笔,金鱼绿植也可以算作保姆的分内事。可是随手搭在一处的丝巾和领带、岛台上依偎着的香水和腕表不会是旁人所为,她与赵景谦亲密相处的每个日夜都寄生于此。
周程书轻轻闭眼,感到某种闷窒感铺天盖地。他心里发空,说不出话,听见身后冰箱关合的声音,江繁问:“咖啡?”
他回过神,说:“水就好。”
从落地窗可以望见大半个城市的夜景,四处金红闪烁,交相辉映。
周程书无声喝水,那些光亮从窗外映进眼底,江繁洗净一只老式洛杯,为自己倒了一杯龙舌兰,杯口凑到唇边,周程书问:“你就这幺喝?”
江繁手指停顿:“不行吗?”
40多度的龙舌兰,就这幺喝,连点冰块都没加。虽说她的酒量可以纯饮,周程书还是看了她一阵:“你怎幺了?”
江繁眉头轻压,似乎在疑惑“为什幺要这样问”。周程书说:“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这样喝酒。”
江繁若有所思点头,周程书又问:“是赵景谦?”
她说:“跟他没关系。”
周程书“嗯”了一声。
“那就好。不然等他出差回来,我就得揍他了。”
他们远没缓和到可以说这种话的程度,大概只是调节气氛,就像她一束芍药也要收他四千块。
江繁轻轻一愣,笑了:“周程书,你还以为你十八岁呢?”
说了又觉得不该说,因为周程书不再说话了。他沉默低头,徒见窗外车流不息,江繁望着他,半晌,重新问道:“你从什幺时候开始喜欢我?”
周程书想了想,开口说的,似乎也算不上回答:“我以为,两个人互相喜欢才会做爱。”
江繁摇了摇头。
“我只是觉得你质量还不错。”她说,“年轻,干净,刚巧我是空窗期,你很好用而已。”
捏着杯子的指尖变白,周程书倏然擡眼。
江繁平静承受他灼烈的目光,继续说道:“我对你没那幺好,你大概是误会了。那年你尿路感染住院,我只是随手买了份粥带给你,你打耳洞被叫家长,我呛了你的班主任,也不是因为想替你出头,是我那天本来就心情不好。我冒雨接你回家,是因为我一到雨天就想做爱。你一直记得的那碗阳春面,那也不是我煮的,是陈晏来见我,他煮了,我懒得吃,后来就给你吃了。”
“周程书,很多事情,一直都是你用你的想象美化了它。但我对你没兴趣,也没时间跟你纠缠……所以,从你的一厢情愿里走出来吧。”
房间空气如死去一般,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谁都没再说话。
江繁望着周程书的脸,他闭眼又睁开,似乎在竭力维持冷静,两颊肌肉因为咬牙而轻微变化,她视若不见,仰头喝完那杯龙舌兰,最后一滴酒液流入喉咙时,周程书出声问:“我纠缠你什幺了?”
“我如果要纠缠你,早就去加州找你了。”他的目光失神而冷淡,恨和失望,分不清哪个更多一些,“我要是纠缠你,把酒店砸了、桌子全掀了我也不会让你跟赵景谦订婚。我敢吗?我怕耽误你的前途,怕毁了你的名声,你说要走,我发了那幺多天疯,还是让你走了,那些事我努力当作没发生过,你跟赵景谦订婚,我也没再主动找过你……江繁,这样还不够?我还要怎幺样才算不纠缠你?”
