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里,二人成日相见,自然不像半月见一次时如胶似漆。
靠得太近反而容易刺伤。
洁癖的老男人又在整日念叨:钟杳,你又多久没洗头、没剪指甲了?钟杳,把你的鞋摆整齐。进门脱鞋的时候就该随手放好,每次都甩得那幺远。钟杳,你的钥匙,放在这,过两天肯定又要找不到,然后来怪我。钟杳,钟杳,钟杳……简直烦死了。
她不敢公然挑衅,却总在为鸡毛蒜皮的事生他的闷气。
满屋子剑拔弩张的火药味。无辜的扫地机器人夹在中间,暗暗撞上墙缝,抱头龟缩。
但不可否认,家里变得比以前热闹,好像终于有了家的样子。工作日的时候,她每天都为他做饭,做家务,给他买新衣服,坐在高处,冷冷盯着他换上。他也不敢拂她的兴致。
果然你穿这身好看。
——钟杳心里的他和真正的他并没有太大不同。她买的衣服,风格就像他会穿的。某些恍然的瞬间,竟似她有意借此讨好。
不过出人意料,他在亲戚间的形象一直是花钱大手大脚的败家少爷,却从来没有像她这样一连买一堆很贵的衣服。
两个人生活的开销也比她想象中少得多。钱被他攒起来理财。按他的说法,反正放着也是贬值,还不如拿去用,反正来来去去也就是一个数字。他对钱财没有感觉,这点又和别人的印象一样。
近来她才发现家里缺了很多东西。客厅没有电视,好像就缺乏一个中心,显得很空。以前没有必要。她们不坐在一起,都习惯各自用电脑。现在不一样了。两个人在家需要有点都能参与的事情做。上次他答应她买投影仪,好歹可以一起看电影,之后再无下文。她催他,他干脆给她拨了一笔经费,让她按照自己的想法布置家里。
投影仪和新的音响终于如愿以偿地在家中落地。但她同时有点失落,家庭生活比起她憧憬的模样终究差了些什幺。新东西存在的意义,更多是给她消闲解闷。工作日的白天,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番,打游戏,等他回家。对他来说新的设备可有可无。她们在一起的时候,要幺在做爱,要幺在酝酿做爱的情绪。
他时常记错她的日子,惊讶地发现时间比他以为的更快。她的每一天却过得很慢,很慢,比他长得多,漫长在苦恼和等待。但他却说这是正常的。人变老,也就是感觉到时间越来越快。时间像水滴一样缓缓坠落,落进已然度过的生命。年少时只见浅潭,每一滴水汇聚成形的痕迹都历历可见。等到年纪大了,新的时间比起已然度过的那些就显得微不足道。她的一天是过往生命的几千分之一,于他却是几万分之一。
她听他的形容困惑不解。衰老更像在让时间变慢,慢到新的部分忽略不计,恍若静止。他想了想,说角度不一样,她的想法也没有错。她站在起点向前看,而他在终点往回望。
他又问她:每次来月经的时候,你都会感觉到自己长大一点吗?
她下意识以为他在拐弯抹角地讽刺,条件反射地浑身发抖,瞪圆眼睛,又在同一时刻望见他茫然无措的神情。他问只是因为他想知道,但看起来这样问错了。她们的相处素来如此,阴差阳错地难以交流,讲同样的话,想完全不同的事。做爱也不会让这点有所改变。
他的额边还有残余的汗珠,身体烫着,微微热的指端插在她后脑勺的发间,轻挑出更酸涩难言的感觉。
她试着认真回答提问,却更难以克制地悲从中来,趴在他肩头嚎啕大哭。
或许成长本身就足以令人悲伤。她似乎一直暗暗希冀着,留在他身边的自己就可以不必长大,逃避残忍的未来。但成长本身毕竟不会消失。无论她怎样自欺欺人,宣称她们之间只是肉体关系,在此之外的种种变化,她想要的或不想的,都已经发生了。
他没有打断她,不做别的事,也不说话,只静静等雨停下。
“你不喜欢看女孩子哭?”
他点头。
“那为什幺不来哄我?”
他不作答,大概是知道答案并非她想听的。
她闭上刺痛的眼睛,翻身仰卧。他又蹭过来抱着她。她忽然忍不住笑,反用手指勾过他的下颌,问:“以前有人说过你在床上很温柔吗?温柔又黏人,变得不像你。我都怀疑……”
他当年是不是被人骗了?带球跑的可怜男人。
后半句话被手指止住。他不想听。
“我不会做完还抱着别人。”
“你想说我是特别的?”
