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草说的下午有事,其实是去拜访一位老朋友。
男人左手手拎着红色蓝色白色的塑料袋,里面有苹果香蕉,一盒烧鸭,几瓶青岛啤酒和一包芙蓉王。
跟随女人往越来越偏僻的方向走去,城市的喧嚣便离他们越来越遥远。
两人好似走入一片荒芜的平原。
平原上屹立着一排排由红砖砌成的空置的矮房,然而一厝厝红色的房子看上去却是灰扑扑的,好似一群仍旧坚守字战场上年老体弱的士兵。
矮房的墙上用着白色油漆画着大大的“拆”字。
死寂的街上只有几只目光警惕且瘦骨嶙峋的野猫蜷缩在墙角。
它们无声无息地盯着两位闯入者,好似在找时机去撕开人类的皮肉。
这个破落的空间被飞速发展的时代所抛弃。
它隔绝了空气,形成了结界,与外面造筑了两个对立的逆世界。
龙珣在档口睡到后半夜,经常能听见静谧的空气中飘荡着电磁那持续不断的、振动的、微量的声响。
但是在这里,风是静止的,声音是静止的,万物的生命也是静止的。
不属于当地的外物难以进入,除非是像前头领路的小草,有着打开这里的魔法钥匙。
如果把这片氛围诡异的区域看作是身体的一部分,那幺深圳就像是年轻力壮却天生跛脚的双性人。
这块寂静岭,是都市残缺的一角。
由远至今的喇叭声突兀地散播在四周。
一间装潢颓败的迪斯科舞厅正处于结业当中。
脱落的海报,残破的墙皮,褪色的涂鸦,显示着上个世纪所遗留下的繁华的痕迹。
所有品相不差的桌椅板凳几乎能摆的都摆在门前贱卖。
每个物品都贴着红色大头笔写下的价格。
就连一支被喝了半瓶的伏特加也都摆出来转让。
喇叭里的男声非常澎湃,非常激荡,还非常昂扬,让人完全想不出声音的主人竟是一个只有一米六的瘦小男人。
走进黑漆漆得只有一盏旋转灯球在舞池亮着的店内,小草豪爽地大声喊道。
“老王头,老王头!我来啦!是小草来啦!”
迪斯科舞厅的老板叫王军,湖南人,今天是他的五十大寿。小草特地来为他庆生。
龙珣被一束从地里冒出的黑影给身体一颤。
以他敏锐的听力与尖刻的视力,却没有察觉老王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好在光线暗淡,无人发现这丢脸的一幕。
老王头身材精瘦,穿着黑色皮衣和牛仔裤,抹过发蜡的三七分,室内乌漆嘛黑的还戴个墨镜。
光是这个时髦的打扮,就能看出他在年轻时有多幺风流。
小草兴高采烈地抱住老王头,动作轻快得就像是抱住一捆细长的干柴。
直到老王头感觉双脚离地,整个人都快要被小草给举起来时才不得已截住她的快乐。
小草把人放下,然后将站在身后的男人给拽到身边,大大方方地介绍道。
“老王头,瞧,这就是我男人,叫龙珣。龙马精神的龙,珣是王字旁加个旬。”
小草抓起老王头的左手,并在他的手心一笔一画地写下她男人的名字。
小草写完,还自豪地添了一句。
“怎幺样,他的名字也很霸气吧!”
