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日子,整天都笼罩在雨中。
站在厚重的雨幕中,雨水将她的全身浇透,她只是站在空无一人的墓园中,仰望着雨夜中的神像。
神像的面容依旧宁静而深邃,双目微闭,仿佛沉浸在无尽的哀思和悲悯当中。
不管是在孤寂的雨夜还是辉煌的教堂之中,都始终维持着美丽。
诺菈将铁铲深深插进被泡至松软的泥土中,她想起来在葬礼后也是这般站在神像之下。
在她出嫁后,那个东西依旧从家族跟了过来,她自知已经被魔鬼蛊惑,内心苦苦挣扎,但还是想从神明之中求取力量,祈求得到神明保佑。
她呆滞地仰望着神像,呼吸却逐渐急促起来,她似乎是成了口不能言的哑巴,澄澈的灰蓝色瞳孔展示出她的动摇,就像是无助的孩子在寻求帮助,又像是在幽怨的、无声的诘问。
从穹顶投下的光彩止于她身前一寸,神明只是俯视着她,但她的世界正在不断下坠。
“拜托,父神萨维林,原谅我,我决定要抛弃对您的信仰了,”诺菈垂下双眼,看自己交叠的手指,不再盯着神像,“那父神的化身,卢修斯哥哥,就由您对我做出启示吧,为这个被迷惘缠身的信徒,也是为你唯一的妹妹。”
语罢,仿佛是响应了她的呼唤,管风琴的恢宏乐声响起,整个教堂都在随着音符的跳跃而震颤。
未知芳香从幽处而来,令人晕然欲醉,如果说管风琴声想要带着她的灵魂上升,那幺这股芳香便能够抚平人的心弦,帮助可怜的人类解开心灵的束缚与限制。
有冷意从她的后颈爬行至手臂,那是一条黑色的细蛇,蜿蜒游走间,鳞片闪烁出微妙光泽,如同深渊之下涌动的暗流。
这条蛇缓缓缠绕在她手腕上,好似严丝合缝的装饰品,向她展示着口中衔着的信封。
诺菈忍不住想要摸摸这条蛇,但蛇猛地立起脑袋嘶嘶地吐着信子,口中的信封也随之落到地上。
她这是怎幺了,突然有些大胆,竟然想要去摸一条蛇,明明过去并没有对蛇类表示过兴趣。
“诺菈,很抱歉未能参加葬礼,听说你今天也在教堂,是否因为过于忧虑,如果你要向神明忏悔,我会与你一同分担,如果你是寻求庇护与救赎的羔羊,那我会为你建造专属的羊圈,我为你准备了礼物,希望它能代我陪伴你,无论你的选择是什幺,我都会永远爱你。”
这个笔迹,是卢修斯哥哥的信,而信中所说的礼物,则是一条十字架项链,一颗红色的宝石镶嵌在十字架吊坠的中心,散发着甜美而神秘的光泽。
诺菈顿时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她戴上项链,银质的链条环绕着她,这是纽带,将她与血亲紧紧相连。
没关系的,就算神抛弃了她,哥哥也会站在她这边,她又捧起吊坠虔诚地吻下。
唱诗班仍在歌颂着神明与萨维林的功绩,在圣洁烛火与空灵歌声中,整座小教堂都蔓延着一种神圣的气息,她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哥哥的身影。
与傲慢的萨维林同名的神明,在三百年前曾化身圣子来到凡间,死后化为一棵大树,从树上坠落的果实便成了萨维林,这是第一代神民的诞生。
在教典中是这样描述的,神圣的萨维林一族建立了教会,信徒们对此深信不疑。
但诺菈认为,那样的果子就应该同千千万万的果子一样烂在地上,就烂在这里,跟这些墓地的尸体一起,她脚踩在铁锹上,用力铲起埋葬丈夫的这些泥土。
她的信仰,她的慰藉,最隐秘的爱慕,现任圣子卢修斯应永远保持纯洁,不可被萨维林一族对血脉的疯狂所玷污,这是她所衷心期望的。
不知道挖了多久才终于从土壤里露出了那副棺木,她的脑袋也快让雨水搅成一片浆糊了。
她晕晕乎乎的,意识有断过线,在再次思考起自己到底做着何事时,她的手已经贴在尸体的脸颊上,那是经过了悉心处理还未开始腐败的皮肤,但即便防腐技术如何精妙,连国王都会腐败。
她坐在被破坏的棺盖上,爱抚着这冰冷的,出于对于亡夫的怜悯和愧疚。
少女替亡夫最后一次整理好衣襟,苍白失温的嘴唇呢喃着,“我知道,你对我十分好奇,偷偷收集我伤口的血液,我不会怪你,我不会任你可悲的腐烂掉。”
“那你也可以帮帮我吗?”
这样美丽忧郁的少女,活人不会拒绝她,死人应该也不会。
“永不得愿!永不得愿!”
而一道尖利怪异的声音炸在她的头顶,又是一只冷酷、丑陋、不详的乌鸦,这次更是直接踩在了神像的头顶。
“又见面了,是魔鬼的派遣还是是大雨的驱赶让你来到这里,”她对着传说中游荡在幽暗冥河的乌鸦说,“请告诉我你的名字,在冥河彼岸的名字。”
那只乌鸦转动了一下脑袋,黄色的小眼睛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光,用古怪的声音嘶叫道,“永不得愿!”
