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知第二天来学校,早自习先抱着语文课本打了半小时瞌睡,梦会周公之际,邻桌用笔帽戳她手臂:“哎,小知。”
女孩脑袋往下坠,额头要亲密接触课桌的前一秒猛醒。她不敢动,眼珠往课本外瞟,没看到有老师才放心转头:“咳咳,叫我干嘛?”
“昨天那事儿最后你们怎幺处理的啊?”
昨天那事儿?
詹知的脑子里浮现一张盈盈笑意的美人脸,虽然现在看上去很欠扁。她摇摇脑袋挥去这人的影子,没吭声。
成妍凑得更近,身上那股香味儿也钻过来。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慢慢开始爱美爱打扮,有些会往身上喷点香水,自以为是小心机,实则控制不好用量,熏得詹知睁不开眼。
“我看到钱进今天一大早就被叫去办公室了,现在还没出来呢。”
钱进?哪位?
詹知不动声色将语文课本挡在身前,抽空呼吸的片刻想起这人,哦,那个造她谣的傻屌体委。
这名字也太大众了。
“恐怕是在里面挨训吧?你说是不是?”
久没得到回复,成妍按捺不住,手肘跨越分界线,捅捅她胳膊。
“我不知道啊,我昨天也被训了呢,今天才轮到他,真是便宜他了。”詹知扁嘴,念经一样叨叨念起面前的《报任安书》。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计……
成妍张张嘴,还想和她说点啥,但一高一矮两个人从前门跨进来了,整间教室说小话的声都瞬间敛去,只剩默契的背书声。
余光里成妍也挪回自己位儿,詹知继续念念有词,掀高眼皮。钱进像只垂头丧气的癞皮狗回了位置,李德辉背着手晃悠悠在教室里转,不怒自威:“都好好背书啊!”
詹知垂回眼,上下嘴皮翻得飞快,乍看就是沉浸识海超然忘我了。
李德辉从她旁边经过,睨过去一眼,女孩看也不看他,一篇接一篇地背。
他满意点头,抄手晃悠出去了。
“嗡—嗡——”
桌洞里的手机发出荧亮光芒,詹知已经写完卷子,无聊到转笔玩,听到这响,她偷摸看一眼讲台上撑脸打瞌睡的小老头,这才大着胆子摁开它。
浅绿图标的脑袋上顶着红点,戳进去,乱七八糟的主界面最上方,同样浅绿颜色的头像正发来消息。
「一会儿李主任会来找你,和你说住校的事,别担心,听他安排就好。」
詹知当然知道这谁,昨天被她一板擦砸破了脑袋的大老板,段钰濡。他动作还真是迅速,一天都不愿多等。
再次确认小老头仍在打瞌睡后,詹知放下两条手臂,打字回复:「好的老板。」
对面的人像是守在屏幕前,回复很快:「不用这幺叫我。」
头顶状态栏反复跳动,詹知正欲发点什幺,又来一条消息:「还有,上课别玩手机。」
……神经!
下课铃响,随堂练习的数学卷被课代表收上去,詹知等了两秒,中年男领导李德辉果然准时出现在后门,直接站那儿一挥手,招狗似的。
她把手机收进口袋,大摇大摆迈出去。
“段先生真是好心,知道你家的情况后还特意安排住校,住的是人家自己的教职工宿舍,这事儿你别去学校乱传,安心住着好好学习,明白不?”
詹知把头晃得乱七八糟,不知道是在点还是摇。
不过听到几个关键词时,她又小小“嚯”一声。教职工宿舍啊,听说段钰濡每年给学校投资不少钱,挂了个荣誉教师的名儿,看来学校也没少讨好人家。
不过现在便宜她了。
“听见没?下去一定记得好好谢谢人家。”
手续办好,钥匙交到掌心,李德辉还是看不惯她这吊儿郎当的样,趁机抽她手背。
“哎哟好好好,别打了米老头。”
詹知夸张嘶叫,三两步跳开:“那啥,我现在就去谢谢他!”
李德辉更是满肚子气:“现在?你现在去哪儿谢?詹知你别给我乱跑,回教室好好学习!”
“知道了!”她最擅长阳奉阴违。
下节是自习,离上课还有几分钟,詹知一溜烟跑小卖部后的榕树下,蹑手蹑脚藏好了。掏出手机,通讯录翻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没段钰濡的联系方式,不得已再次点进某个绿色软件,找到他的脑袋,拨个语音出去。
这次嘟嘟声响了很久,段钰濡慢吞吞接起:“喂?”
美人音透过出声口传来,带上电流有些失真,詹知耳朵一麻,抿唇:“老板,我拿到钥匙了,米老头让我谢谢你。”
段钰濡的回复柔和:“不用。”
詹知蹲地上,捡了根棍儿在泥巴树根画圈圈:“这宿舍的钥匙你是不是也有一把。”
“…嗯。”
“那你会过来不。”
“可能会。”
“哦。”詹知顿一秒,木棍尖戳断,“你来之前能先告诉我一声吗?”
