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餐这一桌,全是许芝意最爱吃的家乡菜。糖醋鱼,酸溜藕片,油焖茭白,荷叶粉蒸肉,我也算认识我妈十年,虽说比不上她肚子里的蛔虫,但她什幺口味,我也能知晓一二。
只可惜许芝意没那个福分享受这桌佳肴,我倒替她吃了个干净。姥姥坐在主座,我和我那个哥哥,自然就做成了对面的位置。说实话,他长得跟我想象中不大一样。我把我妈和我姥姥关于他的话拼接成一套完整的幼年凄惨史,每每想到都让我怜悯得哀叹。我先入为主地将他代入我对这一类可怜人的刻板印象,应当是被汗水浸透的古铜色皮肤,遭受风吹雨打后带点沧桑的年轻面孔,和一双总是哀愁的忧郁眼神。我读过不少名著改编的儿童读物,这种身世悲惨的主角或配角总结起来大概就这种形象。我的想象力太过固化,竟然渗入而影响到我细致入微的逻辑思维。我完全忽略掉,我的哥哥也不过比我大几岁,他在抱着我,替我换尿布,教我说话的时候,也不过七八岁,自己都还只是个青涩稚嫩的小少年。
当初这位不仅自己要学,还要教我,兼顾两任的哥哥,现在已经读初三,已变成板板正正的少年。我偷偷观察他,他擡眼时却撞上我的目光。我略带尴尬,装作不以为然地移开视线。谁让他坐在我的对面呢?谁让他长着一张让我忍不住琢磨的容貌呢?肯定不是他的长相吸引到我,而是我幻想坍塌后,对于真实的颠覆性不自觉去探究。他的皮肤在白炽灯光下几乎被照得透亮起来,睫毛随着目光垂落,映出眼下两团半扇阴影。我想,他要是在京城里过冬,他这两叠浓长的睫毛一定能盛得下细碎的雪花,我每次抓到雪花时,一张开手心它就会融化,我小心翼翼着用手捧着时,它又会倏地被风吹散。我还真没细细致致地瞧过雪花的真正模样,不知道这真的雪是不是假的花。我也不知道姥姥这里会不会下雪,过年的时候,我一定要带他到外头等雪落。
姥姥让他夹菜吃的时候,就叫他小遇,我总不能也跟着她叫小遇吧?他还比我大几岁。看来许芝意已经进入更年期,把我送来的时候都能粗心成这样,没告诉我我哥的名字。本来还想探一下他的底,先不说被他招摇的面貌晃过眼后,这第一次正式的见面,就在称呼上先犯了难。
我以前是怎幺叫他的呢?不会真就直接叫他“哥哥”那两个字吧?我现在已经是个十岁的四年级小学生,不可能再像小时候那样胡闹着乱叫。我没有哥哥,我是江家独生女,独生女就是唯一一个能继承江家企业的人,我是江家唯一的继承人,我自己的地位还没守住,我在外面可不能乱认亲给自己添麻烦。
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他是姥姥的养子,他又比我年长几岁,那就称他为义兄吧。义眼就是假眼的意思,那义兄不就是假兄的意思?这个称呼可真妥当。
小遇义兄吃饭的模样倒很斯文认真,有条有序,他的嘴唇红红的,眼角也红红的,这般颜色被他一张冷白薄皮衬得极为明显。这桌面上也没有辣菜,他的嘴巴不可能被辣肿,他的眼睛也不可能被辣哭,外面的蝉鸣叫得响亮,蚂蚁流汗,大地融化,更不可能是被冻红的。他的脸色又怎幺这样红润润的?难道是因为吃到好吃的菜吗?姥姥说他没事就下田里干农活分担家务,可是他的脸色没有被晒得焦黄,皮肤没有被晒得干巴,怎幺养成这样唇红齿白的细腻模样呢?
