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了缝的窗户钻入一阵风,掀开半帘紧闭的窗布,也让被阻隔在外的阳光迟迟照了进来,柔和地将程雨瑶唤醒。
她半梦半醒地坐起身,眯眼扫视了卧室一圈,才回过神意识到昨晚自己是在哥哥房间睡下的。
身旁理所当然再没有程逸洋的影子。程雨瑶伸手去摸了摸身侧空出来的位置,被子下只有冰凉的温度。
她的心里难免有几分落寞,抱着被子将脸埋进去,嗅了嗅被罩上已经散去大半的属于哥哥身上的冷洌淡香后,才依依不舍地起身。
走出房间时正巧看到妈妈站在玄关处正准备出门,见她从程逸洋的房间里出来也没惊讶,忙着拉上提包的拉链,发出“哗啦”一声响:
“多大人了,怎幺做噩梦还去找哥哥?”
“哥哥什幺时候走的?”
程雨瑶的目光在客厅里逡巡了一圈也没看见他的身影,这才发现连昨天他带回来的行李已经一并不见了。
她下意识地解锁手机看了眼消息,置顶的显示栏处属于哥哥的聊天框日期依旧停留在一周前,她询问他什幺时候再回家,只得到的一个简单答复上。
他又走了,不告而别。
“七点半吧,说学校那边有事儿。你哥说你睡在他房间,昨晚做噩梦了,让我别叫你。”
妈妈提上包出了门,又不忘叮嘱一句,
“提前收拾好东西,早点返校上自习,别迟到了。”
程雨瑶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嗯”了一声,随着耳畔响起关门的声音,转身去洗漱。
她有些无精打采地挤好牙膏刷牙,盯着镜子里那张和哥哥有五分相似的脸忍不住晃神,泡沫顺着牙刷柄淌到了胳膊肘也浑然不知。
她回想起昨晚扑进他怀里、又握着他的指节的触感。那是这两年多来他们之间的第一次肢体接触。
平时在家里她大部分时候都是黏着哥哥说话,偶尔也会和妈妈聊一聊天,但前段时间告诉妈妈自己和哥哥之间的氛围有些奇怪时,妈妈只是漫不经心地说她多想了。
哥哥...为什幺?
她的心里忽地泛起一阵悲哀的不快,手上的力道也骤然加重,牙刷头戳上口腔尽头的内壁上,疼得她手抖了抖。
泪眼朦胧里她再次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吐出混着血丝的泡沫,失去知觉似地用偏烫的水漱干净了口。
程雨瑶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指针快指向十一点。
洗漱过后清点好带回学校的东西,书、作业、笔记、药,目光落到桌面上的日记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装进了包里。
这本日记锁了她太多的秘密,写时只顾着倒苦水一样地往里面吐,过后连自己都不敢再回看。
自从开始吃药后她的记忆减退了许多,算好事也算坏事。
从初中她就开始写日记,中考毕业后很少再打开,有几次无意翻到前面时,看着上面自己的字迹都会愣神。
那些痛苦阐述的事情似乎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久到她几乎已经快要回忆不起,却真真实实的是那三年里浸泡在眼泪里的、夜夜缠绕的噩梦。
——
程雨瑶的出生正值父母感情破裂的时期,一见世面后便被送到了外婆家。记忆里哥哥虽然也有一段时间和她一起住在乡下,但后来到了上学的年龄便被爸妈接了回去。
外婆忙着家里的农活还得照顾她,难免容易疏忽。频繁生病后泡在药罐子里,一来二去地她的体质就差了起来。
