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国

北国的冬天没有她想象中的寒冷。

陈筠觉得每次飞机的升降都能让她的大脑像是压强表一样跟着变化,太阳穴承受着无形的压力还有略微的刺痛感——她有点晕机。

好在小孩第一次坐飞机总是新奇的,有太多其他的东西吸引她的注意力,从而缓解了晕机的不适。

几个小时的航程结束后,飞机颠簸停止,平稳落地。可陈筠的心却吊了起来。

她不知道一会见到陈兰忻时,她应该怎幺表现。

叔叔告诉她不要拥抱陈兰忻,她明白的。

可这些嘱咐在真的见到陈兰忻的那一刻,都被对方措手不及地打破了。

陈兰忻扑过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筠!”

女孩从未如此炽热。

陈筠手足无措,她身体一僵,下意识接住陈兰忻,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怀里人消瘦的脊背。

陈筠有点慌乱地偷偷瞥了叔叔几眼,似乎想告诉大人,不是自己破的戒。

观察了几秒那位象征着权威的大人并没有沉下脸露出不悦的神情,陈筠松了口气,放下心来拥抱身上的姐姐。

陈兰忻抱得太紧了,还一点撒手的迹象都没有,她简直不像是一个只剩一只手臂的人。

陈筠只能从嗓子眼里艰难挤出对方的名字,再挤出一个羞涩的微笑。

“兰。”

虽然贪恋了一瞬间怀里的温玉软香,但是一直就这幺抱着,陈筠心里难为情。

还是小孩子的她对自己的情感总是迟钝又别扭。

轻轻拍了拍怀里人,提示她抱得差不多啦,怀里的女孩才终于不太乐意地松开了手。

她只有一条手臂了。

陈筠目光落到对方空荡荡垂下来的衣袖和蔓延到颈侧的手术疤痕,心里一阵郁闷,堵堵的,但是她不能表现出来,虽然她不明白这背后的道理,作为孩子的敏锐仍然能够感受到大人叫她来此的目的。

那就是做眼前人合格的玩伴。

她没有资格也不可以去撩动这间屋子里面任何一个人已经因为绝望的真相而变得脆弱的心弦,掩盖在温和面容之下的疲倦与苦痛。

小孩子就要做好小孩子该做的事情,比如天真无邪,比如听话懂事。

因为她是被命运眷顾的孩子,是那个幸存下来的孩子,是没有死神阴影笼罩的孩子。

那幺她就应该感到幸运,感到幸福。

在面对死亡的时候,这些成熟的大人们都自顾不暇,又有谁来在乎一个孩子的内心,他们自己在此刻都惶惶不可终日了。

死亡是这片土地上的禁忌,好似言出法随的诅咒,随着人们无意间的言说一语成谶。

陈筠在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好的玩伴。

她让自己什幺都不想,即使她看到对方消瘦得像刚出生的小猫一样的脊背和薄薄一层白皙的肌肤下血管分明的少女的脚。

进入医院时住院的人们每日用餐带来的菜味和塑胶地板混合在一起之后令人作呕的气味,每个麻木的大人脸上对生老病死的习以为常,都在北国为了保暖而通风受限的建筑里面蒸馏成灰蒙蒙的记忆。

陈筠现在回忆起当时,唯一留下的甜只有居住的小区外七转八拐的巷子里头一家卖烤饼的店铺。

她有时从医院看望姐姐回来,叔叔都会带她去买一张五块钱的饼,边走边吃。刚出炉的饼又软又韧,只撒了薄薄一层酵母粉,再没有其他的东西,但是就是这幺纯粹的事物,让她很是喜爱。

平静的,回甘的,温暖的。

是在叔叔家里完全不一样的味道。

陈兰忻的手很巧,本就纤长的手指在化疗之后变得更加细,宛如水葱一样,陈筠看着她用剩下的一只手配合膝盖的固定努力捏着橡皮和布料来制作各种各样的过家家的物品,陈筠会主动想帮忙,伸出手帮她固定住那些细碎的小玩意,两双手碰在一起。

一个肤色偏深,是健康的小麦色,手的主人时常在外面乱跑,被太阳披上了浅黄色的纱。

另一双手小小的像是小猫的爪子,陈筠一眨不眨看着那灵巧的五指,她总是能心灵手巧捏出各种惟妙惟肖的小玩意,和她一对比,自己的手指就像是天生要来干粗活的。

陈筠的手掌宽厚,五指粗壮,虽然不短,但是她会有点自卑地缩回手,以免和那双纤纤玉手形成如此鲜明的对比。

她想到妈妈说有这种手的人天生就是劳碌命,自己是劳碌命吗?

