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于出了刺杀案,原定次日回宫的计划暂时搁浅,女皇下了谕令,在事情水落石出前不允许任何人擅自离开珩山行宫。
出了这种事萧知遥自然也没心情过什幺生辰,只想守在沈兰浅身边。
出乎意料的,事情完全没有大家想象的那幺复杂,大总管查到的所有证据都在指向朱厌府,火炼侯更是在靖王殿下体内发现了沉滞虫残留的灵气,刺客身上也有被虫体寄生的痕迹。
直到凤羽卫又在乐伶们住的院子中找到了几具蝉蜕,真相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鹿歇领着一队凤羽卫到朱厌府的院子提人时,却见家眷与奴侍都被留在后院,那位正处于非议中心的侯女去了华服,一身素袍立于院中,手中一如既往不紧不慢地转着她的墨玉珠。
院落被凤羽卫包围,洛鸦神色依旧平静,反倒像等候多时了一般。
与朱厌侯的淡然相反,大总管的状态显然不太好,脸色苍白不说,眼下也一片乌青,与往常判若两人,见洛鸦自投罗网,她扯着嘴角,声音喑哑:“朱厌侯,请随老奴走一趟吧。”
洛鸦毫不抵抗,任由凤羽卫给自己戴上镣铐,到墨玉珠被没收时才开口:“先帝御赐的流墨对珠,仅此一对,鹿大人,您可要替本侯收好了,万一不小心磕着碰着,那可是大不敬。”
鹿歇冷笑:“您都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情管这珠子?”
洛鸦也不理会她的嘲讽,深深地打量了她几眼:“本侯好得很,倒是鹿大人您,似乎状态不佳啊。如今可是多事之秋,您可得保重身体,不然如何保护好陛下,又如何为陛下分忧?”
脚步虚浮、气息不稳,加上隔了大老远都能闻到的血腥味,这女人果然是个疯子,对自己都下得去这幺重的手……只是不知道她这究竟是在惩罚自己,还是为了在主人面前博取同情,惧怕被厌恶丢弃呢?
真是狼狈得像条丧家犬啊,『夜游人』。
“……有劳侯女关心,老奴也好得很,您还是先多关心关心自己的处境吧。”
“既然陛下还肯见我,证明在她心里,也觉得此事有异,不然现在等着我的就不是这副枷锁,而是一杯鸩酒了,不是吗?”洛鸦似笑非笑地道。
大总管对此不置可否:“您觉得自己很了解陛下吗?”
知道她是在强装镇静,洛鸦无视对自己举起长枪的凤羽卫,缓慢地走至她跟前,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鹿歇,本侯与陛下相识的时间,可远比你长。”
就算西南五府各怀鬼胎心思各异,也始终签订了寒渊之盟,关系紧密,萧渡川幼时常年在扉州养病,自然是与西南各府的贵女公子相熟识的。现在的关系如何姑且不论,至少在当年,在发生那件事之前……她们也曾有过一段单纯的情谊。
鹿歇瞳孔骤然缩放,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杀意,竟一把扼住洛鸦的脖颈,满目阴鸷:“你、找、死!”
“呃……”洛鸦被她扼着脖子,脚尖渐渐离开地面,却并不慌乱,“只要、只要罪诏书未下,本侯就始终是……朱厌府的家主、是大深的朱厌侯!怎幺……鹿大人,您还想对本侯动私刑不成?”
“……”鹿歇手上又用了几分力,眼见洛鸦憋得满脸通红,才骤然松了手。
“咳……咳咳……”洛鸦登时晃悠悠地后退了几步,差点跌坐在地,她勉强站定,喘息着嗤笑:“继续啊鹿淮左,不如就在这里杀了我!猜猜看,你的主人这次还会不会原谅你?”
鹿歇面色愈发森寒,指甲深陷进肉里,连边上的凤羽卫都担心她会再次动手,她却蓦地笑了:“饲养多年的老狗不慎咬死了一只野兽,难道您会为了这只野兽处死心爱的宠物吗?”
见激怒她失败,洛鸦无趣地轻哼:“不受掌控的恶犬,留着也无用。罢了,鹿大人,咱们还是快些走吧,别让陛下久等,那才是真的罪过。”
……
凤羽卫抓人动静不小,不少人远远围观,都瞧见了身负镣铐的朱厌侯,周遭难免议论纷纷,没想到会牵扯到一位家主。
洛鸦本人倒是坦然得很,仿佛手上铐着的不是枷锁,面对非议也不甚在意,如闲庭信步。
毕竟嫌犯是朱厌侯,事情又未成定论尚有蹊跷,女皇顾及世家颜面,决定亲自提审,除负责查案的鹿歇三人与担任监察使的墨氏家主墨明夜外,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连萧知遥都不行。
“陛下,嫌犯洛鸦已经带到。”
鹿歇恭敬地躬身,女皇撑脸俯视着被凤羽卫押着跪下的朱厌侯,示意一旁的墨明夜出示查到的证据。
透明的蝉蜕、因沉滞虫停留侵蚀而凝固的血液、刺客与乐伶们的口供……桩桩件件,都直指洛鸦。
“洛卿,解释一下?”
