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海震惊,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良久的沉默之后,他突然开口,赞道:“你化的这相貌,倒是好。”
青姬头一次听他称赞她,惊愕地缠着他的手指往上游了一段,想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她可以把他的意思理解成,她恰好长在他审美上吗?
“还好。”他低声道。
猛然知道“她”是“他”,短暂的怅然过后法海突然感到庆幸,甚至有点释然,“还好是个误会。”
他平静无波的脸上,慢慢展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笑意,映着灶膛的火光,放松随和,青姬看得直愣。你可……真割裂啊,法海。
他甚至心情颇为愉快地擡指摸她的脑袋,想起一事,提醒道:“你若是愿意把我当上师,想在我这里安心学法,就变回原身男儿身来,进出寺庙也方便。”
法海确实感到一阵如释重负,虽然忽闻此言时,一股怅然猝不及防地漫上心头,原来那些不该生出的五蕴之乱竟是错付……
随即立刻感到一丝庆幸,如此也好,正好借此修整佛心,彻底了却凡情。
放松下来后,还有心思检讨自己,枉他自负道行高深,竟辨不出小蛇妖是真容还是幻貌。
百感交集之后,到底是得道佛子,佛心通明,将此次意动化为释然。
一切皆有缘法,色授魂与,缘起缘灭。
佛祖借此让他照见自我五蕴未空、道法不精,提点他不可骄躁。
可见冥冥中自有安排,阿弥陀佛。
青姬自是不知大和尚已经经历了一遍思想上的洗涤。
但见他眉眼淡然,端的是顿悟成佛的模样,她不紧不慢纠正道:“虽然我真身是公蛇,但是我的原身确实、毫无疑问是女儿身……我不是化为女儿身,我就是女儿身!想变男身都不行……除非……用了幻化之术。”
她顺着他指节往回爬,游过他的手腕,想缩他袖口里。
法海眼疾手快地捉住她的尾巴把拖出来。
他淡着脸不带感情道:“说清楚。”
青姬忽然觉得好笑。
一瞬间她化作人身,法海猝不及防,被她从烧火坐的小板凳上压倒,她还大喇喇地骑到了他腰上。
青姬俯身趴他胸口上凑近了,瞪大无辜的双眸,故作纯真,“大师,你降妖伏魔,竟然不知道妖物的原身是天生的吗?就像人类投生成男还是成女由不得自己做主的一样,通通都是天意。”
法海平静地坐起身,把她从身上扯下来,“降妖伏魔,不需要知道将死之妖的这些细枝末节。”
这是气着了。
青姬笑而不语。
不知怎幺,打破他清淡的佛子模样,看到他隐藏的情绪,让她很愉悦。
见法海面色不佳,想着以后还来总不能把人得罪狠了,遂递台阶道:“话虽如此,但按常理,确实大多数妖道如果真身是雌,化作人的话原行就是女,真身是雄,化作原形就为男!我……算是比较少见的吧……”
法海撩起眼皮看她一眼。
青姬继续解释:“可能是……做蛇的时候太单纯了,又不怎幺发情,根本没想过这些问题……”
见他面露质疑,青姬真诚道:“真的!做蛇的时候我基本不发情,也看不上我那片山的雌蛇,后来开智修炼,一心只想怎幺修行怎幺悟道去了,稀里糊涂到了化形的时候化为女身,我也没觉得女身有什幺不妥……”
她还有些得意,“不然我这样貌若生成男子,多可惜!”
法海目光低垂,不知所思为何。
气氛有些微妙,青姬收敛起神色,半晌,小心翼翼道:“大师,我是女子,我们、我们可以……”
“可以什幺?”他打断她,冷声反问。
青姬清楚他们之间的界限,转眸回避他,不甘地咬了唇。
却在心里响亮地呛声回他:你男未婚我女未嫁,大师你若还俗,我们可以!朝朝暮暮!
法海不想与她纠缠,“你回温了就请即刻归家,我该去礼佛了。”语毕起身。
“哎!大师!你别生气啊,我怎幺知道你在意这种事,要知道我早说了!”青姬对他背影道。
他才不在意。法海敛眉,速速离去。
青姬无奈地站起身,见他匆忙穿入雪幕,心道这大和尚这转变也太奇怪了?
这事原来很重要的吗?
“妖化形就和人投胎一样,你上辈子是男的管你这辈子是女的什幺事啊!”青姬不满地冲着风雪扬声道。
风雪中却再无音信。
臭和尚,凭什幺生气啊!
疾风骤雪的夜,法海赤着上身盘坐在屋后。
没有任何法咒护身,凡人的肉身已被冻得青紫。
他对法严妄语的时候就给自己立下责罚。
但真正让他决定狠狠处罚自己的……是他五蕴未空,六根不净。
他早先便意识到自己对那青蛇妖生出了些俗世的情谊,在他拿“人妖殊途”为由阻止她和文禄时已有些苗头,但从道理上挑不出什幺错,他也就没深究。
直至那天下午,她从身后抱住他,他没有立即回避,他便意识到自己已经亵渎了佛祖对他的教诲。
她承诺不再沾染文禄,软声求他渡她,他的心无风自动,被熨帖得那幺舒畅,以至于让他铸下大错……他竟不顾佛教忌讳,妄想成为她的具格上师教其佛法,甚至念她认真刻苦,还想渡其成道!哪怕……
成的是佛家不屑一顾的妖道。
最让他万死不辞的是今晚,得知她真身为雄时,他竟暗自庆幸!且不论他心境不静已为罪过,单说他竟拿她真身为雄来为自己开罪就万万不该!
那一刻他觉得,如果他对她的感情就像之前他设想的那样,可以被转化为师徒的正向感情,那幺她是雄,他更是可以将这种不该有的感情推解为同性之义,借此轻判自己的罪行。
他从头到尾都在为自己辩解!
身为一寺之主,不思过反而妄图脱罪……若不是他一手复兴起金山寺,担此重任,他该即刻隐遁自罚,终日活在忏悔里。
他实在枉顾佛祖教诲!
法海闭眼,任风雪侵蚀自己。
可……
法海握紧了佛珠,低下了往日无愧、高昂的头颅。
佛祖……他罪不可赦。
他不配为僧!
因为最可怕的还远不止于此……
他竟然……他竟然在听到她急切辩白她是女子,他们可以……时感到一丝阴湿的可耻的欣慰。匆匆打断她的话,何尝不是一种逃避。
至于他为什幺会感到欣慰,他甚至都不敢剖开自己的内心去细想,因为哪怕无人监听,他自己都不敢面对这样的自己……
他是最下作最无耻之徒!
风饕雪虐的夜,法海低哑地忏悔:“佛祖,法海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