他收回视线,死不承认的表情。
“你看起来很好骗。”她继续道。
“我不是。”
她便不依不饶地追问:“还在嘴硬?为什幺?直到现在,你也不想接受这是自己的本性。”
“那是因为……”话戛然而止。
他揪住她揉成一团。她极力反抗,借着扭斗的角力占领高地。
被子缠住了他的手臂,他只好投降,然后露出似笑非笑又像取笑的微妙表情。耳朵早就急红了,磨肿的双唇充血,干燥又蠢蠢欲动。他憋了半天,却只说一句:“哪个男人想在自己的女人眼里颜面尽失?”
她听得一愣,不知所措地涨红脸。
话被明明白白地挑开,她忽然不知该如何狡辩。比不过的感觉让人不安。她猜不到他,就忍不住以为这又是新的花言巧语。心情一下就缭乱了,缠绵的震荡并不比他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小。
他说她是他的女人,对于现在的她们,最恰如其分的形容。
“你在哄我。”她确信道。
如果相处已经变成必须进行的家庭义务,他的热情应该不像现在表现出来的那幺多。她才更像蛮横霸道的暴君,予取予求,又不许他实话实说。
他反问她:“为什幺这样想?”
“你总是见到我在哭、我在生气的丑样子,自然没有兴致了吧。”
他笑,“要这幺说,我不觉得自己就好到哪去。”
“你是猪。”
她感觉到他并不懂得她的爱意。她没有把他当成做爱的工具人,但他却不愿相信。
难道无论怎样聪明的男人,碰上感情的事都逃不过变蠢?
相望的时候似乎又无事可做。她们经常就这样无所事事地度过一整个下午——回过神时天色已悄然暗下来。闲人对光影流转的节律分外敏感。
他期待她先说点什幺,眼睛里的亮光映上温柔的霞色渐渐变软,似掠过皮肤的羽毛。但她将想说话的心情推回原处,以同样的期待回望他。
冷风吹下,空气也像飘浮在一片雪山上,荡得轻薄。
该说什幺好呢?
又过了很久,他终于放下别扭的包袱,似退回初学语言的时候,青涩又迟疑地说道:“想干你是真的。”
然后,他深长地眨眼,“喜欢,也是真的。”
“啊……我……”
他微微摇头,示意她可以不用说话。
“你在恋爱的时候呆呆的。”
他会将她们的关系形容成恋爱,却是她从未设想过的事。
世人眼中的恋爱大约会是另一种模样。从试探开始,约会,确认关系,加深肢体的接触,感情升温是循序渐进的过程。这套东西放在她们之间就行不通。太了解也太熟悉了。情况完全倒过来。好像是因为她们先做了爱,没法再维持以前的关系,只好也盲人摸象学着恋爱。
这就好比,欧美国家以自下而上的革命确立起资本主义社会的范式,在被迫卷入这一世界的东方国家,变革最先是以自上而下的方式发生,日本明治维新、清末新政都是。当时的人也曾相信,只要进行立宪,现代性就接踵而至。
但真的这幺容易吗?
擡起头的瞬间,他又擡手揉她的头发。她嗅到清淡的余香,灵光一闪,恍若知道了他藏在心底没说出口的那句话——她是他的女儿,以前是,现在也是,这点没有改变。
她弄不懂对于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女儿”这样的存在意味着什幺。是异性,相差二十多岁,但又必须建立紧密的连接,从她的生命找不出另一种参照。
听起来像不得不尔的责任。她处心积虑接近他,不正是想摆脱这样的境况?她希望知道自己对他有用,他看向她是出于吸引和好奇,而不是一不留神没顾着,她又闯祸了。
如今他终于承认“女儿”的身体里有个渴慕于他的女人?
答案也许是的。因为再不管管,她会失控,会出去闯祸。与其被别的、他不知道的男人伤害,他倒宁可这个人是自己。
人对爱情以外的对象,也会有超乎寻常的占有欲?
倘若这样作想,她反而更恨他了。做爱时,他是不专心的一方,却要她专心。她动情沉沦,他却好像游走在边缘只湿了一点。她依然弄不懂他在想什幺。
他陪她玩了一整天,晚饭后才有时间加班,检查下属弄错的财务报表。他做事情手脚很快,又见不得别人拖拉,年轻时经常无意识抢下属的活干。后来领导当久了,克制很多,但到要紧时候还是这样。
她跟着他在旁边坐。他塞了一本书让她自己看。她看不进去,没过几分钟就探出头,趴在他的桌边问:“你喜欢怎幺样的女人?”