他唯一能下田的依靠,大概就是他那硕拔高挑的身形了。我没有和他比过,不知道他到底比我高多少,不过我肯定是要仰起脸看他的。大概只能看到他的下巴。我现在这幺面对面坐着看,倒算将他一览无余。他的面部轮廓清晰利落,下颌棱角分明,低下头的时候,额前的黑色碎发依稀能看到精致锋利的眉眼,他不笑的模样,其实说不上温柔,坐在那里不说话,面无表情,倒有点置之身外的冷漠。
“叩叩——”
我正陷入冥想,就被这道敲桌子的声音打断。我转过头,姥姥正看着我,问:“怎幺不吃饭?也不看菜,就干盯着人看。”
后面那一句话让我顿觉窘迫,我赶紧低头扒拉了几口米饭,又偷偷掀起眼皮看对面,我的义兄脸上还是没什幺表情,我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
他看起来,似乎并不在意我偷没偷看他。
吃完晚饭后,义兄打扫干净餐桌,拎着碗去厨房里洗。我回二楼的房间,准备继续完成我的绘本。我刚走上一台阶,又猛地想起什幺,我折回步伐,悄悄走到我姥姥的身旁。
我压低声音:“姥姥,那个哥哥的名字叫什幺呀?我不小心给忘了。”
姥姥戳了一下我的额头,她说,我哥的名字,取自“择遇而安”中的“择遇”。是为“择一城而居,遇一人白首,定一居而安”的意思,寄寓他的人生,应该如这句话般圆满如意。
原来大有来头,倒比我的名字气派不少。我的名字取自唐代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我还没出生前,我妈许芝意刚怀上我的时候,原本给我取的名字择去这句的其中三字,叫“江花月”。我妈怀着我的时候,最喜好吃甜腻多汁的梨子,便把中间那个“花”改成了“梨”字。这一改,倒脱了不少俗气。真要使用我的曾用名,虽然少了几添笔画,好写那幺点,但我也是极不愿意的。我真要感谢我妈怀我的时候,陪伴在我妈左右的梨子们。
沈择遇哥哥,沈择遇义兄,我心里头念着他,想继续我的计划。我走到他的卧室门前,正斟酌着怎幺敲门,怎幺打招呼,我刚准备擡手,门就打开了。
沈择遇看到门前站着的我,似乎有点惊讶,没说话。我已经十岁,吃了学校那一遭大亏后,也变得明事理很多。我朝他笑笑,决定向他打起感情牌。
“你还记得我吧?”我试探着问。
沈择遇点点头,说:“记得。”
他的嗓音应该还处在变声期,声调扯得有点紧,有点哑。轻得像棉花碾磨耳朵一样,沙沙的,但不难听。
我对他基本记忆全失,打牌也只能暗着来,毕竟是空牌。我朝他鞠了鞠躬,想感谢他对我小时候的照顾之情。我弯下腰后,却看见沈择遇的脚后退了一步。
沈择遇对上我擡起来的脸,眼睛一眨,表情有点意味不明:“你这是干什幺?”
我挂着腼腆的笑意:“我们有三年未见面了,彼此之间肯定有点陌生,先联络联络感情。”
“那为什幺要鞠躬?”他又问。
我心想,这个人怎幺是个直脑筋。不过也不难怪他,他没有像我一样接受过小小名媛班的培训,自然也没有我这样知礼数,只是和普通人一样鲁莽了一点,我应该体谅一下。
我深吸一口气,向这位一头雾水的哥哥解释:“因为这是礼数呀!不过这是我的客套,你不用回礼,我的鞠躬,是一种礼貌,并不代表我的皇冠会掉。”
我正为我这脱口而出的经典名言沾沾自喜时,却不经意看到沈择遇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向旁抽搐了一下。
“你在笑我吗?”我同样也不理解他,撇下嘴巴,皱起眉。
我们名媛班的小赵老师就是这幺教的。“请挺起腰板,别随便低头,皇冠会掉,你若要低头,礼数要到。”我的好朋友小恬特别喜欢这句话,嘴里常常念叨,我作为她身旁的玩伴,自然耳熟能详,不假思索地就这幺顺嘴般轻松说出口。
“没有,对不起。”沈择遇摇头,又忽地向我道歉。
“你别不开心。”沈择遇似乎看到我垮下来的黑脸,又补上这一句。我见他满面正容,眼神真挚,模样认真,还是决定勉强给他一个台阶下。
“噢,我没有不开心。原谅你了。”
我想到我还要住在姥姥家好几年,我和我义兄之间相处的时间还长着呢,没必要斤斤计较这几秒。反正以后我们还要一起学习很多东西。
我转身离开之前,擡起下巴,极为庄重地对沈择遇投去一个来日方长的期许目光,沈择遇却伸手揉乱我的头发,不知道是因为现在要做的事还是待会儿要做的事,突然弯下腰对我翘起唇角,笑得惹人心烦意乱,又直起身来先我一步走开了。
我忍不住想,还好许芝意说过,我小时候把沐浴露当做洗发水用,导致头发一直稀疏到碰都不敢碰的地步。我回京城后,头发才渐渐养好。要是我小时候的头发像现在这样那幺浓密茂盛,不得被他这没心没肺地一下一下揉没,给糟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