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菜

金管事胃口也同他的肚量一般惊人,迎来送往许多年,自诩是有眼界的人,可当那蜜饯香茶、清汤浓羹、鲜蔬山珍流水般一样接一样地端上来,一直端到了第二十道还不曾见停,他到底是看直了眼珠子:

茶是沾了春雨芬芳的雀舌,哪怕保存到了秋日,清气也半点不散,入口只觉沁人心脾。

蜜饯是裹了蜜的樱桃,浸入了洁白的乳酪中也半点不化,均匀透亮,一尝之下依旧是蜂蜜软稠的口感。

清汤不过最普通的白玉翡翠,可不知是用何物吊的汤底,味道淳厚,差点引得他将舌头也一道喝了下去。而那羊羹本该再腥膻不过,却烧出了鲜果般干净清甜的滋味。

至于他本最不爱吃的时蔬山珍,每一样过油的火候都堪称极致,牢牢锁住了汁水不说,哪怕只瞧样子亦觉可人,像是山中刚采摘下来又过了甘洌的溪水,鲜嫩欲滴。

单论食材,自然是比不上那传说中明月楼大宴中的仙灵珍稀,可以金管事浅薄的见识来看,完全算得上是人间极致。

他原本心中还藏着事,总怕这般享乐会耽搁了明日的行程,可吃到后头,只觉哪一道菜都值得细细品尝,哪一道都不好轻易错过。

——确实也不能错过,毕竟本家就是开酒楼的,趁机开开眼也是好的。

为了让客人能放开了吃,仆从们也侍奉得极好。每道菜虽初上时不过一个小碟,可一旁的侍者极有眼色,每每金管事忍不住摸摸肚子,便会再添上一份。如此,哪里还停得下来?

且金管事瞧得清楚,二十张红木宴桌围了一圈,自家的人也好,曾家米铺的也罢,每张桌后之人都吃得红光满面,应接不暇。

这不,隔桌的顾老平时自诩最是稳重不过,开始的时候还记得边吃边教训他那新收的学徒,眼下已然起了兴头,偷偷让那个叫“三千”的小子去取些明日招待用的酒,顺道将半天不见人的马尚喊来,一块儿多搬些。

——“反正来香少东家那边最不缺的就是酒。”

金管事觉得顾老说得不错。

菜是够了,可上到现在的酒水多半是清冽绵软,实在差些意思……

正想着,肩上忽的一重,是曾家米庄的毛掌柜,从另一侧绕了过来,在他一旁坐下。

“老哥喝得不尽兴?”瘦脸的毛掌柜呵呵笑问。

金管事摸了摸双下巴,道:“不过是被少东家那边的酒养叼了嘴,让老弟见笑了,”

毛掌柜擡了擡手,拎出瓶细长颈的红釉口酒瓶:“不若先试试这主人家的枫酒?”说着就给两人斟了满碗。

淡红的酒液甫一晃荡,散出股微甜的醉人芬芳。

金管事眼睛骤亮,凑近嗅了嗅,灌下一大口,叹道:“好酒!入口不涩,落肚如刀,当真痛快!”

毛掌柜呵呵笑了:“这算得什幺痛快?来来来,你陪我划两下,我们哥俩一道不醉不休方是痛快!”

金管事听得对方有“大醉”之意,下意识有些踌躇,可一旁几个护卫已经喝得高了,听了果然起哄,凑过脑袋来,递盏送拳一气呵成。

不消片刻,满室皆是“六六六”“五魁首”的吆喝之声,各样笑骂高低起伏,不绝于耳。

金管事半推半就着落入其中,哪里还脱得了身?就这般你一杯我一碗地,喝了个昏天暗地。

眼前的景象也开始晃荡,金管事最后一丝理智尚在,摆着胖手努力掩住酒碗。

“哎呀晕了晕了,不能喝了……不能再喝了……”

毛掌柜不再急着添酒,只道:“老哥缓缓,正好要上主菜咧。”

金管事听了,果然闻得一阵浓郁肉香从门口处飘来。

但见四个侍从正擡着一架人高的黄铜烤架摆弄,上面倒挂着一只肚皮溜圆、金黄酥脆的乳猪,正在烧红的木炭上缓缓翻滚。

金管事半眯着眼打了个嗝,揉揉眼:“这……这乳猪怎这般……大?”

说是乳猪,却足有成人大小,几乎同那黑山猪无异。

毛掌柜道:“老哥有所不知,这道烤乳猪乃是主人家压箱底的好菜,我们来的那天都不肯给我们上,就是因为制备极为麻烦,非得等上好几日才行——老哥你们运气好,正巧赶上了。”

金管事不以为然:“能有多、多麻烦?我们东家是行家里手,做烤货最——最是在行,只要清肠久、填料足——就够了!”

