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溅血点作桃花扇(ᰔ抱抱小桃ᰔ)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一个半时辰……

天色渐渐沉下去。

春桃蹲坐在墙隅,双臂抱膝,头俯在臂弯里,胸腔起起伏伏,身上几处蹭破了,刺刺的痛。至于蹲在墙隅多久,她早记不清了,唯记得耳边马在打响鼻,短促、粗重来回反复地响。

倏地,火光渐行渐近,映亮春桃眼前。

一双沾染泥灰的皂靴映入春桃眼帘,旁侧立着一根雕纹拐杖,杖端“笃笃”扣向地面,来回晃动。

擡起头,目光沿拐杖上移,灯烛荧煌间,映出来者的面容——是裴知春。

他步履蹀躞,脊背塌陷下去,水白衣袂上沾上黑印,显得格外单薄,手中那盏琉璃美人灯上有几道裂纹。

春桃愣在原地,慢慢站起身,视线停滞在他战栗的双腿上。

裴知春擡起苍白的脸,汗珠顺额角滚落。他反复打量春桃,确认她身子无碍后才说:“找到你了。”这话说得极轻,轻到风一吹,刹那即逝。

风吹散他的话,飘到春桃耳边。她擡袖匆忙拭去泪,慌乱道:“长公子……奴婢晚归,事出有因……”裴府规矩森严,迟归是重罪,藤条抽身,皮开肉绽是常事。她怕痛,更不想挨罚。

裴知春失笑,打断她,“还说不是孩子。”他拂开她凌乱的鬓发,“只有孩子才害怕晚归家。”说罢,他从袖中取出帕子,擡手替她拭泪。

手帕刚触及春桃面颊,裴知春倏地支撑不住身子,脚下一个踉跄,向前倾去。

春桃连忙伸手扶住他,却被裴知春轻轻推开。他竭力撑住拐杖,稳住身形,几颗冷汗从颊边滚落,但终失了平衡,琉璃美人灯从掌心滑落。

灯坠落在地上,化成碎片,四周沉入黑里,唯有天边的月华如练,像极三年前的元宵夜。

那时,明月洒在白衣少年郎身上,松风水月,琼枝玉树。如今乞巧之夜,明月仍高悬在天空上,却再照不见郎君旧时的风姿,只映得他病骨支离、形如枯槁。

春桃双臂环住他削瘦的背,埋入他怀中。他的头靠在她肩上,气若游丝,可仍拍拍她背,安慰道:“无事便好。”赢下美人灯后,听闻灯市出了事,又见她迟迟未归,便拄着备用的拐杖,寻她来了。

纵然丢些面子,衣襟染上了尘灰,灯还碎在地上,可他仍是找到她了。

春桃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鼻尖发酸,哽咽道:“长公子。”

——她曾利用他。三年前,梅园相会,那时的接近,亦是别有用心。

泪水洇湿他肩膀,裴知春回道:“嗯,我在。”

今生的泪,他都愿替她擦掉。

春桃磕磕绊绊吐出两字,“郎……君。”

——她不喜欢他,而他欢喜她,也不过是春情散作祟。

一滴泪再滑落在他肩上,裴知春唤她:“小桃。”

犹记得,他答应过她。她是他的责任,他存留在世间的凭依,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情……

泪如雨下,春桃轻唤他,“裴知春。”

——她分不清,究竟何为真情,何为假意。

裴知春只是靠在她肩上说:“回府吧。”

回府吧……往后的日子,不会再颠沛流离。

春桃咽回唇边的话语,望向粉碎的灯,伸手扶住他,柔声道:“这琉璃灯,可是长公子赢来的?”

可它先前脏了,如今还碎在地上。

裴知春浅浅应一声,“嗯。”随后垂下眼帘,看向那摔裂的灯,“不打紧。”

今日乞巧,临安金吾不禁。明月高悬,千家火树,照亮流离失所之人归家的路。

*

灯市里,阿柒推着轮椅找到他们时,见裴知春形容狼狈,险些怒火中烧,发泄所有怨气。他一边扶裴知春上轮椅,一边忍不住数落:“长公子,您真是越来越胡来了!”

“先是到人堆里答灯谜,现在又趁我不在,干如此莽撞之事!”

春桃连忙道歉,话没出口,裴知春倒先擡手摸摸鼻子,似乎有些无奈,“聒噪。”

阿柒冷哼一声,见春桃眼眶泛红,想训斥,却终忍住,转而闷声问:“长公子,那花灯还放吗?”

裴知春正襟安坐,挺直脊背,擡起下颌,语气不容置喙:“放。”说完,他皱着眉头,掸去衣角处的灰,嫌不够,还多掸了几下。

雕栏外侧,湖面上漂满点点灯火,金莲灯、玉莲灯,花攒绮簇,波光流转。春桃伫立栏边,将一张叠好的纸条塞入河灯,弯下腰,把它推向湖心,目送花灯随波流去。

几步之外,阿柒把两盏花灯放入水中,霎时溅起涟漪阵阵。裴知春在阿柒身旁,静望水面,默默不语。春桃悄然走近,轻声问:“长公子,你写了什幺,可否告诉小桃?”

裴知春闻声回头,惜字如金道:“和你一样。”

春桃笑了下,揶揄道:“奴婢并未许愿。”话虽如此,心底却藏着一个最寻常的心愿——诸事顺意。

裴知春擡起指节,敲向轮椅扶手,凝望远处灯火摇曳的湖面。他放缓声音,似调侃,又似呢喃:“那我便亦无愿可许。”

无忧无虑,喜乐顺遂,愿与君岁岁长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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