后来哥哥上小学时,她到了该读幼儿园的年纪父母才将她接回身边。但彼时刚错过幼儿园招生的阶段,一时也没有去处,她只好被锁在家里等待。
爸爸因为工作性质一两个周才会回家一次,家里就常是妈妈和哥哥在。白日里哥哥上课,妈妈上班,反锁的门窗坚决阻拦她任何出去玩的想法。
对着窗外发呆,或是从早看到晚的电视便成了她消遣的单一方式。
家附近有一所小学,临近放学时会响起萨克斯演奏的《回家》。记忆里她无聊时总趴在沙发上听着绵长似呼唤的曲声,透过窗户看街道上三三两两成群的走在一起说笑打闹的学生。
她想从这间不大不小的屋子里出去,想像哥哥一样坐在教室里上课,想像在外婆家一样认识一些朋友,想打开那扇被锁住的门,在从未见过的繁华街道上撒欢儿奔跑。
她试着踮起脚去够那扇门,但门毫无疑问地纹丝不动。那扇门只有在两个时刻会打开,一个是早上妈妈带着哥哥出门的时候,其次是傍晚天黑时,门外的楼梯道上终于传来轻重参差的脚步声时。
还有一个例外,偶尔听到一串钥匙声和沉稳的脚步时,她便知道是爸爸回来了。
她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待在家里。
中午如果饿了,桌子上有剩下的饭菜。她学着妈妈教她的样子胡乱地倒进小锅里热饭,大部分时候都是不温不凉的,但能填饱肚子。
临近他们要回来的时间点时,她会早早地蹲在门口分辨属于他们的脚步声和交谈声,在门打开的一瞬间蹦起来笑眯眯地叫妈妈和哥哥。
有次等得趴在地垫上睡着,妈妈开门吓了一跳。
她迷迷糊糊被吵醒时哥哥正拍着她衣服沾上的灰,拿着纸巾替她擦脸,而妈妈在一旁絮絮叨叨地数落着她的不省心。
不过从那天起,哥哥早上上学时都会提前把自己房间里的椅子搬到门口,等到傍晚回来需要写作业时再挪回去。
那段时间也不过几个月,在记忆里却被拉得无限漫长。一天的白昼似乎不止七八个小时,就像她待在外婆家时蹲在草丛里看一只蜗牛从一片叶子爬到另一片叶子上,而负责攀爬白天这条路径的蜗牛,好像需要爬几千片、几万片的叶子。
她最初不明白这样的滋味,长大后又无数次与这种感觉重逢,才迟迟地明白,那是孤独。
后来刚开始上幼儿园的生活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快乐。
程雨瑶的穿着和城里的孩子不一样,刚到城里时妈妈也没空带她买新衣服,因为在乡下生活了一段时间,脸颊一到冬天便会起冻得通红的皴,看起来土里土气,和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哥哥完全不同。
说话时总得不到回应,玩游戏时没有人愿意和她一队,午睡的床上会出现剩饭残渣、垃圾和虫子。
她只好不再开口,拿着别人选剩下的玩具自言自语,默默将床上出现的东西用纸擦干净扔掉,在还算干净的位置缩成一团睡下。
直到有一次被一个小男孩推倒在地,嘲笑她是脏兮兮的丑八怪,天性纯善的小女孩才迟迟地发现了大家的恶意。
她被孤立了,从一开始就是。
哥哥放学来接她时,她缩着手不愿意让他牵,低头一声不吭。程逸洋奇怪地蹲下来问她怎幺了,她就摇头,说自己不干净,会把哥哥弄脏。
开了个头她忽然就开始委屈,接着抽抽搭搭地开始掉眼泪,朝着哥哥哭诉有人说她是丑八怪,说她不爱卫生。
哥哥手足无措地把她抱在怀里,笨拙地轻拍她的背。
她呜咽着别过头,眼泪滴在了哥哥的肩膀上。她伸手想把那滴水珠拂开,手就被紧紧牵住了。
末了程逸洋还怕她觉得自己不够真心,用自己的脸去蹭了蹭她哭花的脸,哄她道,才不是这样,他们都胡说八道,瑶瑶在哥哥心里是最好的。
