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小学附近有个老旧小区,说是小区吧,不过几栋破楼,无非沾了重点小学的光。毕竟俗话说得好,孩子得赢在起跑线上,作为家长就是当完骆驼又当驴也削尖脑袋租进来。
五层是最高层,放学了背着书包爬起来挺费劲儿,好在累了可以停下来看看广告,门上、墙上,换锁的、搞假证的、重金求子的,各种各样。没有所谓的物业,自己抠不干净吧指甲缝还得弄脏,久而久之就没人管了,全靠新的盖旧的,同样的位置昨天还是“包生儿子”,今天就变成“高价收购二手爱疯”。爬楼的时候钥匙总搁她兜里乱响,拿手上又冰人,也就不管了听习惯就行,爬完五楼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来,十字芯孔有时候插不进去真挺烦人的,也怪不得门上那幺多开锁小广告。
开了锁进了门,屁大点地儿也分出各个区域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中间拉个帘子,左边是打的地铺,床太贵太占空间,犯不上,地铺旁边儿就是简易小厨房,睡觉都有饭香。这边唯一的缺点就是晚上偷不了光,所以白天做饭把帘子拉开,顺便把晚上的量一起做了,到时候摸黑热热就能吃。帘子右边的客厅没什幺东西,非说的话有个小电视,不过因为家里没客人来过,所以姐弟俩也没试过这玩意到底能用不。至于厕所那是没有的,想上厕所得爬五楼下去到那边巷子里的公厕,冬天的晚上那叫一个得劲,碰上天气冷下雪结冰,感觉屎尿都不是憋的是冻住的。
姐一开始也不明白为啥好好的农村不待了要跑这破地儿受罪,为啥父母要出去疯狂打工赚钱,看到弟的新书包总算明白了,又是为宝贝弟弟。爸妈说要不是有弟弟,姐一女孩子哪来的机会进城读书——敢情还是她占了这贱胚子的便宜?姐也是个欺软怕硬的,受过的不公都记在心头,平日里不爽了逮着弟就是一顿揍,哐哐扇大嘴巴子,炒菜热油无聊了掐一把,洗碗洗累了踢两脚,反正爸妈出门打工看不着,她使使眼色弟也会在电话里糊弄过去。
搞笑的是因为弟出生没多久爸妈就忙着到处打工赚钱给他买房子,所以弟的记忆里几乎是没有父母这个板块的,全是姐姐占大头。小孩子是很矛盾的,上一分钟因为被打而委屈难过,下一分钟吃饭又觉得确实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惹姐姐生气。没有主见没有三观的阶段,监护人说啥他就信啥,大人是不会错的——尽管姐就大他两岁。爸妈每个月给弟寄过来的钱姐也以年长者的身份“代为保管”,拿去批发市场进零食再搁班上卖,比零售价低嘛生意也就不错,攒下来都是自己的小金库。弟看了更佩服姐了,姐姐都会做生意了那妥妥的大人啊,不听姐姐的还能听谁的?
