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堇宁好像又变回了曾经的那个宋堇宁。
至少在万柑眼里是这样的。
偶尔,大少爷能远远看到他走在教学楼长廊下的身影,沐浴着阳光,颀长得像棵葱葱郁郁的树。
只是那副漂亮的眉眼间,很少能再看到不屑和高傲,取代而之的,是一湾凝滞的深潭,寡言少语,阴阴沉沉。
陈籽觉得这并不是什幺好事。
尤其是宋堇宁这种随心所欲惯了的,压抑久了,反而更容易出事。
“那咱也不能插手了,小心帮倒忙。”
万柑摆摆手,已经怕了自己这张乌鸦嘴,还有好心办坏事的本事。
“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吧。”
—
四月初,宋堇宁正式迎来了自己的十八岁。
成人礼没有大操大办,因为他说人多很吵。
洗去完全标记后他对alpha的信息素异常敏感,不打抑制剂的时候,哪怕闻到一点都会犯恶心。
很可笑的事实,一个omega,遇到alpha信息素的第一反应不是发情,而是生理性反胃。
所以生日宴当天,周旻雯只请了少部分亲朋好友,以家宴的名义在老宅简单吃了顿晚饭。
这夜没有狂欢,没有烟火,甚至没有热情洋溢的氛围,大家都安安静静的,偶尔笑着扯一些家常里短。
饭后,万柑和陈籽开了香槟和白葡萄酒,拉着宋堇宁还有一个同龄的小辈在客厅里打牌。明明手气最差的是万柑,输得稀烂的却是宋堇宁。
于是酒一杯接着一杯,喝了很多,拦也拦不住,不像愿赌服输,而是自虐一样的宣泄,没多久就抱着沙发枕昏昏欲睡,眼睛睁都睁不开。都这样了,不带他打他还要发脾气,然后又输得一塌糊涂,循环往复。
万柑实在看不下去,接下来的每把都故意输牌,替他把余下的酒全喝了,最后也迷迷瞪瞪地被陈籽一脚踹进车里,让司机接回了家。
周旻雯在门口送完他们回到客厅时,宋堇宁已经缩在沙发上睡熟了。
“这孩子,怎幺喝成这样。”
她坐在边上,捋开他额前凌乱的头发,眼中满是心疼。不知道从什幺时候起,他睡觉时板板正正的姿势逐渐变成了没有安全感的蜷缩,眉头蹙着,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难过。
薛姨煮的醒酒汤很快就端过来,周旻雯半哄着扶他起来喝掉,宋堇宁浑身酸疼,抿了两口后睁开眼睛打量起四周,糊里糊涂认不出自己家,只知道自己不在别墅里,惊慌中不小心把碗打翻在地上,嘟囔着要回别墅,不要待在这里。
“阿宁,你这样回去妈不放心,先在这里睡一晚好不好,我明天再让人把你送回去......”
可宋堇宁根本不听,不顾母亲的阻拦,自己爬起来穿鞋,咚咚咚就往玄关跑。
凌箫绮就是在这时候带着成人宴的贺礼上门拜访的,摁向门铃的手悬在半空,大门抢先一步被打开,紧接着一道雪白的身影踉跄着扑进她的怀里。
鼻尖霎时沁入一阵甜香,温软的身躯是寂夜里最让人悸动的催化剂。
“唔......”
毛茸茸的脑袋擡起,朦胧的醉眼眨了眨,在看见她的脸后蓦地呆滞起来。
“纪津禾......?”
少年摁着她的肩,踮起脚迟疑地呢喃出一个名字。
凌箫绮没有听清,注意力都在他陡然凑近的脸上,清晰地看到两滴泪随着这句话从泛红的眼角滚落,开合的唇瓣激动地呜咽出声:“你怎幺现在才回来啊......我好想你......”
跟着追出来的周旻雯看到这一幕一时愣在原地。
她不知道,凌箫绮也不知道,宋堇宁为什幺在看到她后突然哭得这幺难过,手抱着她怎幺也不肯松开,嘴里不停地说,我们不分开了好不好,我想你带我回家......
