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秉笔承明,梦外从卿

渔阳所历,彻底改变了奚无筌的人生。

因为失去太多,他强迫自己走出封闭,放下独善其身的隐逸心志,开始肩负,开始传承,越困难、越繁琐的事,越是义无反顾。

起初,有人说他终于揭下淡泊名利的假面,遏捺不住权欲之心;也有人说妖刀战后各脉菁英凋零,由是奚无筌窥见晋身之阶,痴心妄想……而他,一直撑到流言蜚语渐渐不再新鲜、连说者自身多半已都忘却,仍是做着同样的事。

回过头时,忽不闻质疑嘲讽之声,顺理成章地披上了紫鳞绶。

奚无筌从不觉得自己强韧,他只是需要一个继续下去的理由罢了。轻易结束自己的生命,会觉得对不起那些没能回来的人。

除投入宗脉事务,练武也是极好的移情之法。

惊震谷的绝学《呼雷剑印》,在奚无筌手里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他从掌管人身经脉相交的四大玄关入手,假道合兵,以成雷霆之势。

四大玄关中,只丹田气海自古为玄门正宗所恃,余下如足阳明胃经的“足三里”、足太阴脾经的“三阴交”,及任脉的关元穴等,皆非练气之用。

奚无筌强练真气于此,积累成势后,再打通提取运使的路径,不免损伤天元,以致形貌未老先衰,遂将心得谱写成卷,存于谷中书阁,立下“非披青鳞绶以上,不得翻阅”的规矩,以免弟子好高骛远,反揠根苗。

以身试功,不惜劳损,打破多年来一筹莫展的困局,令他赢得惊震谷上下一致的敬意,于奚无筌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换作是岁无多,他一定也会这样做吧──奚无筌如是想。

而岁无多传授的《飘蓬剑寄》,他从未有片刻搁下,甚至到通天阁找那部据说“八百年没人翻过”的秘笈。

从木架深处抽出陈书之际,青年毫无来由地哭起来,泪水尘污沾了满脸。

有一段时间,通天阁最乏人问津的“杂”字部角落,成为青年释放情绪的秘密所在。

岁无多对他的指点本无保留,毋须秘笈,也能自行修习内功。

某日,奚无筌在下层发现一本有趣的小书,尽管内容荒诞,所附图箓却勾起了奚无筌的好奇心。

躲藏在无人见得的角落饮泣吞声、懊悔深恨,并不能填补内心的巨大空洞,他需要更多的谜团,在派系事务与疯狂的练功之外,持续占据每一个无眠之夜。

有什么比一无所知的新领域更难更合适的?

书写描摹一向是奚无筌的强项。

为通解《绝殄经》──那本破烂小书,毫不意外地有着故作高深的怪名字──堪比天书的内容,他花在通天阁“数”字部的时间越长,所阅越发精深,虽无助于破译《绝殄经》,却由此打开了一扇新窗。

符箓、术数与武学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他却能一以贯之,成为兼具三者所长、又不受三者所限的独门技艺……

广场中变乱一起,游无艺、曲无凝等五名阴人亦随之而动。

胜机稍纵即逝,尽管奚无筌的寄物附劲之术怪异难当,以一敌五仍嫌勉强,没等岁无多下令,五名同自阴曹地府还阳的师弟交换眼色,齐齐绕开地面沙字,无声地扑向奚无筌!

身形甫动,蓦地沙字一晃,冲天而散,“方书古字多”五字间仿佛凭空拉起绳网,阴人身形微滞,顺势被揪在一块,仿佛缠入其中,当先一人失足踉跄,五人俱倒,如绊枷镣;从倒地的姿势与方向,依稀可见“方”字一勾、“多”字一撇等,直至五人臂腿触地,气字才终于消散。

奚无筌出笔疾点,半空中兀自映着金光的“阳”字朝五人摔去。

阴人们不及复起,以身硬格,“轰”的一声气字迸散,众人摔出七八尺外,狼狈不堪。

游无艺一抹嘴角黑血,怒道:“岂有此理,这是什么妖法!”

曲无凝冷冷道:“虽不知他如何办到,然而确是术法无疑。惊震谷一脉不以奇门遁甲、符箓术数见长,他从哪儿学来这身本领?”

余下那枚泛着金芒的“山”字浮空轻转,美则美矣,不知蕴有何等杀机,谁也不敢妄动。

奚无筌面无表情,一击得手旋即转身,笔尖曳风微颤,飞也似的掠向跪地不动的岁无多!

──擒贼先擒王!