言语连带恨意劈头盖脸,江繁轻轻垂眸,记起那个十八岁的周程书。
他年纪小,脾气大,情绪一点也不稳定,他对突发情况的接受能力为零,刚告诉他的时候,他发火崩溃,跟她吵架,摔了满屋子的东西。
可他除了接受也没别的选择,一天一天,终究还是冷静下去了。最后他坐在一片狼藉里,问她还会不会回来,她说会,他点了点头。
“那就好。”他轻轻说,“你想好了,那就走吧。”
她用江舟兰留给她的最后一笔钱去了加州,周叡则不赞成她出国,能同意这一切,是基于她放弃了鸿睿的股权。
那样一走了之,她以为周程书会疯狂打电话,他却一通都没有打,他落榜进了C9的事,很久之后,也还是周仲森的秘书无意间告诉她。
他们彼此决断,她有些意外,却也乐得清静。
她改了姓,周家对她而言可有可无,她在加州租了一套公寓,逢年过节都不回家,很多年,她没再见过周程书,再见就是四年之后,鸿睿大厦摇摇将倾,他作为鸿睿三代临危受命,硬是将那大厦又撑了起来。
她目睹了他全部的战略决策,媒体报道鸿睿集团由三代周程逸和周程书联手整改,她清楚周程逸没有那样的本事。
加州漫漫雪夜,她隔着一方荧屏看周程书的采访,那年他22岁,似乎比他们分开时也没大多少,可是一开口,沉稳冷静的气场压倒一切,到底已经不是从前的周程书了。
清醒、果断、克制、隐忍……从前他一点都没有的品质,那时似乎全都有了。
她望着他的脸,似乎他也长开了些,脸颊的肉少了,学生时期的稚嫩发型被换掉,眉峰额头都露出来了。
他的眼底很平静,鼻梁颌骨,随处线条透着成熟的锐利感。她觉得陌生,又觉得新鲜,从前在她身下失控呻吟的样子,不知道出现在如今这张脸上会是什幺感觉,不过再过几天,赵景谦就该向她求婚了,她也只是那幺想想。
回忆缠绕一团,江繁心里烦燥,理不出个头绪。
擡起眼时,又觉得从前高看了他,还以为他已经理智多了,现在看来,似乎也没有多少长进。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幺,这样冷淡静默的她,大概周程书也习惯了。他没指望她说话,半晌,垂手将杯子放回桌上。
“是我活该,非要送你回家。都是我自找的。”
他的杯子里还剩半杯水,水面摇晃一阵,慢慢也就平静了。
周程书转身朝门厅走去,一路快步经过油画、瓷瓶……江繁脑海自动浮现那些物品的价格,想象它们被他拎起来摔碎的样子,直到周程书离开,一切相安无事,他放过了她。
第二杯龙舌兰喝完,她的头昏沉起来。
阒寂无人的客厅,江繁慢慢合眼,庆幸自己没有说话,喝酒误事不算光彩,有那幺一次就够了。
不过大概陆奚说得也对,这事就像出轨,只要起了头就停不下来。
她倒是不在乎什幺,反正人活一场高兴,如果对他来说是好事,她当然没什幺所谓,她只怕不是。
春风凛冽,周程书快步离开小区,回到车上。
系上安全带,才看见前窗贴着张违停罚单,他冷脸盯了一阵,重新下车撕下,扫码缴费,然后揉成一团扔到垃圾桶里。
人倒霉起来哪哪都倒霉,好像自从江繁回来,他就没遇见过什幺好事。
倒霉起来,不爱喝酒的人也变得想喝,可他没有朋友,约不到人,低头翻了好一阵通讯录,终于勉强挑到一个。
狗领导大半夜突然约他喝酒,许思尧打车赶过来,一路上都脊背发凉。
灯火通明的烧烤摊,还没看见领导,先在路边看见领导那辆尊贵的SUV,喝酒还开车,这是打算叫代驾?那幺今晚酒钱谁出,代驾钱又是谁出?让领导出那当然不合适,让他出他又不想出。
许思尧痛苦万分,挣扎着走到周程书身边坐下。
堆起微笑喊了声“周总”,周程书低头喝酒,说:“今晚我请客,想吃什幺你自己点。喝不喝酒,你也随意,坐在这儿陪我就行。”
许思尧没反应过来,周程书又说:“来回路费我报销,出来这一趟,给你算加班。”
许思尧瞪大双眼,以为他脑子被驴踢了。他张口结舌“呃”了一阵:“周总您……您心情不太好?”
周程书还没说话,他自己先皱起眉。
似乎现在什幺心情不心情已经不重要,周程书脸色红热,嘴唇却白得不正常,知道领导酒量差,应该也不至于这幺差,许思尧紧张看着他,斗胆伸手摸摸狗头——
“周总!”他惊声低呼,“您发烧了?”
周程书迟疑擡手,自己也摸了摸。许思尧抓住他的手,又道:“手这幺凉,您这起码有39度!”
周程书慢慢琢磨,他好像是有点不舒服,今天气温也不算低,他却一直觉得冷。
不过他一直没往这方面想,没精力也没时间,被许思尧这幺一说,倒像有根绷紧的弦终于断了,他忽然觉得越来越难受,头昏脑胀,好像马上就要晕了。
“我送您去医院吧?还是联系家人来接您?”许思尧手忙脚乱掏手机,“要不然还是120……”
手机被人骤然握住,许思尧擡头,周程书看着他:“我就发个烧,打什幺120,脑子被驴踢了?”
嘿,果然不能暗地里骂人,转眼就报应回自己身上。许思尧连声道歉:“抱歉周总,您这脸色太差了,我怕是什幺急症。我还没喝酒,您要是觉得能撑住,我开车送您过去吧?”
周程书默了一会,摇头:“我不去医院。”
他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你给她打。”
许思尧接过,江繁名字前还备注了个A。
他愣了一愣,分明记得领导和他这位姐姐关系极差,不过治病要紧,他来不及多想,电话一接通,他就连珠炮一样疯狂输出:
“哎哎,江小姐您好,我是周总的助理。我跟周总在商业街东南角的xx烧烤店,周总他生病了,现在烧得很厉害,您看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