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日光正盛的夏末。
韦一拖着行李箱站在F高的校门口,被金字牌匾晃晕了眼。
路两侧的彩旗随风翻涌,衬得欢迎新生四个大字格外纷呈。时间尚早,路上只有零星几个学生,她捋了捋身上黯淡的百褶裙,往布告栏去。
一张熟悉的面孔,早已等候多时。
“这儿呢。”杜思远从树荫里走出来,朝韦一挥挥手。
杜思远,韦一的发小。两人从幼儿园开始便是同学,因缘际会直到高中。他走到布告栏前背光站定,不动声色遮出一隅阴凉,恰巧落在女孩身上。
韦一浅笑:“真巧,哪里都能遇上你。”
“还有更巧的———”杜思远指了指布告栏,两人名字一起出现的那张纸。
高一四班。
去教室的路上发现,学校其实不算大。
主干道两侧十步一棵广玉兰,这种叶片油绿的树木在南方很常见,春夏时节会开出大朵白色的花,香气馥郁。
可惜现在已不是花期。
新环境到处充斥着陌生面孔,大家按照课桌上贴的名字入座,倒也省事。
韦一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第二排靠窗那侧,可以看见外面波光粼粼的湖。
“你好,我叫骆骆,是你的同桌。”
女孩子约莫一米五出头的小个子,顶著白净的娃娃脸,估计是刚剪的头发,齐刘海还带着略微生硬的参差感,配着一副大黑框眼镜。
“我叫韦一,请多多指教。”初来乍到,打过招呼便算相识。
晚餐时间。
大抵是由于刚开学,还未实行错峰就餐制度,食堂所有窗口都排满了队。
同为打饭阿姨,手速亦有差距。韦一看着原本排在相邻队伍的骆骆,和自己逐渐差开了距离。
百无聊赖摆弄着手里的学生卡,余光突然瞄到一个身影———
男生个子很高,穿着合身的白衬衫,在熙攘的队伍里尤为出挑。或许是因为天气热,裤脚随意挽了两圈,露出了骨骼分明的脚踝,瘦且白。
韦一不由自主的走神,直到队伍后面的催促声响起,才将思绪拉回。她习惯性伸手一推,想要将那个身影看得真切,可惜鼻梁上空空如也。
她忘了戴眼镜。
两条队伍也在此时被越拉越远。
不过瞬间,那近在咫尺的人便像一团墨水渍掉在干净的纸上,只氤氲成一团灰白的影。
这顿索然无味且心不在焉的晚饭,终于在骆骆第三次喊韦一名字的时候结束了。
“啊?我吃好了,回教室吧。”
韦一抱歉地冲她笑笑,觉得自己有些精神恍惚了。
在这个陌生又新奇的环境里,总有一种悬浮在半空的虚无感,以至于不敢确定自己当时看到的,究竟是真实的人,还是虚妄的影。
转眼便到十月。
学校里到处浮动着桂花的香气,奇怪的是目之所及并没有桂花树的踪迹。如同你念念不忘的东西,却找不到任何的蛛丝马迹。
一切都没有了刚开学的慌乱,大家开始慢慢习惯这枯燥的高中生活。
高一课程排得很满。
朝六的早读,晚九的自习,都是每个人不得不适应的作息。人在高压的环境里,就会寻找释放的出口,所以身边陆续有同学参加部门工作和体育活动课。
“来学生会吧,有我罩你呢,期末还能拿学分。”
杜思远最近在学生会混了个职务,所以不止一次来游说韦一加入。
虽说对这些课余事务兴致缺缺,但韦一知道学分对于奖学金的重要性。
她当然也知道,以自己的性格恐怕难以胜任复杂的部门圈子。
“我不太适合。”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韦一看着杜思远手上晃动的报名表,白影绰绰,又想起开学那天在食堂惊鸿一瞥的身影。
时隔良久,竟再也没有遇见过他,看来当时确是幻觉无疑。
毕竟所有美好的瞬间,都不过镜花水月。
韦一神使鬼差接过了报名表。
杜思远向来雷厉风行,当天便搞定了韦一的申请手续,并为她谋取了一份广播站的晚间闲职。
是真的闲。
只需要在晚自习课间,准时去广播室播放轻音乐或指定内容,学期末就能获得额外学分。
对于这份操作简单,且无需参与任何交际的部门工作,韦一欣然接受。
入职当天,广播室果然空无一人。
十月有风夜,最适配的当属钢琴曲,韦一在曲库里挑了首卡农,夜晚声波涟漪。
F高的广播室在顶楼,推开窗就能俯瞰整片教学楼。韦一扶在窗台上,偏要借着灯光辨别远方。
“换人了?”清冽的声线传来,刚好曲毕。
韦一惊愕回头,熟悉的白衬衫赫然跃入眼帘。
广播室只开一盏昏昧的侧灯,灯光随风摇晃着,在谢言脸上描绘出五官深邃的影。他眉眼间书卷气极浓,光线从细密的睫毛间穿过,落在干净白皙的皮肤上,像加了朦胧的宝丽来滤镜,身后有风吹送,窗帘在隐隐夜色里翻卷落下,带动他轻飘的衣袂,辗转进韦一眼睛里。
原来食堂惊鸿一瞥,并非幻影。
谢言并不看她,自顾自拨弄鼠标,切了首《降E大调大圆舞曲》,然后轻车熟路地拉开椅子坐下,一双长腿就那样自然的交叠在桌侧,骨骼清晰的手指搭在扶手上,一下下打着节拍。
“以前那个人只放《友谊地久天长》,听腻了。”