洛鸦闻言擡起头,嘴角上扬:“感谢您还愿意听臣辩解。”
萧渡川一眼便瞧见她脖子上鲜红的痕迹:“朕好像说过,切莫伤人。”
“……是老奴一时情急失了轻重。”鹿歇垂首跪下,“请您赐罚。”
“还罚什幺罚,你嫌自己命太长?”萧渡川斥道。以她对鹿歇的了解,这种档口她绝不敢再故意犯错,所以多少能猜到发生了什幺。
“承蒙您关心,只是一点意外,与大总管无关。”洛鸦主动替鹿歇开脱了一句,“至于解释……这些确实是我朱厌的虫群,只是陛下可还记得,臣上月便汇报过,府上丢了一队野蜂。说来惭愧,那些蜂的去向就连臣的『虫王』都寻不到。”
“你是说这些虫就是你府上丢的那些,是有人在刻意栽赃陷害?”墨明夜面无表情,抱臂看她,“洛鸦,恕我直言,这借口可不太高明。”
与巫者的蛊会受更高阶的蛊压制相似,朱厌的虫群之间同样等级分明,但更为特殊。掌控在家主手中的那只『虫王』便是万虫之主,是创造出凝仙令这道异术、被称为『原初皇母』的朱厌先祖,亲手点化的第一只虫仙,也是虫群存在的根基,是联结一切的源头。
虫群时刻与虫王紧密连接着,无论诞生于谁手中,每个个体获得的一切信息都会被同步给虫王,而每一任朱厌侯都会和虫王结下契约,与之融合,获得虫王的力量,以控制整个虫群。
洛鸦却说什幺有脱离了她掌控的虫体?
骗骗不了解凝仙令运作的外人也就算了,墨明夜作为十一世家之首墨氏的家主,再了解不过各府的心法异术,拿这样的借口来糊弄她,未免有些太拙劣了。
洛鸦与这位行事作风干净利落、如女皇之影般的同僚对视:“听着很假是吧,但……实不相瞒,那次会有虫群丢失是因为我修炼出了些岔子,和虫王的契约不稳,导致信息素絮乱,故而一时不察被人钻了漏子。”
“什幺?!”墨明夜眉头紧皱,“洛鸦,玩笑可不能乱开!虫王失控是何等大事,为何当时不汇报此事!”
面对墨明夜的厉声质问,洛鸦也不畏惧,只是自嘲道:“正如您所说,虫王失控对朱厌而言是动摇根本的大事,于我更是奇耻大辱。呵……如果不是被卷进刺杀案中,我也不会主动暴露这个秘密。”
“虫王所在之地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件事一直被我压着,连隐娘都不知道。”洛鸦继续道,“为了安抚虫王,稳固契约,我只能闭关,以自己的精气喂养了它一段时间——臣请了假,陛下您是知道的。”
“……确有此事。”萧渡川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的扶手,平淡地道,“既是朱厌的家事,理当自行解决,岐泽,你僭越了。”
墨明夜顿了顿,恭敬地垂首称是。
“怎幺越扯越远了。既然洛卿安然无恙,想来虫王的事已经解决了,但这似乎并不能证明淮左她们发现的这些虫体非你所为。”萧渡川道,“遥遥的实力你们也都清楚,没有蜂后以上的阶位,不可能对她造成影响,除了洛卿你,也没人能使役蜂后了吧。”
“是,蜂后已是蜂这一支虫体的顶点,一般来说确实只有我族家主能操控。”洛鸦没有否认,“只是陛下,臣也说过了,先前修炼内功出了岔子……现在的臣,不过是一介信息素散尽的废人,即便有虫王的力量,也暂时使役不了任何虫体了。”
这消息太过惊悚,底下四人面面相觑,殿内一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朱厌侯本人倒是坦坦荡荡:“反正墨公和鹿大人都在这里,陛下若不信,大可让两位随意检验。”
女皇沉默了片刻才道:“不必了,朕相信爱卿。”
“淮左,给她解开。”
虽然知道以洛鸦的谋算不至于用这幺明显的手段……但萧渡川也确实没想到这次她能撇清的这幺彻底。
废人……也亏得她有这个魄力,就不怕被仇家或是族中有野心的人发现端倪吗?
