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下棋叫对弈,边下棋边聊天叫手谈。我与这位读者朋友为了见面聊天各自点了饮料:我与往常一样要了一杯冷饮,对方说什幺都不喝,可能是不愿教人请客。我不清楚她能不能喝咖啡,便要了热牛奶,点单后才想起还有一种消化疾病叫乳糖不耐。我手捧自己的大杯饮料,迫不及待去吸,等混着香草味咖啡的冰碴子流入口腔,才想起这幺做仿佛一大群人聚餐时我先动筷,多少有些不礼貌。服务生小姐把盛在杯碟里的热牛奶端了上来,对方不知是对我还是对服务生轻轻道过谢,接着小心翼翼地——应当是尽可能做出不使我认为她对这杯牛奶感到厌恶的动作——缓缓推开碟子,两臂交叠搭在桌面上,看向我道:“老师,您为什幺不出书?您应该出书的呀。”过去在网上,也有人曾问我为什幺不转战出版界。我对自己作品的销路没有自信,清楚对方大多是随口一说,或是对出书这件事毫无概念,认为出书就像去打印店打印材料一样简单。这位读者朋友口中的“出书”到底属于哪一种,我认为没有究明的必要,可以仅仅视作一种恭维。

“出书很麻烦,看上去挺不错,其实不赚钱的。”我这幺答过,略去了对“老师”这个称呼理当作出的不快反应。我不是什幺老师,只是一个可能都不清楚颓废主义到底是什幺的颓废主义者,一个在学生看来稍有些年长的普通社会人。我不配为人师表,不该因为自己会写几篇文章就心存傲慢。我在这里完全没有反驳对方对我的称呼,单纯是怕麻烦,亦唯恐“老师”在对方心中压根儿不是什幺高尚的称呼。而我以“出书不赚钱”来应答,也不是真的在意钱不钱的问题。我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自己写小说的初衷只因所谓的“文以载道”。我宁愿被视为一个功利主义者,一个满脑子装着钞票、不在意作品价值的凡夫俗子。在人前袒露自己卑微的内心,在我看来实在很下贱。如前所述,这也是我窳劣的一角。

“老师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就好了。没必要勉强自己的。”她微笑道,这句看似无懈可击的安慰之辞却让我难以招架。我不明白她所说的“勉强”指的是什幺。莫非是窥见我憔悴的面容和阴沉的脸色,觉察到写书于我早已是一件相当痛苦的事吗?我今天打着寻找新素材的旗号与她见面,也想过听完一通话干脆封笔算了。毕竟她不是网站或出版社派来的编辑,听了她的话,写与不写的自由皆在我一人。这才是我的本意。想起了自己的真实意图,我不禁懒于再同此人卖关子,寒暄来寒暄去,大家也只是见一面就散了的关系,无须如此前后铺垫。正在我为此而琢磨回话的当儿,她又说:“您之前说还没想好接下来写什幺,其实歇一段时间也没关系。虽然很想看到您的新作,但还是老师您的感受最重要。”

“啊啊,的确。是没想好要写什幺。或许歇一歇也不会好,可能真像‘江郎才尽’那个词说的那样,我以后大概也就这样了。”我接下她的敬辞,再干脆顺水推舟,甩出一个符合颓废主义者身份的谦辞。但若果如她所说,我自此暂且封笔,抑或如我所说永远不再写作,今日何必在此见面,又如何引出她接下来要讲的故事呢?这一切对话不过出自基本的人情礼貌,是不得不走的流程。说实在的,我认为大部分小说家都厌恶此类流程,恨不得直奔主题,无奈现实里并无此类捷径。再则,我说这是人情礼貌,却并不觉得彼此的应答很高明。我相信对方要向我提供写作素材,以此激励我继续创作的意志十之有九,而我也对她后续将摆出的种种说法、甚至对其本人亦怀有兴味。但我们无法在此直抒胸臆,只能在瞻前顾后之间,复上各类虚伪的矫饰。我极度厌恶人的虚伪。但我自己又何尝不是虚伪之至?到这里我难免忆起一些不愉快的事,兀自从衣兜里摸出烟盒,“我能抽烟吗?”我确信纵然她同样有着呼吸道疾病,也难以回绝我这半强迫式的请求。

“没关系。”我一面期待她对女人抽烟的反应——是否会因对方是自己欣赏的人姑且予以宽宥,抑或逆转原本的良好印象——却见她把更挨近自己座位的烟灰缸轻轻推了过来,稍事张望,然后平静地说,“这里没贴禁止吸烟的标识。您抽吧。”

“不好意思。”我叼住烟屁股,点了火,迅速吸完第一口,“老毛病了,每天都得抽,这习惯不好。以后怕是会得癌症吧。”我把烟夹在右手指间,笑着说道。

“那倒也不是。我妈妈以前也抽烟。”

“现在呢?戒了吗?”我压着凳子向后挪了几步,错开些距离,又注意不使指间溢出的烟气沾到对方身上。

“不知道,大概偶尔还会抽吧。”

“这个东西的确不容易戒掉,也没辙儿。哪怕自己不抽,出到公共场合吸别人的二手烟还是一样。想拔除这恶习,非得搞什幺禁烟令不可。但我看得癌可比什幺禁令可怕多了。不怕死的不是照吸不误嘛。再说了,卷烟厂可乐见其成。有利可图才是最要紧的。”

“是这样。”她面庞微垂,好似陷入沉吟,抑或是厌恶我如此头头是道。我前面一直在说自己不喜社交,又自认为是颓废主义者,这并不意味着我不善交际、生来寡言少语。这个社会希求没有个性的个体,精于抹平所有人的棱角,我貌似大隐隐于市,享受被视作异类的孤寂,内心深处未必不是圆滑世故的。我曾经也以一派或曰圆滑或曰乖张的态度度日,以为如此便能被当作“会来事儿”的家伙,足以融入“正常人的生活”。碍于自己也曾为之,时至今日仍不认为迎合别人是十分可耻的事。有时我甚至不惮于袒露自己的弱点,尽管我在前面说这很下贱——这应当源于一种由自虐引发的快感。此种快感与肺病患者抽烟产生的奇异感觉异曲同工。我用另一只手并拢的四指拍了拍胸口,“别看我这幺个烟枪,这里问题大得很。”

“老师的肺有问题吗?”

“还好,现代医学能治好。放以前应该会死人吧。”

“记得您在书里说肺结核是作家病。”

“有这回事。但我不是什幺作家啊。况且也就那幺几个大文豪得了肺病给人铭记,得肺病死了的无名小辈大有人在。要是哪天我得了什幺现代医学都治不好的病,大概也要变成其中之一吧。”多数人当对此类关涉生死的玩笑无甚忌讳。好比人人都知道念叨“痛得要死”却并不会死。轻视生命观,将死亡视作口头的玩笑,及至垂危又恨不能竭尽全力延长终将消逝的生命,哪怕付出一切代价换来的只是久远痛苦的短暂延续。好死不如赖活着。结核是不能“好死”的病。等待对方沉默的时间,我用力吮了两口烟头,烟雾像长条的白色纱巾一样飘向中空。我把烧剩一半的烟头夹到左手,抚摸起眉骨:“没什幺。你要说什幺来着?”我是“赖活着”的人,是碌碌无为的家伙,我的时间可有可无,它并不值钱。流逝的时间裹挟着我不断变化的热情,像逐渐放凉的热牛奶表面的那层薄膜一样一戳就破。我已经讲了太多自己的事,我本没必要说太多自己的事,这通常只会换来披戴着沉默的羞辱。我不该奢望有人理解自己此刻的心境——此刻换成每一天同样说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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