韦一压抑住情绪翻涌,小声回应:“以后是我负责晚间,会放不同的曲目。”
明明是初秋时节,她却热出了一身薄汗。
谢言终于擡头,视线交错的刹那,女孩湿漉漉的眼睛被捕获,像受惊的鹿。
他并不擅长那些旖丽的形容词,目光也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太久,大概是空气里弥漫的桂花香太浓郁,让他有瞬间错觉此刻应该是春日。
二十分钟的课间,变得格外漫长,隐隐有种惶恐的期待,在心里愈演愈烈,韦一无法挣脱,只好沉没。
《降E大调大圆舞曲》曲终,谢言又切了几首肖邦的钢琴曲,韦一想不起曲名,只静静听着,直到他起身的动静传来。
“今晚的卡农不错。”
韦一被扣了心弦,低头不语,眼神余光却在目送他离去。
此时晚风正清爽,吹在身上像温柔的爱抚,脚步声渐行渐远,她的心跳却仍保持着极快的频率,都说肖邦是浪漫主义钢琴诗人,难怪今夜如此风情。
回教室后,韦一觉得脑海里被安了台自动放映机,逐帧播放的都是同一个身影。
她试图向杜思远打听,广播站晚间是否有其他人在负责,杜思远却笑着回她:“你该不会是活见鬼了吧?这次就招了你一个。”
韦一不愿多说,怀揣着少女心事期待下次的相遇。
“在验证机械能守恒定律的实验中,已知打点计时器所用电源的频率为50Hz,当地的重力加速度g=9.80m/s2,测得所用的重物的质量......”
物理老师在讲台上卖力讲解实验题,无趣又催眠。
韦一向来不喜理科,加上初中薄弱的数理化知识基础,渐渐跟不上老师的推导思路。
身旁的骆骆早已枕着课本昏睡,韦一也开始放空自己。
窗外湖面偶尔掠过的飞鸟,晕开水波阵阵,在日光照耀下缓缓荡漾到远处去,此时此刻,讲课声似乎被慢慢消音了,耳边只剩树叶的轻响。
是风动。
手表时针转过半圈,晚自习下课铃响起。
盛夏已过,夜里气温凉了许多,可在熙攘的楼道里穿梭,韦一仍觉得炽热。穿过嬉笑怒骂的人群,耳边聒噪渐远,熟悉的声音就显得格外清晰。
“跑这么急干嘛。”
韦一擡头看见了期待中的脸,有片刻的慌张,下秒却在他似有若无的笑容里突然踏空,直愣愣的往前摔去。
谢言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双手摁住了肩膀,然后是……女孩子柔软的身体,轻而易举压弯了他的腰线。他在电光火石间稳住重心,一只手撑着墙壁,另一只手扶住那寸细腰,两人挪动几步后脚尖相抵,以亲密无间的姿势拥抱在一起。
韦一从未和异性有过如此近距离接触,对方身上独有的气息四散开来,染上眼睛,漫过眉心,游过发丝的弧度,最后停留在鼻尖徘徊。
他炙热的体温,隔着衣服烫红了她的脸。
寥寥数秒,韦一迅速拉开了身位。
说不清懂道不明的气氛,在方寸间蔓延滋长。当时谁也没有意识到,这种被惊涛巨浪吞噬的感觉,原来就叫心动。
“还好吗?”对方声线暗哑,不再似清冽的夏日冰。
“抱歉… 有没有撞疼你?”她灵动的眼像春日朝露,此时升起愧疚的雾,忽而冬雪皑皑。
“高一四班,韦一?”
两人均是答非所问。
女孩胸口的校牌印着班级姓名,还有青涩的一寸照。韦一下意识去寻他的,可他胸前空空如也。
“谢言。一言为定的言。”
然后,两人间就只剩下暧昧的沉默
韦一低头走在前面,谢言在离她半个转身的距离,看她泛红的侧脸。彼此间距离仍然极近,近得能够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只要韦一停下半步,或者谢言往前探身,两人就能以相同的频率并肩。
谢言有些恍惚。
胸口这股沈钝的痛,像某种疾病的症状,慢慢蚕食掉那些所谓的理智,他试图克制自己,却又身不由己沦陷其中,脑海里不止一次浮现出逾矩的想法,几乎要宣之于口。
广播室的椅子还是昨天他走时的样子,韦一在曲库里随意挑了首曲子放,走到窗台边倚着,眼神不知落在哪个远方。
脑子一片空白,等到曲终的时候才辨出这首曲子是《大鱼海棠》。
韦一始终没有回头,她知道他在。广播就这样单曲循环着,两人谁都没有再切歌。
铃声响起,韦一终于回过神来。
谢言靠坐在椅子上,闭着眼,以一种似睡非睡的姿势放松着。
韦一放轻了脚步过去,悄悄关了设备。临走的时候却突然对上他睁开的眼。
“可以留个联系方式吗?”
话一出口,谢言就知道自己唐突了。因为面前那双潋滟的瞳孔里,仍然泛着剔透的光,似乎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韦一压抑着翻涌的情绪,硬生生将呼吸调整到不被察觉异样的频率,尽管心底犹如狂风过境,波涛惊天,可她知道,他始终在浪静的风眼。
“好啊,我写给你。”
纸条递出去,歪斜字迹将她的紧张尽数出卖,谢言接过来捏在手心,摊开后全是自己情绪泛滥的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