“正是!这等烤货最麻烦的便是清理肠胃,若是清不干净,那可就真成了金玉在外,糟污其中。”

金管事道:“可、可可不是幺——我们家小姐说了,至少得饿上三日才能、能干净!哦……这家主人也是?”

毛掌柜没有立刻回答。

金管事也没在意。他问完就被那乳猪处源源不绝的浓香吸引住了。

“怪……怪了,”他喃喃,“如何这般香?西荒、不,南岛那边的香料都用过,也没见过这般香的。”

“老哥不妨猜猜,如何做到这般香?”

“莫不是……用的美酒填喂的?”

毛掌柜大笑,顺势将他酒碗倒满:“老哥行家!”

金管事猜中得意,当即一干而净,抹嘴又道:“不仅如此,我猜这酒,大约就是主人家的枫酒吧!”

毛掌柜复又倒满:“老哥高见!”

金管事心满意足饮了,正要说什幺,就听毛掌柜笑着接道。

“这菜名叫‘醉金山’,平日就是在那枫林中放养的,临烹调时候,需用枫酒连喂三日,将畜生脏腑彻底清理,当日以酒液重新灌满,再于炭火上烘烤整夜,方能有这般色香味道——老哥见多识广,全猜中了,小弟佩服,来来来,再喝些!”

“喝……喝不了喝不了……”金管事酒意上涌,连连摆手,“我这喝了一碗、肚子都涨了……”

“肚子涨了才好啊,”毛掌柜道,“如此方才方便清肠解腻。”

金管事本已有七八分醉,可听到这“清肠解腻”,莫名心下不适,手上一抖,刚斟满的酒洒了大半。

毛掌柜重新斟上:“老哥,我们接着喝。

金管事一边苦笑一边打嗝,道:“老弟,我实在涨了,喝不下——”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想到另一件事:如何灌了这一晚上酒水,只有胃胀,半分尿急的感觉也无?

他下意识地摸上自己肚子,这不摸不知道,一摸之下才惊觉,方才为了敞开肚皮吃喝,扯了腰带去,如今肚子却比平日又圆上了两圈,甚至不用敲弹,都好似已经能听到其中晃荡的水声。

金管事僵了半刻,方颤巍巍地朝边上扫了一眼。

但见那些喝醉了的家丁护卫也同他一般解了腰带,正抓着酒瓶猛灌,好似根本没有觉察肚皮处已经圆得鼓胀而出,尤其那几个敞着衣襟的,肚皮已然撑到极致,简直同十月怀胎一般,甚至清晰可见崩开的暗红皮肉纹路!

而更为可怖的是,旁边的曾家米铺的人还好似什幺都没发觉般,依旧在劝酒——等等。

金管事晃了晃脑袋,越看越觉得那劝酒之人的面孔一张比一张熟悉。

对面,自家掌旗的伙计一把抓过旁边的人,俩人勾肩搭背支着,端着酒碗,摇摇晃晃地,隔桌朝他示意。

“金……金管事……喝……喝啊!”

醉醺醺的两张脸贴在一处,同双胞胎似的,不仅五官一模一样,连挤眉弄眼的神情也一模一样。

再朝旁看去,这一桌一桌的,哪里是曾家米铺的,分明都是自家人的脸!

金管事仿佛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浑身酒意去了大半。

他哆哆嗦嗦地想要站起来逃开,可不管嘴也好,手脚也罢,皆像是失了控制。

他眼睁睁地见自己端起碗,朝唇边凑近。

周围的人还在醉醺醺地划着拳,相互劝着酒,空气中弥漫着香气与笑意,一切皆是再快活没有。

“老哥怎幺不喝了?”身侧,毛掌柜呵呵笑着,在金管事发直的眼神中,稳稳给他斟满,“酒后逢知己,我和老哥缘分不浅啊——喝不喝?”

“咔。”

两碗一碰,酒液下肚,毛掌柜双颊立刻鼓胀起来,连同下巴一起,被满室烛火一照,挂满了金灿灿油光。

“两家结亲,双喜临门,喝不喝?”

“咔。”

两碗再碰,酒液再灌,毛掌柜的眼睛被挤得极细,像是陷在了腮肉里,闪着真诚的光。

“老哥跟着小姐这一去,将来就是落桑城的大掌柜,高升之喜,前途无量,喝不喝?”

“咔嚓。”

第三声脆响起来,问的人已然红光满面,肥唇厚耳,笑得喜庆无比。

金管事嘴唇颤了半天,吐了个哭一样的笑音。

“……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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