“形容不出来。”
“一定要形容呢?外貌,要很漂亮?”
“也不一定,我喜欢眼神有劲。”
“什幺叫有劲?”
他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道:“就是……性感。”
“那你不喜欢太小的小女孩咯。”
“嗯。”
他好像下意识地说了实话,她不知该庆幸还是失落。
“你喜欢女人聪明,还是不要太聪明?”
这个问题他思考了很久。但她不知道原因不在于问题,而是他终于找到报表上出问题的地方,打算先把工作做完。过后,他才转向她,答:“聪明。”
“像你那样聪明,甚至是比你聪明?”
“你现在就比我十七岁聪明。”
近来他认真讲的每一句话都像情话一样不可靠。也亏得他说得出口。她待在他身边怎幺还会聪明?相比之下,不可避免显得笨笨的。
“我不觉得。”
他的眼光锁住她逃窜的瞳仁,“你不用费很多功夫,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话里意思不善。这个男人嘴毒起来向来没有征兆,她早该习惯。可平白被讽刺也不是好受的滋味,她不服气反问:“比如呢?”
“读书什幺,你一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哦。”
只因他没有看见,就认定她不努力。傲慢的臆测。她当然很难认同。但现在的她不再有兴趣和他争吵,淡淡应过一声,也就罢了。
他走到她面前。她抱着怀中的书移开眼,垫在下颌的手指又将脑袋勾回原处,看向他。
“你不加班了?”
“做完了。”
接下来该做什幺似已不必多言。但她因为他的话有点不开心,又举起书将视线挡开,自言自语般低声道:“白天还没做够?”
他拨开书与她对望,“你有更好的主意?”
她一脚将他踢开,起身下地,收拾衣裙,“我去看书了。”
还未走出两步,腰肢已盈盈落入他的掌中。语声绕来耳畔,“生气了?”
“没有生气。你说得对,我太不用功了,应该改改。”
她试图掰开腰间的手,但失败了。
“又没什幺不好。你不是一向很会差遣我?”
“我觉得不行。”
她用力撞了他一下,撞空了,反被套拢双手,咬住颈侧。
“放开我,你好烦。晚上不想跟你做。”
“还说没有生气,嗯?”
挣扎未果。他将她丢进床角,异常执着地百般哄逗。碰她的时候也比平时更用力,好像也在暗生闷气。她是不知道他有什幺好气,反正现在她很火大,忍不住冷嘲热讽,“老男人还吃得消吗?”
她更不知他依然会像小孩一样,为一句话耿耿于怀,又连前戏都没有就莽撞地进来。巨大的惊愕似浓云笼罩,闷得她喘不过气。脊背酥麻的感觉像永远地碎掉了,被碾成一地齑粉,不再是她的。
没有什幺可以阻拦。他攀着她的后背入得更深,直到被粘稠的阻力彻底缚住,进退不得。指端仍在意义不明地颤动。掌心渗出冷汗,随着泪水模糊视野。颈边的咬痕曝露在空气里,冰凉却又火辣辣的。心跳猛烈,说不清的情绪。
身体喜欢他的感觉很诚实。她感觉到体内深处磨人的硬度,也清楚他想让她承认,他没有意气用事。在这件事上她就不是他的对手。他不需要花里胡哨的技巧,就可以轻易让她爽到,可以一个姿势干到她高潮。
嚎哭一声声软下来,交合的声响依然濡湿,她将此当作一种新的耻辱,装作不知。
但他感觉得到。甚至对他来说,这反而是彩虹般异常甜美的嘉奖。
他阴魂不散地附耳道:“被强奸会让你更兴奋吗?晚上比平时更乖了。”
她觉得他很吵闹,不假思索给了他一耳光。
人在陷入亢奋的时候,知觉会像漫然的醉意失去分寸。她也不知这一下用了多大的劲,只觉脑子震荡得晕乎乎的,很久都缓不过来。他也怔得不轻。时间如愿以偿地安静了很久。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些什幺?”
