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学别桑梓,奇文动春心

诗曰:

自古姻缘红线牵,譬如梅边与柳边。

夜追茶船情双渐,曲江担土感亚仙。

拜庙无心红娘惹,推窗哪防脱手杆。

愁红惨绿鸳鸯冢,哀金悼玉离恨天。

一朝缭乱莺花簿,三鹊争枝为哪般!

这一首诗,专道人间儿女奇情奇缘。情者,性之动也。性发为情,情生于性,无关男女,遑论老少,生灵自然而有,故郑卫桑间之风,圣人不删。缘者,无常道也。聚散无定分,爱憎难琢磨。予观天下姻缘事,凡要做成佳偶良配,情缘缺一不可。有情无缘,相见两难,有缘无情,见则生怨。若情缘之上,再加一个奇字,更是难上加难。譬如牡丹亭丽魂重起,普救寺君瑞窥莺,曲江畔元和担土,夜茶船双渐追卿,其情真缘重,端地斩不断,间不乱,分不散,可叹一声奇情缘!再有那娇红厚卿合葬鸳鸯冢,宝黛双分情归离恨天,白蛇汉文生隔雷峰塔,湘君方域醍醐桃花扇,婉转悲切,回味绕梁,也不知赚去人间多少眼泪!道一声奇情缘不为过哉!

众位,你道今日为何勾起这许多情缘的话?只因在下听说一桩离奇姻缘的故事,虽不比前头罗列的流名千古,自有它曲折动人之处,未敢孤斋自赏,特特说来以飨诸君!

话说天圣年间,平江府吴县境地有一户人家姓梅,员外叫做梅世荣,累世耕读,乃崇文学士之羿孙。早年得中进士,且善经营,故虽中年因病致仕,归乡家资亦殷实。发妻阎氏,原是旧家女儿,秉性端庄,又极贤慧,生得一子一女,长子名璨,年方十八,自去岁荐而不第,家居郁郁,索性携一二童仆,抱琴负芨,入浙游学去了。

小女年仅一十三岁,乳名叫做云英,生得娇妍秀美,更且资性聪颖,喜读书,善声律,有过目不忘之能,自幼延请塾师在家中男孩一般教导,十岁上,便可吟诗作赋,才情风调,清丽婉约,隐胜其兄。琴棋书画,刺绣女红,更是无有不通的。此乃天生伶俐,非教习之所能也。单有一支《殿前欢》赞这梅小姐的好处:

眼波明,罢红妆悄立海棠庭。看东风吹软香绯处,笑扑小蜻蜒。

采荷供银瓶,对宝镜,花面两盈盈。年少不识烟雨,正是无情。

闲话休叙。只说梅璨离家,转眼三月过去,妈妈阎氏时有惦念,梅世荣常以“子有四方之志”慰之,阎氏亦非那等一味溺爱儿女的妇人,过了那阵,渐渐也就好来。从来说:家和万事兴,此言不虚,贤伉俪一个经营诸产,一个主掌中馈,每日忙中有乐,将内外琐事料理的一毫不乱,眼见家业愈发兴旺。

他两口这边有说有话,恩爱相伴,却不知云英小姐那边,自从少了梅璨,家中再无能与联诗对句,清谈会文之人,她一个闺阁小姐,等闲出不得垂花门,那小小一个后院能有多大天地,久了不免厌烦。且云英自幼读书识字,知晓道理,眼界比一般当世女子又不同,自忖若整日只有吃喝,晨起夜睡,漫抛青春,与无知畜类又有何区分?想到父兄在家阔论时文,常言制义中存天地至理,能令人研墨止渴,为文忘饥,心道:“既然有这样好事,没道理我行不得。”遂决意也要学那制义功夫,年前已粗通《四书》《五经》,今又去兄长小书房中寻了《文海》、《制义丛话》、《八股观止》一干书稿从阅,也不觉有甚难的,月余就能做成篇文章,送与父亲瞧了,世荣原本只当小女游戏之作,阅毕,只觉清气贯脑,文霞如虹,心中爱之不尽,拿来朱笔大圈大点,忽又将笔向案上一掷,扼腕叹道:“嗳,这样先天灵气,若与你兄长三分,上科中矣,与他七分,何愁不纵横文场,取青紫如拾芥!”阎氏在旁劝解道:“老爷,大姐儿是看璨哥儿举业不利,替他用功呢。”又向云英笑道:“难为我儿整日价在屋里做这些闷东西,只是你女孩儿家原也用不上这个,明儿我叫小红寻些词林诗话送去,你换着样看,万一不爱做那文章了,吟诗作赋不也风雅吗?”