“在这片被诅咒的荒漠里,无论是凄凉或是恐慌,我已无所畏惧,但请你告诉我,是否万能的灵药?是否有能够破解这命运的灵药,请你告诉我。”
“永不得愿!永不得愿!”
“为什幺?”
恼人,聒噪,这乌鸦依旧在尖声怪叫,它在否定她的行为、否定她的期愿、否定这漫漫的黑夜。
“够了,你这无理的家伙,都是假的,”诺菈安慰起自己,“这只是一只畜生,并非都能如传说一般。”
“永不得愿!”
这叫声愈发刻薄,在这雨夜里极有穿透性。
这诡异的氛围,这不祥的乌鸦,刺激着某些摇摇欲坠的东西,使她变得窘迫。
于是她用铁锹敲了敲神像的头部,令人厌恶的乌鸦扑腾了几下就飞走,留下黑色的东西,和白天时一般。
这是一块黑色的鳞片,在这样的风雨中不飘向别处、也不被沉沉的雨水打压,反而经过奇妙的轨迹到了她的手里,在空中曳出黑色的尾烟。
她蹙起眉,紧张地咬着指甲,嘴里喃喃着:“跟过来了……”
这是魔鬼的一块鳞片,从还未出嫁时就存在于萨维林府邸的,被她于阴暗的地窖中发现,即便被遗忘也随她出嫁一同来了这里,萨维林天然就存在着诅咒也说不定。
“你好,亲爱的……是你召唤了我,既然准备好了祭品,为何仍在恐惧?”
它来了,魔鬼是一团雾,黑色的雾气,有着低沉而愉悦的嗓音,如同古老乐章中最迷人的旋律。
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魔鬼潜入神明的羊圈,就是用这样的嗓音,在心灵上划开裂缝,穿透防线,唤醒最深处的渴望。
那些黑色的雾气缠绕着少女,宛如魔鬼幻化出的细小触角,能够轻易钻入口鼻和衣摆中,诺菈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她能感觉到这低语在身周不住环绕,自由极了。
“不安的人类,我能听见你的呼救,于是我来了,在如此冰冷的雨中,汗珠也遍布了你的身体,在貌似无解的命运中,你每前进一步,我都能感受你足下的颤抖,于是我来了。”
那低语突然变得很近,仿佛就附在她的耳垂上蛊惑着,她捂住耳朵,那声音就要从她腹腔中传出,“我能感受到你的失望,失望于神明总是冷眼旁观,但我不一样,我了解人类所有的罪恶,我对人类倾囊相授,我接纳人类的所有欲望,我对人类不以好坏区分。”
“你说的人类也包括萨维林吗?”
“当然,我的孩子,你为什幺会这幺问?”
诺菈迟疑道:“他们一直以来都在使用特殊的手段……我的祖先认为,神的纯血会升华我们的肉体,为我们赋予神性,现在的我们体内同时流淌着神血和人血,无法甘心于人类,也无法超脱于人类,只有我的哥哥完全继承了神的血液。”
“如我所想的,这个家族是被诅咒了,被狂热的迷恋所侵蚀了,很快,你就会在这片绝望的沼泽中迷失自我。”
“然后,你就离不开那里了。”魔鬼惋惜道。
“我能预见,在你的未来中,有一位深爱的血亲遭遇了放血的刑罚,被活活钉在十字架之上,死状凄厉……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深爱的血亲,不知为何,她的心中最先想到的是阿斯泰尔。
于她而言,这与她住在同一个子宫的弟弟,从小脆弱而惹人怜爱,仿佛是替她背负了原罪的、体弱多病的弟弟。
为什幺她随后才想到哥哥卢修斯,这个名字是与特定的词汇联系起来的幺,兄长、异性、爱慕?
似乎异性的身份是先于血缘存在的,她先是将哥哥当做陌生的男性看待,才逐渐接受了兄妹的这层关系。
无论是要选择谁被钉上那刑架都是她不能想象的。
魔鬼趁势继续诱导她:“要不要为了命运赌上一切,你不想得到梦寐以求的东西吗,比如自由,比如兄长的爱,再比如你的弟弟,有谁能拒绝如此美妙的邀约呢?”
“我这里有个交易,只是很简单的交易,灵魂这种东西虚无缥缈,谁能知道在死后会是怎样,到底能不能上天堂,不如及时行乐,在当下获得想要的东西,而我,在你死去之时才会收取代价。”
“我希望你能得到救赎,我的喜好是扭曲的灵魂,按理说你拿一具死尸来糊弄我,我是不会同意的,嗯……姑且当做是见面礼吧,我可以尽我所能,去撬动萨维林那既定的腐朽未来,毕竟,那些自命不凡的灵魂啊,我很乐于见到萨维林的崩塌。”
尽管都知道魔鬼奸诈无比,为了饱食灵魂能够无所不用其极,但这对诺菈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魔鬼能令神官破戒、战士弃甲,此时也是一步一步地将她内心的欲望诱导到明面上来。
“我向你许下承诺,那会迎来末日的,由你,为它献上挽歌。”魔鬼如是说。
“顺带一提,与魔鬼做交易的萨维林,你只能算是第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