“啧,岁师兄说得没错,除了变老变丑,连心都变黑了。阳世十年,真他妈这么难熬么?”

游无艺哼笑道:“曲无凝,赶紧破阵哪,要不老大死了可怎么办?”

嘴上说着,却不似真的着紧,看戏的意味不言可喻。

曲无凝睨他一眼,冷道:“游师兄若想考较我,直说便是。此地无有阵图,何必装腔作势?”

掸了掸膝腿,正欲起身,一瞥那“山”字仍在,终究选择了按兵不动。

不远处岁无多哈哈大笑:“你们这几个王八蛋!想我死了,等着抢女人么?

谁来助我,今夜教他干个爽利,要干哪个都行!”

奚无筌疏眉一轩,咬牙低喝道:“浑帐!”

横里一条雪酥酥的身子扑过来,藕臂分张,挺了双尖翘腹圆、沉甸晃摇的玲珑椒乳,挡在岁无多身前,美艳绝伦的脸蛋浑无表情,似以垩泥捏就,冷冷道:“要杀他,先杀我!”

正是怜清浅。

奚无筌心中一痛,眼前绝美的胴体仿佛自梦中走出,不觉意茫。

但他很清楚是怎么回事,磨砺如铁的心志绝不动摇,袍袖一拂:“让开!”不改拾夺阴人之首的盘算。

这下并未用上真力,恫吓之意大过制敌,怜清浅不闪不避,玉臂扣转,宛若水鸟扑翼,正是落鹜庄嫡传的擒拿术“鹜下惊涛手”。

昔日情浓,两人床笫间也曾以此为戏,多半还是调皮多变的深雪儿起的头;此际重见,恍惚依稀,奚无筌想也不想信手拆解,两人贴臂缠转,虽是单臂打双,不消片刻,怜清浅的两只小手已被封于胸前,牢牢摁入盈乳间。

“你要杀他,就先杀我。”

玉唇轻启,呵气寒凉,香息一如记忆中曾吮,只是多了股若有似无的故纸气味,说是枯叶兰焦亦无不可。

奚无筌半闭着眼帘,多期盼这一刻永不结束,无奈战场之上温情何藉,沉道:“你的传音入密,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省去这等无聊做作,认真厮杀如何?”

内力所至,怜清浅耳中如绽焦雷,纵以阴人之躯,刹时亦五内翻涌,玉腿一软,趴入奚无筌怀里。

岁无多笑道:“我很认真啊,你不知道一箭双雕有多麻烦。”

自怜清浅的香肩之后,露出一双残毒狞恶的血瞳。

奚无筌福至心灵,不及闪避,抱着怜清浅转身,肩胛间一阵锐痛,半截纸剑穿出胸膛,所附之劲被他体内的同源内力悉数抵销,难伤身前的深雪儿。

岁无多“啧”的一声,运劲拔剑,却只夺回后半截。异物离体,奚无筌踉跄两步,仍环抱玉人,创口喷出大蓬血箭,泼了怜清浅一脸。

“奚长老──!”

惊见此幕,广场各处传来嘶心裂肺的叫喊,应风色、龙大方等奋力回头,另一厢僵尸男子终于起身离案,在折返的徒儿护持下赶过来;几名正与山贼村民困战的持剑弟子间嚎哭声大作,一时却难以杀出重围,哭喊益发凄厉,令人不忍卒听,似是那名被弟子们唤作“小师叔”的少年平无碧。

岁无多本拟一剑将这对苦命鸳鸯串成串儿,未料奚无筌虽看破此计,仍选择牺牲自己,颤巍巍地起身,活动活动受创严重的身体,啧啧笑道:“嘴上挺硬的,你还是做了最蠢的选择啊。不错不错,这才是我认识的无筌师弟,见你变坏了,我不知有多伤心。”

奚无筌面白如纸,全凭意志不倒,见他逼近,搂着怜清浅不放,勉力举起玳瑁笔:“莫……莫来……”

无奈肺脏洞穿,难以成句,开口全是气音。

岁无多半截血剑一挥,将他右手拇、食二指连同玳瑁笔削断,随口道:“别担心,中阴土连你破损的心房都能修补回去,区区两根指头算什么事……咦,这是什么?”

