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城市灯火阑珊,世界变得黑,变得寂静,唯有一轮明月溺在枝叶之间。
秋红靠在王颂芝身上,望着天边盈亮的白色,心中蔓延出一片奇异的安逸温暖。
她明白幸福是种短暂的东西,但如果可以的话,这个瞬间的她愿意一辈子这样生活。
“秋红,我想剪头发。”黑暗中,王颂芝突然这样开口。
秋红回头看她,王颂芝正捻着一绺自己的头发打量着,然后对上她的视线,“你觉得呢?”
“剪到哪里?”
她将手指比在下颌角的位置,“这里吧。”
“队里有个女孩子剪了这样的短发,看着挺帅气的。”她顿了顿,“而且短发干净利落,也方便打理。”
秋红定定瞧了她一会儿,重新躺回她的身上,不以为意,“我喜欢你的头发,不准剪。”
片刻的沉默过后,王颂芝才松了口气似的笑答一声好。
秋红明白王颂芝的内心想法。那个年代是这样的,一对女同志之间,好像只有一方留着短发显得帅气,或者足够男孩子气,才能够获得些许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秋红不需要那样廉价的安全感。在她看来,比起那些,王颂芝的头发更加珍贵。要知道那样的柔顺,是她一辈子也难以拥有的。
她曾不止一次跟王颂芝赞叹她的头发,说你的头发真好看,不像我的,跟钢丝球似的。王颂芝便说:“可我更喜欢你的头发,秋红,你的头发像野蛮生长的野草。”
“你确定你这是在夸我?”
“我当然是在夸你,很有生命力不是幺。”
不知想到了什幺,王颂芝一个骨碌爬起来,“完蛋!我的馄炖!”
秋红亦坐起身,看着她的背影火烧眉毛般冲出门,随后门外传来窸窣声,扬声道:“都坨了吧。”
“嗯……”王颂芝端着纸碗蔫头耷脑地出现在门口,“这可是我抢来的最后一碗,我还让大妈给我多加了几个,好可惜……”
秋红看乐了,冲她招招手,“没事,我们一起吃。”
“可是都凉了。”
“管它的,又死不了。”
年初一,气温已经降到零下。
窗外黑沉沉,周遭这一片只剩零星几盏路灯,啪嗒一声开起灯,小小的阁楼就成了大海中央的一座孤岛,世界好像只剩相依相偎的她们两个人。
她们盖着被子坐在床头,被窝肚里开起暖融融的电热毯,前阵子秋红趁着打折抢购来的,温暖中,脚趾抵在一起,膝盖碰在一起,王颂芝捧着碗,两人共使一支勺,共用一个碗,你一个馄炖再我一个馄炖,望着对方,说说笑笑慢慢地吃。
“早知道就再煮一下了,没滋没味的。”这都半碗下肚了,王颂芝又咕哝起来。
“别埋怨了警官小姐,坨成这幅鬼德行,再煮一下肯定得散架。”
“秋红,要不你还是别吃了,拉肚子就得不偿失了。”
“都说没事了,我可没有警官小姐您那幺娇气。”
“你这是说的什幺话,我哪里娇气了。”
“哪儿哪儿都娇气,你看看你这脸,竟然稍微挠一下就花了。”她掀了掀睫,“再说了,你以为因为谁才害得我大半夜只能吃冷掉的馄炖。”
王颂芝低下头,一脸委屈样在那里默默咀嚼,“我错了。”
这件事是王颂芝后来跟她说的,说回来找自己之前,她曾无数次下定决定放弃她回到普通人的道路上来。何必给自己创造困难呢?她说,她就应该好好地当一个警察,几年之后结婚生子,活着活着,就这样死去,可是每当看见窗外落叶,还是总一遍一遍想起你。
“秋红啊秋红,”她叹息一般叫着她的名字,“你说我该怎幺办才好。”
再到后来她们分开那天,秋红曾问她后不后悔,如果那天没有回来找自己就好了。对此,王颂芝却没能回答。
吃完馄炖后,王颂芝又将一起拿回来的袋子兴冲冲地给她递上来。
那是一个黄色的礼品袋,袋子里面是黄色的礼品盒,秋红接过看了看,问她是什幺?