梅小姐听了父母垂训,甚觉有理,点头称是,坐着又说了会子闲话,正到晚饭时候,一家三口在上房和和美美用罢饭,梅小姐回到自家所居东厢,换了平常衣裳,坐下接了茶,忽见婢子岫玉神色闪烁,似有些想说又不待说的光景,因问道:“是什幺话,梗的你这样?”岫玉笑道:“不敢说,怕姑娘恼了要骂。”云英笑道:“好没良心的丫头,凭你淘气,我几时骂过你一字半句了?”岫玉道:“当真不骂?”云英道:“再不说就要骂了。”岫玉才凑来耳边笑嘻嘻的说:“姑娘,我近来得了桩好东西,今儿太太叫你换着念书,我才敢拿出来。”说着,从床下寻出个手帕子包,献宝的似的捧在面前,微微的掀起一个角儿,露出红绿封面。原来岫玉见梅小姐翻来覆去做那些“文章”,其实心里总不高兴,就想了个法,托前院的小厮儿春宝将时人都爱的闲书买些偷偷送进来,以图与她开心。

这边梅小姐见了书,就笑道:“好丫头,才伺候上笔墨,竟然这样用功了,不如也拿练囊装了萤火,吊起头发来夜读罢?”岫玉笑道:“姑娘只管拿我取笑儿,若你看了这东西,怕是当真要夜读,这时节虽不得囊萤,却正合映雪哩!”梅小姐把她手中帕子包一夺,笑道:“休饶舌,拿来我瞧瞧罢。”岫玉便用小银剪子挑亮了灯,将灯台移在近前照亮,云英打开看时,原来是两套书,一套《娇红记》,一套《龙兰会》,写的都是男女幽会,谈情叙爱的故事。

这梅小姐虽自幼熟读群书,奈何家训戒严,除非圣人言法,其余杂文别记一概摒弃。故虽在《毛诗》中也读得“关关雎鸠”、“静女其姝”、“赠以勺药”等言,因情窍未开,也只知其文,未尝细思其意,今见了这等角本,灯下翻了两页,眼睛就移不开,一时屋内寂静,博山香氲,唯闻沙沙翻书声音,噫吁叹惋声音,灯花噼啪声音。

再擡首时,只觉脖僵颈酸,勉不能回转,碰碰茶碗,尽已冷透,乃问道:“岫玉,什幺时候了?”

却说那岫玉起初见梅小姐读书,自家便也拿了针线在灯下做,往日她两个这般对坐,玩笑说话尚可解闷,今日梅小姐一心一意钻在书里,视万事于无物,哪还有心思说话,岫玉做了会子甚觉无趣,就出去寻上房的小丫头们抹牌耍子,直玩到炭熄霜降觉得冷,方散了。一面走,一面搓着手,进屋就听云英那边发问,转去瞧了瞧更漏,道:“快要二更天了。”说着,走进里间,见梅小姐原样坐在桌边,手抓着一卷书,拄腮凝思,桌上茶果虽换过,却一星未动,地上炭炉半红半熄,不由向外间抱怨:“翠纤,我不过一错眼工夫,屋里的事就丢成这样,茶凉了不续,碳没了不添,蜡烛暗了不拨,这时候也不服侍姑娘上床歇了,在这里坐着冻病了可怎幺好?”

翠纤过来叫屈道:“姑娘今儿念书比往日都迟,不许我进来说话扰她呢。”

岫玉心道:“都说书有三宝,今日才知真真厉害,一看下去什幺都忘了,人说的勾魂夺魄也就是这样了。”于是也不说什幺,将翠纤打发去睡,见云英尤有不忍释卷之意,也怕阎氏看见屋中灯烛明亮,派人来问,于是连连催睡,又道:“姑娘,这些东西与你瞧了,千万收好,若叫太太知道,我怕有一顿好打呢。”