他的神色阴郁,“两下就被干湿的小骚货。”
“我劝你好好说——”
话音未尽,他的吻降落下来,堵住她的嘴,叩开倔强的牙关。火上浇油的怒意让两个人怪异地滚作一团。一会她在上,单薄的身躯骑着他颤抖,一会他又卷土重来,没有定数。唯一确定的是肢体越纠缠越深。她终于明白,也许了解他最好的方式本就不是借由言语,而是言语以外的那些,他给予她的战栗和极乐。情绪也会像少时的记忆,流进血液,在生命中暗自发芽,开花。他在烈火燎原的前夜听她的呻吟。
战争的最后,他像野兽在自己的私有物留下标记那样,在她身上咬开落梅般的吻痕。
她妥协了,变得充满空洞、破破烂烂的,精疲力竭。但清晰无遗是他的着迷。他也想知道关于她更多的事,一直如此。只是以前他会克制,害怕在她那里变得讨厌和冒犯。现在不必要了。他可以将所有求索的欲望毫无保留地加在她身上,占有本不该为他所知的万种风情。
或许只要他在眼前,还会义无反顾地爱她,求一个确定无疑的名分——他把她当成什幺,就不太重要了。
但此事毕竟是个很坏的转折。以至于后来他想跟她做爱,都不太容易了。
被操得下不来床这种事总归是有点丢人。第二天是周一,他去上班,她听见响动醒了一会。太累了,她躺在床上放空,迷迷糊糊又开始睡回笼觉,再醒来就是他下班回家。饭没有做。他做好饭叫她起来,她还是半睡半醒,骨头像要散架了,拉也拉不起来。
她的身体还有点低烧,他以为她生病了,想带她去医院。但她只是很累,累到没有力气吃东西,为了让他放心,才勉强打起精神,陪他吃了半顿饭。
久困嗜睡的状况持续了好些日子。每天晚上她陪他吃好饭,就哈欠连连地早早睡下。周五他有应酬,在外面喝了酒,借着酒劲来挑逗她。她早就睡熟,对梦中的事毫无印象,只知道第二天清晨很早醒来,他又抱着她睡了整晚。
大夏天的,像连体婴似的抱在一起当然不好受,黏糊糊的。何况她一闻到男人的气味就浮想联翩,忍不住猜他是不是趁自己睡着做了糟糕的事,会不会又有反应了。脑海中的欲望是无限的,身体的承受却一定有极限。
她拉开窗帘,任由日出的霞光斜落进来,又脱掉汗濡的睡裙,裸身平躺在他身边的席上。
他警觉地睁眼探寻,见她再度躺下,才安然闭上眼。
“还早。”她道。
“嗯。”
“昨天你什幺时候睡的?”
他懒懒地揉了揉眼睛,“回来看你睡了,就睡了。”
“会不会觉得现在的日子很没意思?”
“我无所谓。”
“两个人在一起的话,睡觉时间变得好多。狭义的睡觉。以前你也没那幺早睡吧。”
他点头。
“我瘦了。明明经常感觉到饿,吃得比以前多得多,但还是瘦了。”
“我知道。”
她向两边伸开双臂,左手正好碰到他的心口,被他握住。
“躺下来胸就不见了,我还以为自己很大的。”
他似觉得这话有几分童言无忌,忽然开怀地笑,“平躺当然会分散。”
她把吹冷的身体裹回被子里,翻身面对他,平静道:“我们是不是不该这样下去了?”
他难以置信地眨眼,宁可此刻是做梦,但又好像早就做好了准备,脱口而出问:“你要跟我分手?”
“你会舍不得我吗?”
“为什幺?因为上次的事,我强迫你?还是……”他有点急了,思考的时候眼珠转得飞快。
“我怕我变得离不开你。”
但他好像完全没有在听她的话,只自顾自道:“我不同意。”
她有点恼,“你能不能听我讲?”
“对不起。”他像没人要的小狗垂头丧气。
“我爱你。”
这是一句计划以外的话。她最初的确是抱着讨价还价的打算,才和他提起这些。他的紧张远超出预料,早已偏离原定的设想。她看到他垂眸的瞬间,心中刺痛,情不自禁就这样说了。话出口,她才意识到其中的沉重。心怀这份感情的自己似也变得无限苍老。
良久沉默。他再擡起头眼眶已湿润。
很奇怪,她知道他流泪不是因为分手,而是因为她说“爱”。
“我们应该找到一种有未来的相处方式,而不是就这样颓废下去。”
他轻“嗯”一声,肯定但又有所保留的意思。
“不能直说?”
他只摇头道:“既然你决定了,我会支持。”
若即若离的态度让她气愤了很久。直到所谓的“未来”不再重要,她才终于想通。他一早拒绝她,说的就是她跟着他没有未来,她没听。说到底她的憧憬和希望,在他那里本就是行不通的伪命题。他早就看死了。很难说在两者之间,像现在这样有所保留,或是露骨地问一堆具体、尖锐又必须面对的现实问题,哪个会让当时一意孤行的她更讨厌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