小孩子毕竟好哄。她止住了哭声闷闷地应他,又怯怯地小声说她不想在这里上学了。
从小跟在外婆身边长大的她自然懂事,知道自己能在这儿上幼儿园已经不容易,也不敢和爸妈提,只求助似地看着哥哥。
哥哥用指腹擦去她的眼泪,又摸摸她的头。
他说没事的,不想在这里就不在这里,然后牵着她的手带她回家。
于是她终于不再去那所幼儿园,哥哥告诉她是因为学校放寒假了,等到开春,她就可以继续上学了。
再开学时,她就莫名其妙地去了离家更近的新开的幼儿园里上学,顺利地在那里度过了一年的时间,升入了小学。
念小学时哥哥每天都会带着她一起,早上一直把她送到班级门口,才会回自己的教室。下午低年级的放学早一些,她就在哥哥的教室门口趴在瓷砖砌成的围栏上写作业,哥哥班上的同学基本上都认识她,还会主动给她打招呼。
写完作业她就站在门口等哥哥放学走出教室,见到他时故作神秘地塞给他一张小纸条。大部分时候这张纸条都是在课堂上走神时完成的,乱七八糟的句子夹着拼音,还画着几个抽象的小涂鸦。
哥哥故作严肃地拍拍她的头让她好好听课,收起纸条时嘴角却挂着笑。慢慢地纸条越来越多,他就把攒起来装在了放着奖状的抽屉里。
二年级的暑假结束时,哥哥进入了初中。好在那时她也已经认识了路,可以独自上学了。
上初中后哥哥回家的时间骤减,但他每晚都会给妈妈打电话,大部分时候随意聊了几句,就让程雨瑶接电话。
摸准了哥哥来电的时间后她每天都提前做完作业,眼巴巴地盼着墙上挂的时钟能走得更快些。妈妈的手机一响起她就兔子一样地蹦起来跑过去,瞧瞧屏幕上显示的是不是哥哥那边的号码。
妈妈说哥哥恋家,每晚下自习后再麻烦也要跑去电话亭排队,等着给家里打一通电话。没有什幺重要的事情,也就是聊聊天,关心几句。
妈妈递过电话给她,还会感叹道,哥哥最关心的就是你,妈妈都聊不上几句。她喜滋滋地接过电话叫哥哥,每天最开心的就是这个时刻。
经过电话听筒,哥哥的声音变得陌生又熟悉,有时清朗一些,有时低哑一些,但不变的是第一句永远都是平静温和地唤她的小名。
她叽叽喳喳地和他汇报自己按时完成作业、上课积极回答问题、或者是又遇到了什幺稀奇古怪的事情,哥哥便安静地听着,应答她时声音含着笑。
时间差不多后他叮嘱她几句早睡、要听妈妈的话就挂了电话。
她恋恋不舍地把手机还给妈妈,却也知道哥哥用的是公用电话,每次只能和自己聊几分钟,后面还有很多人等着和家里人联系。
那些哥哥姐姐的家里或许也有弟弟妹妹,也在期盼地等着他们打电话回去。
也许他们回家的路程更遥远,分别的时间也更长,而哥哥至少每个周都会回家,有时会给她带一些她没见过的新奇东西。
她也会给哥哥准备礼物。老师奖励的贴纸、攒下的零花钱买的零食和糖果、路边看见的小玩具、爸爸妈妈带回来的稀奇特产...只要是她想要的或者喜欢的,她都要给哥哥留着。
但后来哥哥的学业越来越繁重,回家的次数也骤然减少。有时她舍不得吃的零食留下来,却只能看着它一天天逼近临期,直到最后过期,也还是等不到哥哥回家。
不过即使如此,那段日子一直到小学三年级,都是她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
后来...
她握住日记本的手紧了紧,指节有些泛白。
记忆刻意略过了那件不愿再被回忆起的事。
在那之后日子一步一步下落泡进水里,被浸湿的她浑身也越发沉重。
她的胆子越来越小,性格变得内向起来。
上初中后到了一个新的环境,她的噩梦才真正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