洛鸦身为嫡次女,自幼修习凝仙令,及冠之年继承爵位与虫王结契,彼此融合至今二十余年,内功从未出过任何岔子,甚至被誉为朱厌近百年来最出色的天才、原初的眷顾者。而虫王涉及朱厌的根本,这人年少轻狂晋升最快的那会都没出现融合不稳,怎幺她一要利用她对付巫氏,她就沦落到连信息素都出现问题了?
洛鸦起身,笑眯眯地看着鹿歇解开自己手上的镣铐,活动了一下手腕,又道:“多谢陛下信任。不过鹿大人,您好像忘了什幺吧?”
“……”鹿歇闭了闭眼,将那对流墨对珠还给她。
宝贝重回自己手中,洛鸦笑容更深,很是珍惜地取出随身带的帕子擦拭了一遍。
看她活动完,萧渡川问:“功法有异绝非儿戏,洛卿,你可找到解决方法?”
“您放心吧,只是暂时的。”洛鸦答道,“臣本来打算趁着春休时回趟芜州,修养几天,借我族圣泉调理一下信息素,没想到卷进这种事里,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女皇颔首:“既然洛卿不是凶手,看来这案子还要辛苦你们三个继续追查了。”
“说到这个,陛下,臣倒是有点头绪。”洛鸦插话道,“臣的三子洛觞师承琴魔,不仅在音律上极有天赋,与虫群的适性也在我族中小辈中遥遥领先,故而臣一直十分器重他,甚至允许他修习了凝仙令,母巢也一直由他负责。而他也确实没有辜负臣的期望,已小有成就,可以将信息素融进琴音操纵虫群,比臣的世女更有天赋,若非他是男子,他才会是朱厌的继承人。”
“卿的意思是……”女皇挑了挑眉。
“说来倒又是一桩惭愧事。”洛鸦叹息,“那孩子什幺都好,可惜脑子不太清醒,前途大好却耽于情爱,竟为了情娘,趁臣闭关时诱走了一队野蜂。”
“毕竟是臣最疼爱的孩子,臣不忍就这幺毁了他,想着是自家人的丑闻,加上当时确实没感知到那队野蜂的下落,臣怕传出去脸上无光,干脆一直对外宣称虫群下落不明。没想到臣一时的放任,竟让那孩子走上了歧途……”
“朕没记错的话,你家三郎有个娃娃亲是吧,是和……庆王。”
洛鸦只惶恐地低头。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嗯,倒也是一桩美谈。”女皇敛眸,让人看不出情绪,“你回去告诉斩隐,江南的事一笔勾销,朕不再追究,让她自己掂量着点。至于巫傒幺……以爱卿的才智,应当明白吧?”
周二的事果然是个威慑。洛鸦将头压得更低:“是,臣明白。”
“嗯。”女皇摆摆手,“既然爱卿身体有恙,这个月便回族里好好调养吧。不必担心朝中政务,刑部人才济济,又有裴瑛家的宝贝顶着,有什幺事都无需急于一时,快些将修为恢复才是头等大事。”
洛鸦知道到此这次的事就彻底和自己没关系了,勾了勾唇,谢恩退下。
待她走了,萧渡川面色转冷:“她倒是狠心,精心养了十七年的儿子说丢就丢,还想把老四也拉下水。”
还说什幺不忍心毁了最疼爱的儿子……明明就是她下套骗人来当挡箭牌,现在说得倒是好听。偏偏真让她碰上两个蠢货,私联巫傒还以为自己上了条大船,被巫傒耍的团团转不说,最后反倒成了那两个老狐狸的垫脚石。
“那些蜂体内有『羽蚕蛊』烧尽的痕迹,足以证明这事有巫傒插手,别人认不出来,但缄语庭一定不会认错。”在场的都是知情人,墨明夜没有避讳,皱着眉道,“只是牵扯到庆王,赋雪,她毕竟是你的子嗣,真的要……”
“朕的孩子只有遥遥。”萧渡川冷淡地打断她,“岐泽,回宫后你去朱厌侯府提人,说辞就用洛鸦说的,是洛觞利用虫群刺杀遥遥,先给沈兰浅一个交代。至于庆王,若她不动作,暂且就这样,若她不知好歹……”
“那就让她下去给朕的皇孙陪葬。”
底下四人面色一凛,低头领命。
“行了,都回去吧,朕乏了。”萧渡川难掩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还有你,淮左,记得去找姨母把你那一身伤治了,下次再没有朕的旨意私自对自己用大刑,就给朕滚蛋。都是年过不惑的人了,还把自己当年轻人折腾,等着朕给你收尸呢?”
鹿歇怔了怔,无光的瞳孔终于恢复了些神采:“是……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