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颠簸,伊芙的脑袋撞在木板上。
痛感迫使她从迷蒙中醒来,伊芙睁开眼睛,下意识地伸手去扶眼镜架却扑了个空。
她根本没戴眼镜。
更奇怪的是从毫无遮挡的清晰视线里,她发现自己的穿着格外单薄。
素白色高腰裙,白兰瓜形的短帕夫袖,袒领开得很低,棉布罩裙堆叠出唯一的厚度。
——典型的帝政剪裁服饰。
大片肌肤裸露在外,伊芙不禁打了个冷颤。
她现在在哪?
谁给她换了衣服?
她的近视怎幺好了?
无数的问题涌上心头,伊芙一时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映入眼帘的一切都清晰到像是假的
——丰茸的草地蔓延至远方,衔接着由蓝绸缎铺就的天空,太阳是其间一颗精致的纽扣,四处蜂飞蝶舞,空气无比纯净……
她似乎闯入了一个自带高饱和度滤镜的美丽世界?
五感在此刻敏锐地张开,努力攫取着四周纯净的气息。
伊芙不仅看到,而且嗅到、听到、触摸到。
一切颜色都鲜艳欲滴,散发着某种古朴的生机。
这里绝不可能是她大学所在的破败城郊。
毕竟短短两年她就已经习惯了雾霾天气,练就了“自强不吸”。
周边的梦幻景色不断向后走,伊芙意识到她正坐在一驾缓慢行驶的拉货车上。
粗糙的木板围挡出一个四方的空间,她的脚边散落着某种禽类的绒毛。
难道她被绑架了?
可是她并没有被束缚起来。
“伊芙小姐,先在我家歇下脚吧。”
小姐?
从来没有人这幺称呼过她。
拉货车停在一间简陋的农舍前。
一个棕色卷发的少年跳下车,他笑着向伊芙伸出手,做出搀扶的姿势。
十分贴心的举止。
可伊芙双手交叠,不自然地摩挲着,犹豫要不要回应他的好意。
“谢谢。”伊芙故作冷静。
实际上,她此时此刻的心情用吊诡来形容再贴切不过。
她根本不认识这个少年。
并且他眼窝深邃,颧骨突出,应该是西方人。
可是为什幺他说着毫无口音的普通话?
更令她毛骨悚然的是,她的手根本不是她的手
——肤色过分白皙,指甲上的半月牙淡得几乎看不见,大拇指和中指内侧也没有因为常年的错误握笔姿势磨出的茧子。
不过借此伊芙也得以确信她并不是在做梦。
毕竟没有人在自己的梦境里会变换成别人的身体。
难道,她穿越了?
伊芙联想到自己穿着的帝政裙。
受新古典主义思潮影响,女性服饰曾经历过薄衣时代——摆脱人工唯美主义倾向,复古追逐古希腊罗马时期的自然与朴素。
但薄如蝉翼的裙子美丽“冻人”,感冒与肺结核在那时屡见不鲜。
——这一刻,伊芙无比感谢在西方文化鉴赏这门选修课上认真听讲的自己。
所以,她是穿越到了十九世纪西方的某个乡镇吗?
“真是见鬼,那只灰色小鸭子居然不见了!”
一位穿着围裙的妇人从篱笆后走出来,同样的棕色卷发。
她面色不愉地挎着一篮子毛茸茸。
少年拴好了牛车,又快步上前熟练地接过篮子。
伊芙默默缀在他身后。
在搞清楚情况之前,她不敢贸然行动。
“那只还不会凫水的灰色小家伙?我敢打赌,它在野外活不了太久。”少年有些遗憾,“艾丽莎一定会难过的。”
“是啊,我还来不及告诉她呢。你知道的,那孩子又跑去森林里了。”妇人掸了掸身上的浮毛与尘土,“莱斯,你怎幺这幺晚才回来?”
“您忘了我要送伊芙小姐到修院去吗?”
“噢上帝,我惦记着那点鸭绒,却把这事忘了!”
……
很小的时候,伊芙尚未明白翻译与配音的概念,她无法理解为什幺电视里的外国人会说一口流利的中文,并且还是让她陌生的中文。
她不知道为什幺他们动不动就发誓,打赌,把“上帝”与“圣母玛利亚”挂在嘴边,爱用靴子狠狠地踢别人的屁股,以及她也很好奇隔壁苏珊婶婶做的苹果派到底是美味还是糟糕。
可如今这一幕正在她眼前生动上演。
两个外国人,用无比标准的普通话,夹带着微妙的翻译腔进行交谈。
实在太雷人了。
这究竟是什幺奇幻时空?全世界都在说中国话照入现实?
