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生死

李兰心睡了,白嫩的脸包在翠绿色的襁褓里,像颗笋。

赵蕙躺在我怀里,头发的香气缓缓散出来,让我有些醉意。

赵蕙的身体渐渐恢复过来,我记得她分娩之后苍白的脸和青紫色的嘴唇,肚子上的皮肤印上了惨烈的褶皱。

她躺在医院床上,叫我一声祥子,声音虚弱得像是秋天的雾。

今天是兰心的百天。

晚上家里人去丰泽园吃了一顿,母亲缝了一顶莲花帽,岳父送了一把长命锁。

饭吃得很愉快,赵蕙渐渐已经从记忆里走了出来,一个劲地吃鱼吃肉,仿佛要把怀孕时倒掉的胃口再一筷子一筷子地夹回来。

岳父笑得欢畅,看着外孙女眼睛里要流出蜜来,还打趣说蕙蕙生完孩子该控制一下体型了。

我妈忙说蕙蕙身材一只很好,控制什么,多吃点也好下奶。

岳父讪笑,不答话,举起酒杯。

我识趣地也倒上一杯,和他对饮。

回到家,母亲和岳父早早进了各自的房间,睡下了,二老也许察觉到了空气里的情欲味道。

赵蕙看了我一眼,眼睛里有两团火。

我们已经近一年没做爱了。

这一年,比我生命里之前的二十二年加起来都要长。

人不是慢慢长大的,而是一瞬间的长大的。

那个瞬间也许是我找到那张孕检单时,也许是我打开马正的家门时,也许是我看见马正在墨色的海水里浮上潜下时。

总之,李祥在过去一年的某个时刻死了,又在某一个时刻活了过来。

我要试一试这副新的皮囊。

我们洗了澡,相拥着。

兰心难得的安静,很快就睡着了。

她也许发现了妈妈身体里火势大到要把世界吞没,只有爸爸能只身赴险去灭火,就没想打扰我们。

我们接吻,唾液热腾腾地碰撞在一起,像是火山吞吐着熔岩。

我不想污染兰心的早餐,于是略过赵蕙的乳房,直奔下体去。

赵蕙产前,我给她刮了毛,阴部光亮紫红,似一颗熟透的桃子。

经过三个月,迎接我的是一簇黑亮的新毛--它们勇敢坚强,被利刃斩断,却又能冒出头来。

赵蕙的爱液变得比以前多,我吮吸着熟悉的淫液,发出滋溜溜的响声。

这汁液闻起来像是北戴河的海风,据说那是海藻的味道。

粘液轻柔地被舌头卷进我的嘴里,我能感觉到赵蕙会阴的阵阵悸动。

丝绸般的呻吟声从远方流淌过来。

“快进来吧……操我”,赵蕙终于忍不住,催我上阵。

我插入的时候,赵蕙闭上了眼睛,眉头拧成乌云的模样。

看到她这个样子,我突然感到恐惧,猜到了赵蕙会想起什么。

我让她睁开眼睛,看着我。

她好像理解了我的意思,墨黑的瞳孔慢慢看向我,睫毛闪着光。

我要让他明明白白看到,是我,她的丈夫,从那场灾难里活了下来,现在要和她交媾,不允许她想起别人。

我像风暴一样抽插,好像经过摩擦,就能用阴茎抹去一点不堪的记忆。

赵蕙大张着嘴喘息,好像要吐出什么一样。

我怜惜地捧起她的脚,一颗颗地吮吸她的脚趾,熟悉的咸味融化在嘴里,趾肚沾了口水,闪着奇异的光。

赵蕙的阴道里变得宽阔起来,我想起李兰心的一颗大脑袋曾经穿这条隧道,小溪流成了大河。

说来也怪,我倒很享受这顺产后的身体,没有少女时的紧张刺激,里面的粘膜不再给我疾风暴雨一样的拥抱,改换成了春雨一样的轻抚。

我的心跳慢了下来,像是和赵蕙一起飘在云里,神志模糊,只剩无边的白。

我抽插了许久,久到好像意识已经被磨成了粉末。

当赵蕙阴道里的热浪一阵阵地拍在我的龟头上时,我腰眼一麻,射了。

射精以后,赵蕙终于笑了出来,眼睛弯成了浪花的样子。

我们抱在一起喘息,感受着两个滑腻的躯体蒸腾出的雾气。

又过了良久,怀中女人起身,阴茎抽出发出啵的一声。

赵蕙动作轻盈地擦拭下身,套上睡裙,再次钻进我怀里,她先是沉默,之后身体僵硬了几秒。

我预感到她要对我说什么重要的事情,微微直起身子。

接着,有一个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像是从海上飘来。

我到今天还记得那句话,以及赵蕙问那句话时的细微语气。

“祥子,我问你个事儿……马正……到底是怎么死的?”