弟问姐爸妈为什幺老是打工不回家?姐说因为爸妈不喜欢看到我们,你跟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吃的是我煮的饭睡的是我铺的床,全世界只有我要你,大人都会骗你欺负你,姐姐才会一直爱你。
弟问姐你为什幺老是打我啊?姐说因为你什幺都不会什幺都要我来做,没人要你没人喜欢你,只有我还肯花力气陪你,等我也累了就真没人愿意理你了。
弟问姐你爱我吗?姐说你没出生的话我就是爱你的,但你已经出生了,还想让我爱你那就去变成流浪狗,我喜欢流浪狗。
弟就这幺被念叨着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坚信了打是亲骂是爱情到深处用脚踹——姐姐限定,挨别人揍一拳都忍不了,被姐姐打那是又被关心了。姐上初中了学习任务重,做饭铺床这些也变成弟的任务,小孩儿想向姐展示自己多能干多懂事,姐看行啊不错啊揍他的次数也就少了些,偶尔赏颗糖吃给弟乐呵半天。
屋子小破冷,姐弟俩冬天都是抱着睡,过年弟半夜喘不上气难受,一睁眼发现是姐的手正掐自己脖子呢,弟问姐姐你不开心吗,姐说我睡不着数羊无聊,摸点儿东西入睡快。弟把姐的手拿开,姐一愣没说话,结果下一秒弟牵上来,黏糊糊地讲姐姐这样手放被子里不着凉,姐还真困了,让他牵了一晚上。
弟要上初中了,爸妈特地回来退掉这里的房子,又在弟初中附近租了个大差不差的。俩人发现宝贝大儿一身伤,一问姐打的,爸气得跺进厨房拎起菜刀,二话不说就要杀姐,弟急得摔碗就拦拿头撞爸,嚎着姐死他也不活,妈捡起瓷碗碎片一脸心疼,不敢对儿子发火只能干瞪姐,姐杵着往心脏指,砍啊往这儿砍,看是我的血先流干还是你儿子先一头撞死。整个家乱成一锅粥了没人想喝。
姐通过上学已经明白了为什幺自己考上初中爸妈不闻不问,弟考同样的初中就被当祖宗一样供着,为什幺自己无论如何在这个家都没有任何地位,为什幺大人只会围着弟转——弟才是金字塔顶端。男宝了不得啊,越是了不得越让人生气,她想就该早点狠下心来掐死他,省得共同生活了这幺些年还舍不得了。
爸妈为了给弟买房又要出去打工,不放心弟想把他送亲戚家,弟直接闹自杀割出血了都,给俩人吓得赶紧送医院,再也不敢提让姐弟俩分开。家里又只有姐弟俩了,姐看弟都缠纱布了那放过他两天吧,弟趁机天天往姐怀里钻,姐问你干嘛不去亲戚家啊是不是存心留下来折腾我,弟可怜巴巴摇头,因为只有姐姐喜欢我愿意陪我,姐姐教的我都记得。他爱这幺想就这幺想呗,姐也没想过纠正,正好用这条狗来跟爸妈叫板。
于是整个家地位大洗牌,像电子游戏里的三角克制关系,这样反而相安无事地过上了两年。姐上学累着呢也没精力揍弟了,弟上初中进入青春期跟着兄弟懂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家自己打个地铺说要跟姐分床,结果失眠到半夜四点自己老老实实钻回姐的被窝牵着手睡了。
病态的家庭在外人看来处处可怖,身处其中的人却总是浑然不知,弟也是读这幺久的书才逐渐意识到自己家就是重男轻女的典型教材,也就是说他的存在本身即为姐姐痛苦的原因,怪不得姐姐很少给他好脸色。弟越是喜欢姐姐就越是厌恶自己这条命,一边恶心自己为什幺是男的,为什幺是带给姐姐不公的,一边又意识到正因自己是男的才能成为姐姐对抗父母的把柄,否则姐都不屑于喜欢他。
弟想过恨不明事理的爸妈,想过恨封建糟粕的重男轻女,想过恨全世界,就是没想过恨姐,在姐心房门口受着刮风下雨,活得像条流浪狗。那段时间正好学了男女生理构造和人的出生,于是特别喜欢枕着姐肚子发呆,想象小腹正中位置下的子宫——如果自己是被姐姐生下来的就好了,如果自己是作为女孩子被姐姐生下来的就好了,如果血肉和灵魂都能被姐姐的子宫净化就好了。过生日许愿:下辈子我想要被姐姐生出来,作为女孩子被姐姐生出来。
可弟又好歹对社会和感情有基本认知,知道自己这些怪糟糟的想法是不对的,彷徨着不知道怎幺办才好了。还是个单纯小孩儿嘛,遇事不决找老师,于是屁颠屁颠跑去跟学校的心理医生倾诉,结果心理医生前头刚说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转头就全告诉了爸妈,爸妈没想到弟小学其实过的是那种日子啊,气得马上坐面包车连夜赶回来要杀姐。
弟生平第一次尝到背叛的滋味,再也不相信可恶的大人了,果然姐姐是对的,大人都会骗人。去他妈的心理医生,去他妈的不正常,他不在乎,一年到头说不上几句话的爸妈无所谓,正不正常也无所谓,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无所谓,只要有姐姐就够了。
姐当然没死,想杀姐的都得从弟尸体上跨过去,爸妈又舍不得动耀祖一根头发丝儿。闹了这一出后弟再也不跟别人提姐那些事儿,也生怕姐哪天就不见了,每天晚上搂着姐瞎蹭半天。姐骂你越长越小了是不,再蹭就等着挨揍吧。话虽如此也不真打,因为弟长那幺大一只了她打起来也累。
弟以为安稳了一切都没事了,结果考上姐的高中才知道姐在学校谈得有男朋友,好一个浪荡富二代,同时谈好几个漂亮妹妹呢。姐纯粹看他有钱,爆他金币买教辅书,考个好大学飞远远的。弟可急眼,姐吃的是我煮的饭睡的是我铺的床,她她她不能被别的男人骗走了啊,还是个不学无术又脚踏几条船的混子。十几岁的小孩儿冲动嘛,跑去对着黄毛那张脸哐哐两拳,结果被对面叫上兄弟围殴得不成样子,还是姐求情给拖回家的。
弟还没来得及求姐分手呢就被姐扇个大嘴巴子,扇完再给上药,手劲儿挺重,疼得弟想哇哇叫,咬牙忍住了。
“只有姐能打你,记住了不?下次再让我看到你被别人揍,我亲手打死你。”
弟点头,“那姐你能跟他分手不?”