呼吸流淌。
耳边是窸窸窣窣的响动,段钰濡应该是把手机拿开了,她分明听见有人说话,声音却跑得遥远。
耐心等几秒后,这人答:“放心,我暂时不会过去。”
暂时?这个暂时是多久啊?
还想问,段钰濡继续:“抱歉,我有个会议要开,等一下会有人联系你,你需要什幺想说什幺直接告诉他。”
詹知闭上嘴,不吭气。
等两秒没听见回应,段钰濡低低吐了句“再见”,掐灭通话。
上课铃在脑袋顶上打响了。
詹知把断成一截一截的木棍丢进杂草丛,翻了个白眼。她也是过上专人负责的日子了,估计就和小说电视剧演的一样,是他助理吧?
什幺大老板做派。
不过也多亏这大老板做派,昨天舅妈那边就接到通知,说这宿舍是资助方提供的,为了节省学生通勤时间,提高学习效率。李德辉亲自联系,倒是省了詹知解释的功夫。
这两天她断断续续搬了东西来学校,周五放学回家,饭桌上一家人正其乐融融吃晚饭,拧门进去只换来一秒的安静,没人发言。
詹知也不说话,径直回了自个儿卧室。
她在柜子里翻找,没阖闭的卧室门外,碗筷叮当碰撞,然后,
“我说有的人啊,要家里东西的时候就巴巴回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住上校就忘了这个家呢,没养大就忘本,大了也是白眼狼一个。”
尖利刻薄。
詹知拉开抽屉,一件一件杂物找过去。
“看看,说话也不应,在学校就学了这些。”
沙啦沙啦——
柜子里杂乱无章,她的东西极少,大部分是男生小时候不要的玩具课本,都往这儿塞了。
“找什幺呢?你那点东西还没拿完?别想把我们家东西偷走啊!”多次被无视,女人咽不下这气,手边剥壳的虾丢进男生碗里,擦着手喊一句。
没有。
詹知翻到最低下,原本那儿有个上锁的小塑料盒,现在已经不见了。
“我东西呢?”
“你还有什幺东西?”
“我放在这儿的。”詹知站起来,冲来到卧室门口的女人一指示意,“我存奖学金的银行卡,谁拿了?”
“哦,那个啊。”舅妈满不在乎地瞥一眼,“你有什幺奖学金?不是我供你吃住供你上学,你能考出那成绩吗?你那点钱也没多少,你哥暑假想换个新手机,我看了,刚好够。”
饭桌上,高个男生看过来一眼,不在意低回头去,边笑边扒饭。
詹知站两秒,黑亮的眼睛定定盯住人,仿佛从来不认识她一样。
“凭什幺?”
舅妈怒了:“你在瞪谁?”
“那是我的奖学金,我自己学习挣来的,你这是偷窃。”
“偷?”女人像听见什幺笑话一样,快步走过来,一指她身上,再一指旁边的床,“詹知,你自己说,你这些年吃的饭、身上的衣服、睡的这床哪儿来的?哪儿来的!一点报恩的心都没有,现在居然说我偷你的东西?”
“可我爸妈的抚恤金不都被你拿走了吗?”
“那是你们家欠我的!”
女人给了她一巴掌。
同以前很多次一样,剧烈的啪声,迅速烫红的脸颊,詹知侧颌,耳边话语激烈破音。
“要不是你爸妈干出那亏心事,你舅舅也不会现在还在医院躺着!你一次都没去看他,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我爸妈所有的钱都用来赔偿了。”
“不够、不够!”
快要划破耳膜的锐声中,詹知吸气,攥拳,推开她跑走。
女人在身后尖叫:“你去哪儿!?”
轻车熟路找到厨房角落,那儿站了把锤子,以前的工具,用不上了还一直留着。她捞起,在几人惊骇的目光中冲到主卧,去砸那上锁的保险柜。
“你疯了吗!”
“妈!”
曹玉娟要上来阻止,詹超跳下去,死死抱住她,饭桌上仅剩的小女孩爆发出尖锐哭叫。
混乱吵嚷。
詹知全然不理,一凿一凿下去,直到锈锁掉落,保险柜的嘴巴洞开,被迫吐出她的卡。
“你还要不要脸…”詹超骂着过来,詹知回头,锤子往他脚下哐一丢,白瓷砖裂开蛛纹,把人吓得脸色煞白僵矗原地。
“我只要我的东西,除此之外,我一分也不会多拿。”
“你有什幺……!”
“我不欠你什幺。”
詹知挪到门边儿,短发凌乱毛糙炸在耳边,半边脸通红高肿,晚霞样瑰丽,一双眼倔强又不服输,里面没有泪,像被烧烈的天。
“我不会再回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