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萍嬷嬷便敲响了喜房的门
“王爷王妃,是时辰起身去宫中谢恩并拜见太后娘娘了。”
月红菱一听声响便仰身醒来,只是身侧的少年还在皱眉嘤咛,以示被吵醒的不满。
真是猫一样的脾性。
她便像逗猫似的挠了挠他的的下巴,让他在自己手下渐渐清醒。
薛淙谚缓缓睁眼,便看见貌美娘子含笑盯着自己,一时间那股被闹醒的无名火偃旗息鼓。
“娘子……”
“不唤我菱菱啦。”
“哦,对,是菱菱,也是娘子。”
他忽然笑了,抓着月红菱的手起身,不能再赖床了,要学着懂事。
“过会儿,我们要进宫拜见皇上太后……便是你母后,现在要快些起呢。”
月红菱边说边推了推他,他睡在外侧,横在那儿,她也别想下床。
“母后——”
薛淙谚眼睛一下便亮了,
“我好久没见到母后了,我很想她。”
“那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了。”月红菱笑着说道。
正说着,外头的萍嬷嬷再次敲响了门,两人闻声望去。
“王爷,王妃……”
萍嬷嬷似乎有口难开,最终还是叹着气说道
“宫里方才传话,说是念及王妃身子孱弱,谢恩的事便免了…..”
此话方一说完,月红菱见薛淙郢刚刚还明亮的眼睛迅速灰暗下去,他还握着她的手,却自顾自低下头。
从她的角度,能看到少年紧咬着唇,肩膀细微的颤动,在压抑着什幺,然而眼泪珠子还是一滴滴打在她的手背,烫得她浑然一震。
这也只是个思念母亲的孩子。
母子分离数十日,本已慢慢习惯离别,偏偏给了他再见的希望,又在巨大的希望前将其扼杀,日后他前往西芹,无诏不得回京,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母子团聚,这手段,真是残忍。
想到这里,月红菱泛起心疼,他又做错了什幺呢?
她将哭泣的少年搂入怀中,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手一下下拍着他的背
“阿谚,别难过,你母后希望你开心呢”
薛淙郢抱着她瘦削的肩膀,眼睛埋入她的锁骨,任由那湿热映在她的脖间。
“嗯…离宫那日,母后同我讲过,只要阿谚开心活着,她便也开心。所以阿谚只哭这一次了……”
“是啊…活着很难,开心的活着更难,阿谚,你母后对你期许很高呢。”
月红菱陷入迷茫,恍惚间,她竟与他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
“不难的。”薛淙谚吸了吸鼻子
“以后我有好吃好玩的都会分给菱菱,菱菱就不会觉得难了。”
她搂紧怀中的少年,
“嗯,不难的,我会陪着你,阿谚。”
……
王府的日子闲适安逸,起初,月红菱还会因为太闲而惴惴不安,担心哪日醒来又回到以往心惊肉跳的日子。
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愈发享受起这无所事事的日子,时不时感叹,当个废物也是好啊。
刘太后疼爱幼子,府里上至管家婆子下至丫鬟小厮都是她精心挑选,皆一等一的厉害,把王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倒也毋需月红菱操心,专心养病即可。
转眼两月之期临近,她的身体也好得差不多了,再过几日便是要启程前往西芹,她环望这府里,这一草一木一树一影,倒是真舍不得。
但她心里清楚,想要更好保全自己和薛淙谚,只有离这皇城离薛淙郢远一些,越远越好。
这几月的湖王府,就像个被诡谲多变的皇城遗忘的世外桃源,里面自在舒适,与外遭的紧张气氛格格不入。
新岁新帝登基,照例应是施展怀柔政策拢人心稳帝位,但申庆帝薛淙郢却反其道而行之,推新政审旧案,曾经与他不对付的官员一个个秋后算账,朝臣杀了一批又一批,那殿前的朱柱不知沾了不少谏官的血,而龙椅之上的帝王竟眼皮子未曾擡一下。
四月不到,京中被抄大员府邸就不下一二十个,满大街都是提刀官兵凶神恶煞,一时间,京中人人自危。
放眼望去,上至皇室宗亲,下至百姓平民,哪个不是紧着脸绷着唇,生怕哪个不小心下个被灭的就是自己。
唯独湖王府中的主子奴仆,仿佛游离于这白色恐怖之外,一些如旧。
这日午后,月红菱裹着大氅,躺在院前的藤编摇椅上,手上拿着薛淙谚给自己剥好的橘子,一瓣瓣的往嘴里送。
这岭南特贡的柑橘鲜甜多汁,放进嘴里甘中带点微酸,她眯起眼睛,想着适才白衣少年捧着一叠橘肉,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朝她走来,嫩白的指腹被橘皮染得发黄却毫不在意的模样,便忍不住漾起笑意。
薛淙谚对她很好,正如他之前所说,有好吃的都会记得她那份,即便是大雪天喝到了一碗暖汤,也会着急得从前院跑到后院,穿过漫漫雪花,只为到她塌前,将怀中的暖汤喂给她。
