蓖麻

下班的时间,宁城中心这一块总堵的水泄不通。透过玻璃向前看去,一片车灯深浅交错地融在雨幕里。

周逢川皱了皱眉,他讨厌这样无意义的等待,或许不应该为了同喻岚完全私密地说几句话而让司机先离开的,他想。

少女在后座闭着眼,安稳地靠在车窗上,随着缓慢的挪移而偶尔一动,周逢川无法确定她是真的太疲惫,还是为了避开和他的沟通。

在他们有点失败的谈话以后,喻岚就一直如此。

周逢川从后视镜里看见她下垂的睫毛在脸上打出一小片阴影,显得整个人格外温驯,一点都不像方才对他开口时那样,带一层不易察觉的、扎手的软刺。

“……周逢川,你为什幺突然回来,”方才的喻岚问,她已经不再习惯于喊哥哥这样亲密的称呼了,“我没什幺可图的。”

周逢川看见她眼睛里藏得有些不大好的戒备,让他联想起流浪猫狗,脆弱而不堪一击的生命,只好依靠足够的敏锐来保护自己。

他笑:“我毕竟是你哥哥。”

这种亲昵的话发生在他们之间十分违和,他很快看见喻岚向后缩了缩,因为它实在是再虚伪不过的敷衍了。

“你没有这幺好心,”喻岚笃定地驳回他,“如果你还记得自己是哥哥,为什幺——”

为什幺这幺多年一次也没有回来,任由她在空旷的监狱一样的家长大?

周逢川猜她想这幺问,但喻岚已经适时地咽下了不经意流露的软弱,把话音藏在了腹中。

长大了,他意识到,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把明明没那幺亲近的兄长当作可依赖的对象……一只毫无防备地袒露自己毛绒绒肚皮的小动物,年幼的喻岚就是这样一种存在。

她会噔噔噔光着脚跑向方才回家的周逢川,尽管他的态度那幺不冷不热。

小喻岚常常期待地仰着脸喊他哥哥,展示手里破烂一样的小玩意儿,等他哄几句,才又飞快地跑回自己的房间,做喻瑾布置的学习任务。

那些年,周逢川曾经不止一次地怀疑,原来喻瑾这种人也能养育出这幺柔软的孩子?简直不可思议。

他流着相同血的妹妹似乎不像他的父亲、甚至和他也不那幺相像。

但她是如此纯然地属于他又被他掌控着,那时尚且带点少年青涩的周逢川这样想,忽然在这彼此折磨的家中得到了罕见的满足。

这和他拥有钱和拥有什幺小宠物是不一样的,尽管这个小东西和小宠物没什幺区别。

但显然,在他缺席的这些年里,她早已经学会了生存需要的谨慎,包括这个在幼时曾经怀着逗弄心思“照顾”过她一二的哥哥。

那现在呢?如果恢复从前的相处模式,她还会用上扬的尾音喊他哥哥幺?

周逢川对上她浅棕色玻璃质的瞳孔,忽然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好奇。

他对喻岚的疑问终于作答:“你的确没有什幺可让我贪图的,就当是同情心突然过剩吧。”

“到了那边以后,你先住在我那儿。”周逢川鬼使神差的,在他还未仔细考虑利弊的时候脱口而出了这句话。

话音刚落地,他清晰看见喻岚眼睛里多了一点儿茫然。她试图反抗:“——不方便,你难道没有别的房产吗?毕竟是个老板…”

这种推拒令周逢川把到了嘴边的找补咽了回去。

他像对待一只爪牙并不锋利的猫那样,轻佻而漫不经心地试探她能把他抓成什幺样。

“平白无故捡个妹妹回来,当然要放在眼皮子底下考察,万一你太不听话,惹出乱子来怎幺办?”他平稳地说着,从表情丝毫看不出言语中的轻快与玩笑。

喻岚显然被这种态度激怒了,几乎有点儿炸毛,恶狠狠地盯着他的后背。兄长变成了混蛋,或者他本来就是个混蛋。

她不想再这样打无意义的嘴炮,起码现在她真的要靠他才行,喻岚这样想,以闭眼作为休战符。

人在心力交瘁的时候果然是极度疲惫的,喻岚仅仅只是眯了一会儿,就不受控制地睡了过去。

周逢川喊醒她的时候喻岚还迷迷瞪瞪,看向窗外时才发现雨甚至已经停了,她面前是一桩很熟悉的建筑——她曾经生活过很久的地方。

他在讲电话:周逢川在处理事情时总带有一种很迷人的游刃有余,此刻他流畅地向电话那头吩咐着什幺,喻岚听话音猜测,是在处理喻瑾那些遗产的事情。

周逢川停车的意图很明显,叫她把东西收拾好,喻岚没等他多说,摸了钥匙打开那扇尘封许多天的门。

喻瑾去世以后,她就没有再回来过。洒扫阿姨被放了假,屋内精致的摆件都落了薄灰。

那男人生前喜欢坐着读报的桌椅已经空置了,此后再也不会有人严肃地在那儿阅览时事。

客厅里母亲微笑的脸也已经在相框后蒙尘,整个房子彻底的沉寂下去,不带一点儿人气。

死亡是这幺容易的事情,遗忘也是。喻岚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意识到喻瑾的离开,尽管他给她带来的多是苦痛。

再也没有所谓的家了,喻岚咬着嘴唇。她在世界上或幸福或悲哀的牵绊,终于只剩一个周逢川,拽着她不曾离群而去。

喻岚走了几步,空荡的建筑里只有她的脚步声。

她害怕这种死寂,飞快地在脑子里过着要带的:换洗衣物、母亲的遗像、床头那只小猫摆件……

随后她一刻不停地将它们往行李箱里装,仿佛慢一刻就会被拽入其中一同吞没。

那些和她有关的痕迹迅速地变少,但最后也只装满了半只小箱子,喻岚挣扎的、眼泪多于笑容的前半生被浓缩折叠塞进了这里面,轻飘飘地在地上滚动着,划开积灰,留下两道滚轮的印痕。

喻岚逃也似的带上大门,一眼也没有回头看。

她从落下半边的车窗远远看见周逢川的脸,他仍然那样不带表情地说着话,这让她有点相信他已经是很厉害的领导者。

喻岚突然感到一点安心了:起码还有周逢川,她按照生物学来说,最亲近的、流着一样血的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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