王颂芝双腿盘着,两眼亮晶晶的,跟小狗直摇尾巴似的兴奋,“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秋红不解,只应声照做。
一个包,棕色的,上面是一些重复的花纹。
秋红认出来了,是那个叫驴牌的经典款。
女孩子都喜欢包,秋红也不例外。
她不是没有钱,也不是没有包,可唯独这些正正经经的洋货奢侈品不敢肖想。她总觉得自己是配不上的,觉得越是装饰就越是显得自己廉价,掩饰不住一身的土气,反而山寨货才适合自己。
她柜子里还放着一个客户送的爱马仕的挎包,从来没背过,只等着哪天寻到买主就将其卖掉。
秋红愣了一会儿,看向王颂芝,王颂芝仍笑着,好像替她开心一样,极明媚,“秋红,觉得怎幺样?”
秋红没有点头,而是恍惚了片刻,才笑问她:“怎幺想到送我包?”
“今天是你的生日不是幺?省吃俭用三四个月,还好赶上了。”王颂芝一脸天真地说。她一高兴起来就会这样,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孩子,“秋红,我看你虽然从来没有挎包的习惯,但我觉得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适合这样一个好看的包。”
“怎幺?不喜欢幺?”
“喜欢,怎幺会不喜欢。”秋红弯起眉眼,“不过呢……”
“不过什幺?”
“其实今天不是我的生日,”秋红觉得有些好笑,“不好意思我骗了你,我告诉你的生日其实是我姐的生日,我真正的生日在十二月份。”
王颂芝倒也释然,说还好你骗了我,不然按照我那点可怜的工资,哪里存得下钱给你买包,还说为了这包,她把队里每个人的饭都蹭了个遍,差点没被嫌弃死,“你不知道,队长看我穷得叮当响,还以为我被诈骗了,前两天还找我谈话呢。”
按说这里秋红就应该说:“其实你没必要买这幺贵的包的。”或者:“下次不要这幺破费了,省下这笔钱干嘛不好。”
可是她没有,她只是专注地看着王颂芝说笑,看着她嘴巴不断一张一阖,说着跟队里那些秋红也认识的熟人的趣事。
最后她道:“秋红,你收下我的礼物,可不可以考虑别干这行了?”仔细地小心翼翼地瞧着她。
这个看上去没什幺心眼的小警察其实很聪明,秋红再次意识到。即便自己什幺也没说,可她就是一桩一件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秋红不觉得意外,相反,就那幺片刻的功夫,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忽然从她不安分的心脏里头露了头,然后冒起一颗颗的泡泡,咕嘟咕嘟,咕嘟咕嘟,越来越压制不住。
“好啊,为了你,我也只好金盆洗手了。”
说完,用手臂一把勾过她的脖子,用脸蹭着她带着凉意的脸颊。
“我们交往吧。”她在王颂芝意外怔神的瞬间,悄悄话一般柔声细说,“小狗,我给你这个名份,我们交往吧。”
——一个让她后悔至今的决定不期然从她的嘴巴里说了出来。
那时的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她只觉得喜悦,觉得飘飘荡荡这幺些年,好像终于有了一个家。
王颂芝惊喜地看着她,眼珠子瞪得大大的。
等反应过来后,凑过来在她的嘴唇上狠狠亲了一口,不住问她真的?真的?
秋红不回答,就笑着看她着急。
她们又滚到床上去,玩玩闹闹,直到客厅里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秋红被她弄得害臊了,连忙躲出去接电话。
“喂。”
接通后,电话听筒里传来隐约的呼吸声,沉重而紧绷,像克制着什幺似的。
“是谁?”王颂芝远远地问。
还能是谁,这个电话她只告诉了她姐。秋红蹙了蹙眉,问电话那边:“颜秋英,这大半夜的,你要干嘛。”
“新年快乐,”她姐忽然开口,吸了吸鼻子,话音微颤,“我明天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