只见梅小姐尤似未醒,半晌方听见岫玉说话,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起来叹道:“方知天下竟有这样道理,却比我做的那些文章通达入心的多。”岫玉见她大有入迷之态,一句话也不敢说,服侍梳洗了,临睡下,手中还握着一卷书,岫玉只得连哄带劝道:“好姑娘,一会子灭了灯,乌漆嘛黑也看不见什幺,快与我悄悄的收了,明儿再看也不迟。”谁知云英却道:“你拨个焰焰的炭盆来搁在床下,太太要是问起就说我怕冷,叫你添的。”岫玉一听,吓得腿软眼直,忙道:“祖宗,好生歇下吧!我原不该与你瞧这个,明儿太太一见你抠搂了眼,查问起来不是好玩的!”再四死劝,云英小姐方松了手,书册与她抢去,岫玉忙寻隐蔽处藏了,又移灯炷香,守着小姐睡下,自己方去睡了。

却说这梅小姐虽阖眼静卧,心中清楚,乃是假睡。为何呢?不消说了,自然是读了半卷话本,正看到表兄妹月下互咏,表剖心迹的要紧处,不知怎的,她那一颗心也随着书中字句一会酸一会涩的作怪起来,故而虽然身在床上,心却久不能静,只想书中写那申生如何俊秀,娇红如何貌美,二人情真意浓,竟然说出“魂飞魄扬,不能着体,夜更苦长,竟夕不寐”之语,怎不令人心驰神荡,又想到自家这样辗转难眠,正合上面那句“夜更苦长,竟夕不寐”,只是书中的娇红小姐尚有牵挂之人,我却是为何呢?

忽而揽被起坐,望着窗上月影噫吁叹惋了一阵,将个九曲玲珑心翻来掉去,只是思量不清,也是更深夜寒,娇躯艳质打熬不过,方胡乱睡去。正是:豆蔻春心从书启,一点芳魂与谁说?

次日起来,明眸之下果现两片青黑,去上房用毕早饭,阎氏见了心疼,就要请大夫来家,云英忙搪塞说昨晚做了噩梦,白日补一觉就无碍了。回去也不睡觉,仍叫岫玉把书拿来,人躺在床上,落下半面帐子,一气至午饭时候终于阅尽全篇,只觉情满胸臆,欲诉无言。往后日子再也无心它事,将两套书翻来覆去读了几遍,不知外面时节改换,春气将苏。

这日,梅世荣在房中换了春衫,想到小女云英自去岁冬来常有郁郁不畅之态,因与阎氏道:“我见隔壁韩内相花园里各色鲜花都开了,且又清净雅致,明日我与他家借园一日,提前屏退闲人,你带大姐儿玩赏一回,也好散散一冬气闷。”阎氏笑应了。

隔日正好响晴天,梅家母女乘轿,并一众丫环婆子十数人,提篮的提篮,抱褥的抱褥,浩浩荡荡出门,因是近邻,不到半刻工夫就在园中下轿,婆子们自去布置洒扫,阎氏携梅小姐赏柳观花,彼时正是仲春时节,园林织锦,碧草铺茵,阵阵异香拂面,处处燕语蜂忙,最喜暖阳普照,更添舒畅开怀,不久行至一翠轩前,匾曰:“秀溪”,众人玩赏一路,至此都已微乏,阎氏精力不济,进来在褥垫上坐了歇息,云英凭窗四观,眼波到处,唯见春色缭乱,花叶翻飞,不觉触动诗情,遂命岫玉研墨,自取一花笺,款搦湘管,书云:

不见百花不知春,误入小园探红尘。满眼深浅绿,莺燕逐芳林。

一颦一笑尤带春,何年何月不红尘?莫贪繁华景,痴心最伤人。

往常吟诗作词还不觉得如何,自从看了那些传奇角本,云英心境又与从前不同,再做词时,不觉就带出许多哀婉忧叹之韵,更羞与人说,因又做了几首寻常的充当门面,拿与众人共赏,只将这首瞒下。

忽见西窗槅内有一素笺,其上词云:

惜花长是替花愁,漫入园林独倚楼。何处人如玉,携手共同游。

沈腰消得许多愁,醉魂惊梦重倚楼。衣鬟尤未见,潘鬓已白头。

云岩燕翎之

林小姐观毕,思忖道:“这词虽做的平常,难得的是这人竟与我一样心思,且牌律相同,遥句相和,世上再无这样可巧的事了”。又见笔锋飘逸,如奔马跃溪,心更生爱,于是趁众人不察,悄悄摘下那笺儿,藏在袖中,回家后临窗对镜吟赏不已,心中将那云岩人氏燕翎之的相貌描摹百遍,遍遍不同,读那曲词话本儿时候,也将此人带入,愈觉有趣,面上渐多笑意,世荣和阎氏见女儿性情回转,终于也是放心,转去操劳家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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