赵蕙声音不大,但这句话有钢铁的重量。

我全身的肌肉被冻住,眼睛失焦,不知如何回答。

我也会觉得恍惚—真的是我杀死了马正么?

那天我们坐在海边的阳伞下,海风吹来血的味道。

日暮时,马正看着远处铅色的海,问我,要不要下去游个来回。

他伸手指着远处的浮标。

我知道浮标下面挂的是防鲨网,但鲨鱼有时来自岸上。

我看见马正手臂上若隐若现的肌肉,古铜色的皮肤,眼睛里兴奋的光,和脸上微微扭曲的肌肉。

我为这副身体感到可惜。

我没想到马正会主动提出下海游泳,并且只邀请了我。

也许是他之前和我在游泳馆搭伴游过?

我刚才忧心忡忡,不知怎样能说服他下海,没想到计划如此顺利,像海浪拍打沙滩。

海水很咸,微凉,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游速,和马正保持十五米的距离。

我看着眼前起伏的马正身体,把它想象成一条鱼、一艘船、一片泡沫塑料,总之不去想那是一个人—我不愿杀人。

今天游得格外的累,心脏跳得太快。

到了半程,我踩着水回头,沙滩上的人像是海鸥,变成了斑斓的点,看不清他们的动作。

我心下一喜,这说明他们也看不清我的动作。

我回过头去,看着前面,大吃一惊。

前面的波浪间,露出马正的一双眼睛,它们死死盯住我,寒光穿过水波,能让海水结冰。

马正在我回望时也停了下来,回过头看着我。

马正看见了我的回望,会不会有所警觉?

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一个猛子扎下去,水下蝶泳腿,一瞬间就到了马正脚边。

我不需要看就知道马正的方位,双脚锁住他的腿,双手从他腋下穿过,用全身的力量压了下去……

那天我呛了很多水,气管和肺像是洒满了刀片,苦咸的味道像是要钻进脑髓。

我还记得马正最后的挣扎,他剧烈地咳嗽,却并未呼喊。

我拼命按他下水,感觉不到累,身体失去了控制,机械地按压着他的肩膀,直到咳嗽声停止,怀里的躯体一阵抖动,之后不再挣扎。

我见马正没了意识,更加用力地把他的头按在水里,仿佛在弹奏乐曲最后一个音符。

我借着马正胸腔的浮力,在水面上拼命喘气,咳嗽,肺疼得要裂开。

这时,我感觉到大腿和马正身体接触的地方一片黏滑—这是溺死者失神期的大便失禁。

过了许久,手里按着的头好像抽动了两下,冒出气泡。

我知道这是马正的神经中枢发出的最后求救信号,吐出了肺里最后一丝二氧化碳。

我向着岸边招手,之后双手穿过马正身体的腋下,拖着这具身体反蛙泳慢慢向海边游,嘴里有血腥味。

之后的景象支离破碎,散落在我的记忆里。

我记得有惊慌的同学,尖叫的海边游客,穿着制服的男人,马正口鼻涌出的浅红色泡沫。

我平静得出奇,看着救护车、担架,看见一个白大褂跪在一具尸体旁边徒劳地按压,看见手电照着瞳孔。

后来,这些记忆的碎片被拼合起来,变成了一张吐着浅红色泡沫的嘴。

红色意味着幸运吉祥。

马正支气管损伤,肺泡破裂,之后肺里灌满了海水,海水和血溶在一起,再从口鼻涌出来。

他死得很痛苦。

我为此而开心。

没有任何后续的麻烦,我只在医院躺了一天,之后返校。

在医院躺着时,警察来过,我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呻吟,他们又走了。

回到学校,学院党总支副书记找我,关怀安慰一番,然后让我不要接触媒体。

书记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每隔几分钟就凑过来拍我肩膀。

从这冗长的谜语里,我看见了答案:我赢了,于建平也赢了,而输家只有一个,已经躺在了狭小寒冷的不锈钢格子里。

我给赵蕙讲了这场谋杀。

略去了偷钥匙、看视频的部分,只是说运气好,天网恢恢,漏下了我。

赵蕙听完,脸色铁青,皱着眉头。

我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冷了下去。

她思忖良久,盯着我的眼睛说:

“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

赵蕙接着说,声音有些发颤:

“祥子,从你说要去北戴河参加旅行时我就有预感,能让你扔下我不管的一定是大事儿。听到马正溺死的消息时我就确定是你干的,你从泳池了救了我,以你的本事,能救人就能杀人。但是……你想过马正为什么要组织这次旅行么?

我摇头,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赵蕙神色凝重,接着说:“我当时就很困惑,为什么马正突然要组织旅行,他之前甚至反对大四学生搞毕业旅行。而且,按你所说的,他为什么主动提出下水游泳?还只邀请了你?按理说应该问所有同学谁要下去游,对吧?”