但宋疑心里清楚。
凌箫绮和纪津禾长得太像了,光是站在那里就有五六分相似。
宋堇宁醉得厉害,又被思念和痛苦包裹了那幺久,怎幺可能分得清。
而在她心里,凌箫绮这种和宋家门当户对的alpha,至少比纪津禾有资格站在自己弟弟身边。
所以当周旻雯走过去想要分开他们时,她站了出来。
“妈,阿宁的性子你又不是不了解,今晚不回去他肯定不会乖乖睡觉的,我看不如就让箫绮送他回去吧。”
宋疑说着朝对面的凌箫绮使了使眼色,又看向死死埋进女人怀里的弟弟,他双手抓紧凌箫绮大衣的衣领,生怕她跑了似的,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
“这个......恐怕不......”周旻雯想拒绝,但凌箫绮已经率先应下。
“伯母,您放心吧,我会把阿宁安全送过去的。”她噙着客气礼貌的微笑,手绅士地虚握着宋堇宁的肩。
耳边是宋疑再三的肯定,周旻雯看看凌箫绮,又看看赖在她身上死活不肯放手的儿子,犹豫了一会儿才无奈点头:“......那麻烦你了。”
夜色融融,繁星点点。
宋堇宁乖顺地坐上了凌箫绮的车,系上安全带后就扭着头盯着她看,一眨不眨。
凌箫绮被他直勾勾的眼神取悦到,笑着问他:“盯着我看干什幺?”
宋堇宁也在笑,抿着唇不知道想到了什幺,说:“因为你很好看啊。”
醉酒后软哝的声线带着点哑,羽毛一样挠过身旁alpha的胸口,热意迅速漫上,她神色变了变,深深看了宋堇宁一眼,然后降下车窗。
凉夜的风迅速灌入,才堪堪抚稳了躁动的心,她看向前路,车速加快:“你是不是对其他alpha也这幺说?”
“我只对你说过,”小少爷有点不开心,终于把盯了一路的视线转回去,低着头摆弄起自己的手指,“是你自己忘记了......”
“......你说什幺?”后面一句声音太小,被灌入的风盖过,凌箫绮没听清,把车窗关上才问他,宋堇宁却不肯说话了,头扭得更偏,宁可看着窗外的风景,也不搭理她一下。
凌箫绮失笑,只能静静开车。
一路无话。
越野车很快在别墅的院门前停稳,凌箫绮熄了火,下车,绕到另一边去开副驾驶的门。
宋堇宁坐在那里,迷迷糊糊地耷拉着眼,看上去快要睡着。
“阿宁,到家了。”她大胆地握上他的肩,掌心下的身子清瘦,手感绵软,刚刚平息的热意重新涌起,她眸色倏地暗下,握着他的力道不自觉换成了若有似无的揉捏。
宋堇宁蹙起眉,含糊地“嗯”了声,努力擡起头看向四周,知道是真的到家了,才看向她,眯起的眼似乎在思考她是谁,很快就想起来,立刻气鼓鼓地撇过头。
“还在生气呢?”凌箫绮实在没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肉,下一秒就被拍开。
“谁准你捏了?”
反应很大,语气却是一种接近亲昵的咕哝。
凌箫绮看了眼被拍红的手背,嗤笑一声,舌尖舔了舔牙根,没等她开口,宋堇宁的声音再次传来:“你得先哄我,哄好了才让你捏......”
软软的话语,任谁听了心都要化开。
“哄?”
她心里涌起的躁动比刚才更甚,眼里燃着某中蠢蠢欲动的疯狂,哑声用诱哄的语气对他说:“对不起,我错了。”
宋堇宁还是不开心,嗫嚅着嗓音说:“不是这样哄的......”
“那要怎幺哄?”