俯拾断指,见半截斑竹笔管内滚出一小段玉芯,用的是上等青玉,其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箓,沟槽里填满褐色迹渍,一看便知是涸血。

轻佻的阴人之首难得敛起戏谑,心念电转,忽露恍然。

“我就说你的寄物附劲,岂能练到这等出神入化之境,原来是在笔中用上了阵法。这上头所刻,连我都看不懂,你惊震谷的术数向不如我幽明峪一脉,看来这十年你可真没白活。”

奚无筌的寄物附劲固然高明,但功法有其极限,不能如变戏法般随心所欲。

他为破译《绝殄经》,读遍通天阁内的术法专论百余卷,才想出以笔为阵、以内力气血为阵基,以沙尘乃至空气等微小之物为媒介的法子,预先在玉芯刻上数种术法阵箓,空写或蘸取血涸、金粉、五毒砂等不同之“墨”,搭配不同的功法,便能启动阵法,使写出的“字”,生出各种相异的质性克敌。

便是术法高人、书写名家,乃至精通寄物附劲的好手,都无法解释奚无筌是如何办到。

无怪乎岁无多等纵有阴人体质,复与他同门习艺,在奚长老的笔下仍讨不了好。

奚无筌出气多进气少,全凭一念不倒,连断指疼痛亦都不觉,听怀里传来一把熟悉嗓音:“筌郎……筌郎?”

勉力凝眸,怀中之人仰起小脸,眉目依稀,深怜密爱,披面血污亦不能掩,仿佛回到分离时,忍痛微笑:“我……我在,深……雪……”

怜清浅抚摸他眼角嘴角的皱纹,微眯星眸,两道液痕滑落面颊,哽咽道:“你怎么扔下我,一个人变老了?”

奚无筌身子一软,被伊人抱住,垂泪道:“是我……不好……”

怜清浅以颊相贴,闭目道:“不许道歉,你有什么错?你总是这样。以后不许再道歉了,明不明白?”

却止不住泪流。

这几下兔起鹘落,所有人都惊呆了。梁燕贞眺望二人深情坐拥、直视战场如无物,悲喜难禁,半天才发现关窍,急急回问:“那女阴人……怎么突然变好了?

是不是岁无多那恶人又用传音入密,教她使什么阴谋诡计?十七郎,你快救救他。”

独孤寂摇了摇头。“不是传音入密。你没见他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那女子恢复神智,没人比他更吃惊了。”

梁燕贞一看果然是,益发糊涂:“那是怎么回事?”

独孤寂对医药所知,不脱武学范畴,答之不上,本能望向贝云瑚。

少女抚颔沉吟:“奚长老的”丧心结“之毒,本就得自怜姑娘,十年来未曾发作,或已自生抵抗,就好像某甲痘疮所生的痂皮,能助某乙抵御痘疮。怜姑娘经奚长老鲜血一浇,解了丧心结的箝制也未可知。”

痘疮乃瘟疫的一种,传播极快,几乎无药可解,又称“天花”。

金貔朝的医者发现将痘疮病人创口上所结的痂皮,研磨成粉末后以秸管吸入鼻中,或取疮脓渗入皮肤的创口,皆可使他人生出抵御,免于染瘟。

此后太医院皆设痘诊科,乃有“察痘章京”一职,专司防疫。

独孤寂一听就明白了,只觉她说得在理,无可辩驳,冷冷一哼。“你个丑丫头倒是懂行,连太医院的旮旯儿都教你摸透了。”

奚无筌眸焦涣散,怜清浅并着赤裸修长的玉腿斜坐,怀抱爱郎,不肯将视线移开,唯恐错失他渐趋浅弱的每次呼吸,直到四周跫音漫荡,逐渐包围收拢。

“深雪儿──”

“别这样叫我。”

女郎冷冷回眸,侧身的曲线美得难以言喻,玲珑浮凸的浑圆椒乳,恍若象牙磨就的细腰,还有那扁扁的屁股蛋儿……

“瘦”这个字在她身上完全就不是缺陷,反有一股仙气,透着不属此世的疏离,如自明月中来。

恢复意志之后,这种出离的气质益发鲜明,像是精雕细琢的玉像,被仙人撮唇一呵,忽有了生命。“我同你不是这样的关系。”

岁无多拖着脚一瘸一拐地走近,涎脸笑道:“你若还记得……唔,看来的确没忘,我这儿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要还嫌生份,少时让大伙也都干一干,熟悉熟悉,自也是一家人。”

一抓裤裆,被气刃划得狼籍不堪的绸裤上渲染更甚,如绽开朵朵蓝紫牡丹,他却毫不在意,笑得淫邪猥亵。

游无艺等也都笑起来。

只曲无凝无半分笑意,在最远处率先停步,冷冷开口:“不弄明白她是怎么回事,光想着行淫取乐,莫非是嫌命长?奚无筌的血若能解去”丧心结“,于我等说不定是最可怕的剧毒,你们只想肏屄!”