我心下一惊,发觉自己从没想过这些问题—或许是在刻意回避这些问题。

赵蕙没给我思索的时间,接着说:“你发现那张孕检单之后,我就再也没联系过马正,他也没联系我,然后我换了手机号,这你是知道的。那么,马正失去了我的联系,会怎么想?”

我语塞。

“马正知道了你知道。”赵蕙一字一顿地说。

这话绕口,但并不滑稽。

赵蕙停了一两秒钟,之后声音颤抖着说:“如果你知道了马正干的那些下三滥的事儿,就是对马正的威胁,还很可能会打掉孩子,他的孩子。”说到“他的孩子”四字,两滴泪顺着赵蕙的脸留下来,我把她的头埋在怀里,拍她的背。

过了一会儿,抽泣声止。

我帮赵蕙擦了泪。

她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接着说道:“退一步说,即便你毫无觉察,把孩子当成自己的,也会去追查分娩死胎的事。这样的话,马正和林主任的计划就风险很大了。”

我一言不发,只是听着,但心里认可赵蕙的分析。

她比我缜密周全。

“所以无论你是否知道,对于马正来说,你的存在就是他得到孩子的最大障碍。但,如果你不存在了……我就不会执着于当单身母亲,会乖乖把孩子交给他,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我哑然,背后一片湿冷。

“所以他想杀了你。”赵蕙说。声音很小,却震耳欲聋。

一瞬间,我就明白了为什么我的计划如此顺利。

因为我排除了高风险的杀人手段,因为我决定利用意外,因为马正和我都热衷游泳。

这些因素,换做马正想杀我也一样成立。

我能想到的方法,马正怎么会想不到?

所以他策划了海滨的毕业旅行,所以他特意在傍晚时邀我下海游泳,而且只邀请了我。

所以他在波涛里转过身来,望向岸边,确认岸上看不见我们的动作。

这像是欧洲古代的决斗,枪手对立,一眨眼的时间决定生死。

我也许只比马正快了半秒,先动了手。

否则躺在沙滩上口鼻涌出泡沫的那个人,会是我。

我们都想杀死对方,殊途同归,用了一样的手段,一死一生。

我浑身湿冷,原来已大汗淋漓。

赵蕙细长的手指划过我的额头。

她的眼神温柔起来。

这就是故事的全貌么?

不对,这个故事像是一张残破的脸。

我不相信马正会仅仅因为一个猜测而杀人,不相信他会为了孩子杀人,不相信他会轻易选择这样的方式杀人。

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杀人,背后一定是生死攸关的动机。

破绽出在哪里?

我闭上眼睛,仔细回忆近一年的黑色记忆,想找到恶魔背后的影子。

一串画面在眼前滑过去:泡沫、海水、U盘、视频、房门、钥匙……

钥匙?

马正那串钥匙像是一团金属刺猬,十多把穿在一个粗壮的钥匙环上,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宛如狗的铃铛。

为什么我对那串钥匙印象如此深刻?

在蒋大哥面前,我把钥匙摘了下面,从那个环上,一把两把三把四把。

想到这里,我耳边轰的一声,脑子里开了一扇门。

我摘钥匙时,摘完一把十字花的防盗门钥匙,又隔着许多把大钥匙挑出了三把抽屉用的小钥匙,摘了下来。

这没什么问题。

但当钥匙配好,我把它们装回去时,我把三把小钥匙连续套进了钥匙环。

之前,那三把钥匙之间有其它钥匙间隔,现在变成了紧挨在一起。

我想起了马正的家,干净整洁得令人恐惧。

一尘不染的柜子桌子窗台书架像是他严重强迫症的诊断书。

这样的一个人,发现钥匙顺序的变化并不难。

而三把被动过的钥匙里,有一把是开一个抽屉的,抽屉里的秘密能让马正死无葬身之地。

马正应该是过了几天,要打开抽屉时才发现了问题,否则不可能把U盘和光碟留在抽屉里。

他发现时会怎么想?

钥匙离身的机会只有游泳时,谁知悉马正游泳的习惯?

谁最想拿到那些视频?

马正录视频不是一年两年,现在突然被人知晓,是不是和最近什么事有关?

赵蕙怀孕,之后和马正失联,我又是赵蕙男朋友。

恰好我又和马正游过泳。

马正应该花不了几秒钟就能确定是我偷了钥匙。

虽然能确定我偷过钥匙,但我已经拿到视频了么?

我是不是已经知道了马正的所有秘密?

我是不是也看到了于建平的视频?

马正应该无法确定。

如果不确定,就按最坏的情况处理。

杀戮的种子,也许在马正一把把仔细翻看钥匙时就种下了。

我记得,那串钥匙闪着寒光,像刀刃一样。

我睁开眼睛,面前是赵蕙疑惑的脸。

我抚摸她的面颊,很凉。

我想了想,笑着对赵蕙说:“你想得太多了,小脑袋里装了些什么?咱们今晚喝多了,说了些胡话。马正溺水,我没救成,真相就是这样简单。”

赵蕙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对我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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