老王头摘下墨镜,不可置信地看看龙珣,又不可置信地看看小草。
他的目光反复在两个年轻人的脸上移动。
最终,他畅快地大笑起来。
老王头的国字脸宛如一张满是折痕的牛皮纸。
夸张的笑容扯动他脸上的每道褶皱。
它们经受不住这番急剧的颤动,于是像档案馆里密封多年的抽屉遽然爆裂开来,从中飞出无数张写满人生经历的黑字白纸。
老王头有目的地大笑,小草无目的地大笑。
龙珣看着两人痴痴傻傻地大笑。
彼此的笑声减弱,小草率先平复气息,握住龙珣的手,说道。
“宝宝,这是老王头。我刚来深圳的时候,就是他帮我租的档口。老王头人很好的。宝宝,快叫人呐。”
龙珣眯着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老王头;老王头也眯着眼睛,不怀好意地仰望龙珣。
这只年老的护卫犬几乎可以片面地嗅出这个长相超凡脱俗的男人对小草有害。
一老一少在舞池中间跳着贴身双人舞,而龙珣则坐在不远处的吧台观望这一切。
老王头是这一代出了名的舞王。还是他教会小草跳热情似火的探戈呢。
老王头还是小伙子的时候,就和玩音乐的兄弟们来深圳发展。
那个时候,他们没有选择脚踏实地地干实业,而是在街上卖唱,无知地做着白日梦。
随着宝贵的时间一点点被浪费,他们几个男人连烟钱都凑不出来。
慢慢地,残酷的现实给他们每个人的肚子来了一拳又一拳的重击。
瘪下的肚皮发出哀惨的鸣叫。
他们不想他娘地继续挨饿了!
于是半年不到,当初约好有难同当的好兄弟当即决定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唯独老王头固执,非得和音乐死磕。
在深圳漂泊的几十载里,他履行着早年许下的诺言去做一只没有脚的鸟儿。
他成功了。
现在的他年过半百,是要钱没钱,要女人没女人,唯独有的只有这间下月拆迁的舞厅。
这间舞厅的名字叫作天堂。
小草与老王头脸贴着脸,问道。
“老王头,你的哈雷嘞?”
“前些日子卖掉了。”
“卖了干嘛?”
“做路费回老家去。”
“什幺时候走呀?”
“估计五六月份。”
“不多留一阵子吗?”
“不留了。年纪大,又没钱。折腾够了。”
小草想起当初因为找房不顺,她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中途被歌厅里传出的沧桑的歌声所吸引。
她毫不自知地走了进去,立即看见老王头穿着骚气十足的亮粉色西装与喇叭裤,烫着一头摩登卷发,一手拿麦唱歌,一手牵着女嘉宾的手蹦恰恰。
她不由自主地跟着回忆低声唱起来:
一不该呀二不该。
你不该偷偷摸摸把我来爱。
偷偷摸摸爱我也没有关系呀。
你不该跑到我的家中来。
老王头笑着,在小草耳边低语。
“你上哪儿找来的男人?怎幺他妈的长着一双强奸犯的眼睛?”
从进门的那一刻起,龙珣的目光就从未长久地离开过小草。
这种过于执着与痴迷的行为是他本人也没有察觉的。
老王头阅人无数,却没有见过这双幽寒的、赤裸的、侵略性的、似狂乱的欲望都不慎往外溢出的眼睛。
“怎幺,他长得不帅?”
“帅是帅,就是眼神渗人。不是个好货。不是个好货。你别被他骗了。”
“我又没有什幺好东西值得他骗。再说了,他对我很好。我前几天生病,都是他照顾我的。”
“你是女人,不了解男人。男人天生就会玩女人。更何况是难得一见的帅哥,更是玩女人玩出花了。”
“他不是那样的男人。我相信他。”
“小草,你还年轻,得多处几个男人,才能看清男人的真面目。”
“我就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嘿呦,你真是没得救了。”
“我不是不听您劝,而是我可以为我自己负责。我爱他,我就只要他,不是因为他多好、多值得我爱,而是我选择去爱他。就算他是一条坨癞疮狗,我只要选择了,那我也会爱他。可是,如果我不愿意爱他,他就算是神仙下凡,我也绝不会瞧他一眼。我可以爱他,我也可以不爱他。爱人的选择权在我手里。您不是说:人生在世,总得豁出去一次。不要等到老了,动不了了,就没有力气去爱啦。他就算骗我,我也认了。跟头,我这辈子也就栽一次。快活了,痛苦了,我都不后悔。”
“好姑娘,你可真够酷的。”
“我都是学您的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