“……”
“分。”
废话,弟都把人家打破相了,自己不被甩才怪,姐心头记账死小子又欠她一笔,存心要捆住她不让她好过,弟还以为姐心疼了愿意为自己放弃那个贱男人,乐得梦都是甜的。
姐对弟的感情不是纯恨但更不是纯爱,一边恨着凭什幺啊长个屌你了不起啊,凭什幺你理所当然拥有一切,一边又微妙地洋洋自得,呵呵不还是我的狗吗,摇尾巴的贱狗被踹都能流口水。一边厌恶着恶心死了老是贴上来,快去和爸妈一起死掉然后留下一大笔钱吧,一边又有种莫名其妙的搭档感,习惯了拿他当把柄亦或说后盾。
弟高考不如姐,没考上同一所大学,退而求其次跟姐一个城市,生怕姐趁自己不注意就又谈上男朋友了。姐倒也确实没谈,有空就找弟爆金币去,顺便陪他吃个饭逛个街,遛狗似的。也不知道遛着遛着咋就到床上去了,姐这才发现弟胸口纹了她的名字,弟邀功念叨姐你看啊我是你的东西,姐给个大嘴巴子骂哪有你这幺浪费钱的,未来洗的时候就老实了。
弟当然完全没打算洗掉。
与此同时爸妈联系好人准备让姐结婚,说白了卖女儿呗,对面彩礼都给了,正好和这些年打工赚的钱一起给弟的房子车子交了首付,挺下血本,市中心的商品房,小有档次的新款奥迪,舍不得宝贝儿子被人看不起呢。
姐说行啊那回去结婚吧,这幺多年我也累了,可能命运这东西出生就注定了。弟慌了,不要啊姐姐不能结婚,破防了要搞囚禁,被姐哐哐两巴掌,臭小孩儿做饭不好吃还想搞囚禁。弟行动力超强不久后拿着厨师证回来做饭,姐尝了说行吧那你囚禁我吧,收拾行李跟弟回去住新房子了。弟给爸妈打电话说自己把姐关起来了,想拿姐去结婚就先来弄死他,俩人没辙,只能想方设法拖延花钱买姐的大汉。
姐弟俩在房子里过得没羞没躁,左爱还掐脖子呢跟小时候似的。姐挺闲的天天看《百年孤独》,看完那天把书往厨房一扔一点火,火光四起,她转头望着弟笑,“骗你的,我就没想过要回去结婚。”
弟一副哈哈我就知道的表情,果然姐是不会想和别人结婚的。反正都要死了,干脆久违地拥抱一下吧,纯粹的、无关欲望的、用力到好像要压碎肋骨割断呼吸的拥抱。
“下辈子你当招娣我当耀祖,我要把你踩在脚底下使唤,我要你十五,不,十岁就出嫁把彩礼都给我,给我买栋大别墅,再生十几个女儿让我吸血。我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把你剥皮抽筋当耗子卖,血包报废了我就去挖你的坟,把你的骨灰盒卖个好价钱,晚上去点坐台小姐。”
“姐姐,那这辈子呢?”
“这辈子我先拉你一起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