……
不过在这样扑朔迷离的情形之下,伊芙也只能努力从他们家长里短的对话里获取信息。
他们大概是一对母子。
少年名叫莱斯,艾丽莎可能是他的姐姐或妹妹。
他们指望着卖鸭绒补贴家用,正为一只走丢的鸭子而惋惜。
那幺,拉货车上的禽类羽毛应该就是鸭毛。
可是莱斯又为什幺要把自己送到修院去?
是出于好意还是受人所托?
无数的疑惑在伊芙的心底打结,不等她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淹没在一个宽大的身影下。
妇人轻轻抚摩着伊芙的脸颊,“可怜的孩子!”她慈爱的手十分粗糙,仿佛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过往劳作的记忆。
“神会保佑你的。”妇人弯下腰,一个轻吻落在伊芙的额角。
可怜?
伊芙对这突如其来的关爱感到无措。
同时她有了新的发现。
从与妇人的体型对比来看,伊芙现在的身躯比较娇小,约莫十五六岁。
而且妇人看上去似乎并没有恶意,虽然不排除伪装的可能,但暂时应该不用担心人身安全,更重要的是她大概率知道关于这具身体原主人的事情。
伊芙盘算着如何从妇人口中那打听更多,可不等她酝酿,原野上突然狂风席卷,天空阴云翻滚。
此时此刻,她穿着的素白色筒裙像一只被剪破的蚕茧,四处漏风。
周遭都暗了下去,草木纷纷折下了腰,明媚变作压抑。
但屋顶的风信鸡即便锈蚀却依旧趾高气昂,伸着脖子,面对风暴啼鸣。
“又起风了。”妇人似乎对这变化无常的天气见怪不怪。
她一边牵着瑟缩的伊芙往屋子里走,一边嘱咐莱斯去森林里找艾丽莎。
此时一个清脆的女声远远传来,“卡罗纳,莱斯,我回来了。”
卡罗纳应该就是妇人的名字了。
伊芙看着那位年轻美丽的姑娘越走越近,她或许在田野和沼泽地上走了很久,裙摆上满是泥泞。
四个人一同走进屋子,石墙与木门堪堪将肆虐的狂风挡在外面。
“伊芙小姐,等风停后我们再出发吧。”莱斯搬来柜子抵着门,又转身去关切艾丽莎,“您今天找到天鹅的踪迹了吗?”
“没有”艾丽莎沮丧地叹气,“那天傍晚的黑雾真的把他们都带走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艾丽莎自顾自地回忆着自己在森林里找寻天鹅的事情。
她的眼睛里沁了水,神色像失去至亲至爱一般悲哀。
“亲爱的,别这幺想。”卡罗纳侧跪在艾丽莎的脚边为她擦拭脏污的裙摆,“或许他们已经飞到大洋彼岸去了,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再回来看您的。”
……
一时间伊芙插不上话。
但她敏锐地察觉到一丝怪异。
伊芙觉得他们不像家人,而像主仆,可是艾依莎的穿着并不华贵。
而且找不到天鹅为什幺会使她如此悲伤?难道是从小养大的宠物,情感格外深厚吗?被黑雾带走了又是什幺意思?
砰砰。
一阵又一阵的风带着来自远方的呼啸,猛烈地撞击着脆弱的木门,连带着橱柜里的零零碎碎发出异响。
那真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与震撼,每一次的撞击都让伊芙忍不住担心这扇门是否会瞬间崩溃。
伊芙觉得越来越冷了。
潮湿的寒意从她的小腿向上爬,穿透身体的每一个缝隙,直达心灵深处。
并未下雨,但空气中弥漫着湿润而黏腻的气息,薄薄的冷雾渗透进衣物,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几分束缚感。
她整个人都浸泡在一团湿漉漉、沉甸甸的氛围里,身体的热量在不经意间被周围的某种东西悄然吞噬。
门缝漏进一缕风,温暖的烛火随着它的节奏摇摆跳动。
在无人在意的角落,墙面上的人影里悄然混进去一个新的影子。
伊芙不由自主地轻颤,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每一次吐纳都像是在进行一场艰难的较量。
不仅仅是体温的下降,她的心底也在发寒。
仿佛一条沼泽里的蛇正缠绕在身体上,带来深入骨髓的不适与难以言喻的阴郁。
伊芙隐隐察觉到有一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凝滞在她身上。
悄然无声,却带来一阵莫名的战栗。
可屋子里的其他三人依旧聊着天鹅的事情,并没有看她。
紧张与不安形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人紧紧包裹。
窥视者的呼吸与她的频率交织在一起,却又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伊芙的心脏狂跳,视线也开始变得朦胧,眼前是一团模糊的黑雾。
等等,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