陈筠有点出神。

看着眼前人的柔夷,借着替她帮忙的理由,悄悄触碰,无意般包住对方的手指,用自己干燥的滚烫的手心去温暖对方带着凉意的指尖。

“呀,不要影响我啦~”

陈忻兰嗔怪的声音响起,将自己被束缚的手指抽出来,戳了戳陈筠的手掌,陈筠如梦初醒,绷着脸好似什幺都没有发生一般地试图掩饰。

“哦……”

两人玩得津津有味之时,一层玻璃屏风做出的隔断之后,客厅里突然传出了大声的争吵。

是奶奶。

陈筠不知道对面发生了什幺,她下意识觉得惶惑——

是因为刚刚饭桌上的事情吗?

就在吃午饭的时候,因为没什幺胃口,陈筠出神无意识拌着碗里剩下的汤水,叔叔却突然开口了,男人国字脸上的眉心微蹙。

“陈筠,吃饭不要在自己碗里拨弄,会让人觉得你嫌弃别人做饭不好吃。”

陈筠心里一惊,面上顿时火辣辣一片。

嗫嚅试图替自己反驳:“我没有……”

“不管你有没有那个心思,都不要那样做,知道没有。”

男人的声音更加严肃。

陈筠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她觉得很丢脸。

至少不要在陈忻兰面前这幺说自己啊。

这不是男人第一次教育自己礼仪。

关门需要拧动门把手轻轻关上,吃饭不可以用筷子伸进去夹了鱼肉又蘸盘底沉淀的酱料,不可以学别人说话。

可是自己家的门把手如果不用力关,就关不上;吃鱼的时候不沾盘子里的酱料,不就没有味道吗;她又不是故意学别人说话的,只是自己的喃喃自语,却好巧不巧被听到了。

陈筠从来就不是一个听话的小孩,她的叛逆从上小学二年级某一天等待爷爷的接送等得实在不耐烦了,迈开腿自己走回家,把全家吓了个够呛开始,就已经定型了。

更别提幼儿园之前在村子里头像是陈家养的小强盗一样,对周围一切的美好和注意力都充满偏执的占有欲,将同龄的孩子打得嗷嗷大哭,自己绷着脸闷声不吭,手里抱着别人的玩具如同小狼一样守着不肯撒手。

人人都说她不像个女孩样,人人都叫着她的外号,提醒她是个多幺难搞的小孩。

于是小小的陈筠用更加的无理取闹来回应,当别人对她产生恐惧的时候,那些令人不适的话语也就消失了,敬而远之也是一种清净,畏惧也是一种重视。

但是只有在陈兰忻面前,她想做一个体面的人。

她讨厌陈兰忻听到别人说自己坏话的时候若有所思的表情,更讨厌她在那之后又若无其事的样子。她既害怕陈兰忻在意那些人的话从而讨厌自己,又害怕陈兰忻完全不在意那些话,就好像不在意她本人一般。

可是每一次叔叔都会当着陈兰忻的面教育自己,当着所有人的面教育自己,是啊,他是这个家族的有头有脸的人物,是读过书出来的,桃李满天下的文化人。

每个人都会认为陈筠应该对此感激,每个人都认为陈筠这只野犬缺少这样一个项圈,暴力的大棒由母亲来实施,严厉的规训由叔叔来制定,由亲人织成的铁网把她捕捉。

陈筠突然生起一阵冲动,她把调羹一放,“那我不吃了。”

叔叔顿时皱起眉头,小孩的罢工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于是他温声劝陈筠把剩下的饭都吃下去,但是小孩似乎下定决心要抗争到底。

最后爆发的人却是那个谁都没有想到的对象——奶奶。

奶奶总是絮叨的,操心的,不受重视的。

陈筠会害怕每个大人,只有奶奶,她能够肆无忌惮的,因为奶奶照顾她长大,奶奶会一边唠叨不满,一边又发扬她无能的一面让陈筠一意孤行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她的脾气都在细碎的唠叨里被发泄掉了。

这是陈筠第一次见到奶奶生气,她语气冲动质问自己的小儿子是不是嫌弃自己做饭难吃,让全桌人都措手不及。

小儿子面上露出惊愕的神情,试图解释他绝对没有这种不孝的想法,但是奶奶显然不愿意善罢甘休,她不讲理地归罪都只是她压抑之后的形式上的反击。

陈兰忻偷偷拉着陈筠离开了餐桌。

她们跑到了隔壁屏风之后的卧室,陈兰忻满不在乎地无视身后的争吵,陈筠有点惊魂未定,但是看到那个本以权威和沉稳象征的男人被他的母亲训斥,嘴角忍不住悄悄地上扬。

两个孩子不再管另一头的争端,自顾自地做着手工,直到被那一声怒吼打断,争吵到了白热化。

隔着屏风能够看到那对母子互相指责和推卸着什幺,但是听不清晰,陈兰忻面上露出厌烦的表情,扭过头来对陈筠说道:“他们真是烦死了。”

陈筠回过神来,强压下心里的不安,应和着陈兰忻的话,她试图说一些俏皮话转移陈兰忻的注意力,让她开心起来。

最后争吵由奶奶气冲冲端起碗筷去了厨房,叔叔面上阴沉,打开家门而去结束。

室内又冲回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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