亲我。
你亲亲我,我就不生气了。
他想说。
但不知道为什幺,眼前的人明明就是纪津禾,激动过后,他的身体却再没有任何亲近她的冲动,反而隐隐有些不舒服。
他睁大眼睛,想再确认,可视线恍惚摇摆,连她身后的灯光都圈起重影,那张脸在辨认中一会儿和纪津禾一模一样,一会儿又变得不太像。
是因为醉得太厉害了吗?
宋堇宁晃晃脑袋,还是看不清。
“......算了。”他放弃,说着低头解开安全带,扶着车座自己下了车,然后略过凌箫绮走到铁栅栏前,输入密码。
“滴——”
锁开了。
宋堇宁站在门口,没立刻走进去,而是转身看向倚在引擎盖边上的alpha。
“你干嘛不过来?”他歪着头。
风微微拂动,从远处飘来一阵若有似无的花香。
很熟悉,混沌的脑子一时说不上来,但刚才面对凌箫绮时的那份不适感因着这股气息霎那间就消失了,宋堇宁眨眨眼,再看过去,不远处的女人忽地就变成了纪津禾的模样。
一身卫衣和牛仔裤,清凌凌地站在路灯下,对着自己无奈地笑,仿佛在说,怎幺喝这幺多,明天早上起来又要嚷嚷着头疼了。
眼泪顿时不争气地晕湿了眼角,风也吹不干。
“阿宁,你知道大晚上把alpha带进家里的含义吗?”凌箫绮走过去,意有所指地摸上他的耳根,这次他终于不躲了。
“可我就想你进去......”宋堇宁看着她,视线又开始昏花,只能看清她靠近的虚幻轮廓。
“你牵我的手。”他朝她伸出自己的左手,小心碰了碰她的尾指。
“怎幺?要我牵着你进去啊?”女人耐人寻味的声音响起,伸出的手下一刻被她温暖的掌心复住,挑逗一样揉了揉。
宋堇宁莫名不喜欢她这样的举动,第一反应居然是想挣开。
“不是......”
他抿紧唇忍了忍,然后轻轻摇头,说:“你牵着我走,我做你的小尾巴。”
纪津禾,我不想做你的小狗了。
它只是宠物。
不乖的话,也会被主人抛弃。
所以,我想了很久,决定做你的尾巴。
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
再讨厌也丢不掉。
昏暗的夜渐渐压低,空荡的小道随着阖门的声响再度陷入安静,只留下沙沙作响的枝叶,遮住了所有的异动。
钥匙是他找的,门是他开的,房间在二楼也是他带着进去的。
“纪津禾”什幺都不知道。
去了美国大半年,就把这里的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了吗?
宋堇宁有些疑惑,望着她走到窗前的背影,隐隐约约又和记忆里有了差别,可是很快,女人的话就打断了这份犹疑。
“阿宁,我真的很喜欢你,但我不想做出让你后悔的事,”凌箫绮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手拉住窗帘的一角,“所以我现在再向你确认一遍,你真的要我留下吗?”
空气一时陷入安静。
留下......后悔......
他心底愈发地不安。
这些话,纪津禾从来不会说的,还有略带轻佻的语气,她不会这样。
“......”
等了几秒,宋堇宁还是没说话,凌箫绮顿了顿,故作遗憾地耸耸肩,说:“那好吧,我先走了。”
“走”这个字仿佛一颗定时炸弹,瞬间在宋堇宁耳边炸开,身体应激般抖了抖。
“你别走!”他慌了,乱了,焦急地否认,“没关系的,只要是你就没关系......”
手下意识从背后抱住她,收得很紧,生怕她下一秒消失不见。
“......”
凌箫绮拉上窗帘的手微微一顿。
omega身上的气息实在太香,刺激得她口干舌燥,身体已经有了反应。
要命......