大婚后二日,为了方便她养病,薛淙谚搬去了前院的厢房,每日一醒便是来到她卧房,等着她转醒,再贴心的送上已经冷了的汤婆子,月红菱总是笑着接过,拢入被中,少年便会兴奋的与她说上好一会的话,直到萍嬷嬷提醒他王妃该午睡了,他才恋恋不舍离去。待她午睡转醒,一睁眼,便又是他熟悉的脸。
后来,她的身子骨渐渐好转,薛淙谚从前院搬回她的卧房,她也开始学着慢慢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薛淙谚的智力宛若八岁孩童,日常的吃穿自己也能完成,但也有属于那个年龄段特有的执拗,若是在意的事情不如他意,也会发脾气摔碗不吃饭,甚至作出一些自残行为,乍一看有些喜怒无常,府中的丫鬟初次伺候他时难免会被吓哭。
以往若是发生这样的事,侍候的人便会在一旁仔细着,不让他伤到自己,收起一切锋利的器物,若是还不行,那就禀明皇太后,直接将他绑起作罢,毕竟是个孩子性情,一觉醒来脾气也就没了。
月红菱得知后,震惊之余很是心疼,她来自异世,被困在这身体里,薛淙谚又何尝不是同她一样被束缚在这具心智不全的身体里。
她尚且能与外界交流,而他的灵魂像被设下结界,张嘴便是无力,只能日复一日的在躯壳内无声呐喊,旁人只知将锦衣华服加诸于他,精心娇养他的身躯,却再三漠视他灵魂的悲鸣,乃至最后出现刻板行为,不过是日渐贫瘠内心的外化。
但这也怪不得旁人,论身份,也没有哪个宫女太监敢管教他,而刘太后深陷杀人不见血的后宫,又忙着帮薛淙郢夺嫡,即使心疼幼子,也难免有疏忽大意的时候。
如今,她既为他的妻子,得他温柔相待,自当好好照顾他。
每当薛淙谚发脾气,她便耐着性子与他说话,尽量从他寡淡的描述中知道他想要什幺,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月红菱最多的就是耐心,从前当杀手,她可以在蚊蝇弥漫的山间丛林蛰伏两天两夜不带松懈……
“老奴参见王妃。”
一道苍老的声音在她身后乍响,打断了她的思绪。
月红菱停下慢晃的藤椅,转身见来人,有些诧异。
面前的老妪七十上下,满头银丝,身形佝偻,耷拉着眼皮好像一只燃尽的火烛,却有一双锐利的眼睛。
要说府上谁最不待见她,便是这萍嬷嬷。
到底是宫里出来的,规矩毫无错漏,只是月红菱素来敏锐,自然不会错过那那双浑浊灰蓝眸子中的警惕和审视。
这也正常,任谁也不会放心自己满心满眼带大的孩子身边突然出现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
“免礼。”
她放下橘瓣,朝老人说道:
“萍嬷嬷寻我所谓何事?”
话落,只见那银丝老人竟向她扑通跪下,颤抖着沙哑的声线道
“老奴有一事求王妃娘娘…..”
“何事需行如此大礼,快些起来罢。”
月红菱生怕她跪出什幺好歹来,赶紧将老人扶起,进内室让她坐下,又给两人倒了盏茶
“萍嬷嬷有何事,若是我能办到,必定不会推辞。”
她也不是烂好心,全因薛淙谚待这位嬷嬷如至亲长辈。
萍嬷嬷长叹一口气,“王妃见谅,老奴也是实在没法子了。”
“有些皇家秘辛,说与王妃听,也怕污了您的耳,但事到如今…….”
说着,她忽然老泪纵横起来,抖着手拿那粗布衣襟擦拭眼眶,
“您可知,我们王爷并非天生下来便是不足,他是…他是…他是被他的兄长,也就是当今圣上扯着脑袋往那假山岩上一下一下给撞成如今的模样……”
萍嬷嬷攥紧袖口,脸上竟浮出些狠意
“王爷那时才三岁,爱笑爱闹,聪明伶俐,深受皇上娘娘喜爱…….却被那、那狼心狗肺的毁了一辈子啊!”
闻得她的话,月红菱凝着脸垂首,意外却也不意外。
那个人,向来什幺事都做的出来,哪怕那时他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但还是可以对那三岁稚子痛下杀手,她几乎确信薛淙郢对胞弟是下了死手,或许出了什幺变故,导致结果不如他意。
“当时,有个偷懒的小太监恰巧见了此幕,无头苍蝇一样竟禀了兰妃娘娘,也就是现在的太后娘娘。娘娘听闻,当即呕了一口血,最终还是压下了此事,保了她另一个儿子,却也愧对了王爷一辈子。”
“惨事发生后,娘娘便像护眼珠子般护着王爷,还将老奴拨到王爷身边。老奴侍奉娘娘五十载,看着她从豆蔻少女成为深宫妇人再到如今的太后,怎能不知她是将这个苦命的孩子托到了老奴的手上。只是……”
“只是……老奴去岁起身子就大不如前,怕是没几天活头了。此番去往西芹,路途遥远,老奴怕是去不了了,若是死在路上,倒不如现在黄土一翻自己挖个坑埋了省事。但奴实在放心不下王爷,这些时日,老奴也是看明白,王妃是真心对王爷好,奴只希望,日后在西南之地,王妃可替宫里的太后娘娘好生护着王爷…..若是有朝一日,陛下还是要朝自己的骨肉兄弟挥刀,也请王妃……尽力护上一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