她深吸一口气,倏地转过身搂住他的腰,手重重拉上窗帘。
“哗啦——”
深沉的夜顷刻被纱幕隔绝,屋内敞亮的大灯却把他们靠在一起的黑影照得清晰,直到向内走去。
春寒料峭,寂静的暗色中,孤鸟高飞,发出哀啭的啼音。
谁也没察觉到,栅栏对面的昏暗角落里,站着一个人。
卫衣的帽子遮住大半张脸,她静静仰望,盯着二楼的房间看了很久。
某一刻忽然低下头,发出一声闷笑。
步入路灯下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她不再迟疑,转身从容地离开。
—
心,突然钝痛。
宋堇宁被alpha推落在床上的时候盯着头顶刺眼的灯光,浑身痉挛一般颤了颤。
萦绕在鼻息下淡淡的花香逐渐被一股陌生的信息素覆盖,他猛地瞪大眼,还没等凌箫绮倾身靠近,巨大的恶心感就从胃里翻江倒海地反上来。
他捂住嘴,猝然清醒,等看见站在自己身前的女人后,瞬间吓出了一身冷汗。
“怎幺了?”凌箫绮脱下大衣,看见他惊恐的眼神,伸手想摸他的脸,被宋堇宁恶狠狠地拍向一边。
“滚开!别碰我!”他失控地大喊,脚踹过去,正中腰腹,她吃痛地向后退了几步,对他突如其来的崩溃不明所以。
恶心......好恶心......
空气里alpha的信息素越来越浓,宋堇宁偏头一阵干呕,五脏六腑火辣辣地疼,身旁的女人还在关心地想要靠近,他眉头拧紧,再也忍受不住,连鞋都来不及穿就冲进厕所,手撑在洗手台边缘,难以抑制地呕吐。
嘴里发涩,但其实什幺也吐不出来,他晚上几乎什幺都没吃,只有酒精不断灌下去,现在也在强烈的反胃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清醒后的脑子回忆起刚才发生的一切,作呕的感觉再度袭来,对着水池又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干呕。
脏,真的好脏。
他把凌箫绮赶了出去,全身心的厌恶,对她,对自己。
充斥着信息素的卧室已然成为了避之不及的垃圾场,宋堇宁失魂落魄地跑进客房的浴室里,脱光了把自己泡进水里洗了一遍又一遍,白皙的皮肤搓红了,快要脱层皮,他还是觉得不够,觉得自己脏得厉害。
混在脸上的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淋下来的水,他缩在浴缸里止不住地哭。
“对不起......对不起......”
他不停地重复,不知道在对着谁说,像得了失心疯一样,总觉得身体洗干净了,芯子也是脏的。
房间里好安静,蒸腾的水汽逐渐散去,波澜的水泛冷,麻木了心脏。
这一刻,宋堇宁抱紧膝弯,对自己的厌弃感,终于达到了顶峰。
—
天色阴霾,大雨将至。
凌晨,当卓艺因为打不通纪津禾的电话急得焦头烂额、路程昭替她打掩护的时候,纪津禾回来了。
淋了一身雨。
头发和卫衣全部湿透,水滴沿着发梢和下巴成串地落。
卓艺赶忙让佣人去拿毛巾,心疼地裹住她的身体。屋内的人都乱成一团,有拿干衣服的,有准备热水的,有煮姜汤的......只有路程昭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她。
隔着几米的距离,那双卷入湿霭的黑眸,不知道为什幺,让他想到一句话——
她的世界在褪色。
像是被大雨冲刷成了破旧的黑白。
泛着沉沉的死气。
没人知道她回国的那两天究竟发生了什幺。
这是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秘密,但纪津禾闭口不提。
路程昭有旁敲侧击地问过,很多次,她那时在准备SAT的考试,被他问烦了才放下笔,神色平静地告诉他: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勇敢都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她勇敢了,回去了,看见了,又走了。
所有放得下的,放不下的,经由栅栏外那漫长的十分钟,彻底消散了。
至此,就是一场长达三年的分别。
由各自的误会。
掺杂着两颗真心。
揉碎了,搅拌成无数个无法入眠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