岁无多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一把火将尸身烧了,难不成灰还能弄死你么?

留下咱们最亲爱的深雪儿,爱怎么研究便怎么研究,待兄弟们玩腻了,在重新埋入中阴土,试试她还剩几分阴人之前,你想开膛破肚,或大卸八块也行,用得着怕成这样?”

游无艺本欲抗议,岁无多却以迅厉的眼色制止。

曲无凝听到能将女郎活活剖开后,差点抑不住笑意,整个人沉浸于亲手施为的欣悦,自未留意二人眉来眼去。

怜清浅未被丧心病狂的言语所慑,清眸环视四周,将逼近的每张灰白面孔看进眼里,冷道:“你们是病了,岁无多,我也不来计较。可惜我力有未逮,不能将你们一一制服,再寻求解方。为天下苍生着想,今日,只能请你们去死了。”

阴人们尽皆大笑,仿佛听了什么笑话般。

游无艺猛拍大腿,对岁无多笑道:“我见她也没怎么醒啊,只是疯成了别样。

老大,都怪你不好,这等上货不肯与兄弟们同享,却让她去给疯子干,哪知解药一浇头,成了女疯子。”

岁无多原本豪笑不止,闻言眼珠滴溜溜一转,忽然省悟,笑容一收,冷笑道:“你要打他的主意,未免异想天开了。你不过是我用来喂他的一块屄肉而已,真以为自己是他的老婆?”

怜清浅冷冷道:“将他唤来此间,看是听你,还是听我的?”

岁无多凝着她,嘴角越咧越开,模样已不似人,像即将食人的野兽,面上却无笑意,扬声道:“老二,她交给你啦。若不能让她像条母狗般哭着求饶,便换小师弟上。”

游无艺大笑称是,乌影一晃,蝙蝠般卷风扑至;远处曲无凝冷冷抱臂,强抑着跃跃欲试,血瞳放光。

怜清浅仍保有阴人时的记忆,随着恢复神智的时间越长,思虑也越清晰。

游无艺在奇宫弟子中并不以武功见长,但比起她来仍是高明许多。

她本想激得岁无多召唤“那人”,搏一搏微小的胜机,可惜岁无多没有上当;低头凝视怀中爱郎,喃喃道:“筌郎筌郎,今日我随你去。九泉之下,再做一对恩爱夫妻。”

一人从天而降,信手一扫,将怜、奚二人推至一旁,挡在凌空扑至的游无艺之前,哼道:“你们屄啊肏的一通浑话,没见现场忒多小朋友么?”

游无艺厉笑探爪:“找死──”语声未落,脑袋突然爆成一团黄白相间的血雾,身躯啪的一声落地,颈上空空如也,创口平如刀削,复遭火灼,连血都没怎么流。

那人活动肩膀,露出异常发达的犬牙,懒惫的笑容教人想掐死他。

“……这样埋回中阴土里,不知还能不能活?”却是向怜清浅问。

女郎注意到来人披头散发,一身陈旧蟒袍,双手间拖着长长的精钢细炼,说不清是贵人抑或罪人,回过神来,微微颔首致意:“断首必死。多谢壮士相救。”

“不是壮士,你该叫我侯爷。”

那人耸耸肩,乱发下锐眸一睨,哼笑道:“这便死了,有甚好嚣张的?一群屁孩!喏,一人说三句,遗言说完就来领死了啊!”

离得最近的一名阴人瞠目结舌,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老……老大……”

冷不防细炼甩至,这回非是爆头,而是整个人被抽得四分五裂,一身碎骨血糜朱漆也似,泼了另一名阴人一身,脏器肌肉悉数化去,偌大的身躯只余淅沥稠浆。

“……这样中阴土能不能恢复?”那人又问。

“回侯爷的话,应是……不能。”

怜清浅有点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远处的曲无凝惊骇太甚,忘记了应该要逃跑,喃喃道:“这……这如何能够?

你……又是何人?这……这是什么功夫?”

能把不老不死的阴人像浆果般随手捏烂,普天之下,舍十七爷其谁?

独孤寂咧嘴一笑,冲他竖起了三根指头,细炼甩出,将曲无凝与另两名阴人齐齐打烂,起脚一蹴,游无艺的无头尸如礟石般离地,沿路撞飞村民土匪,当者无不脑破颈折,死状奇惨;战阵上投石攻城,也不过是这番景象。

村民肝胆俱丧,夺路窜逃,踩死的倒比打死的多。

十七爷迈开步子,缓缓朝岁无多行去,阴人之首本欲退走,赫然发觉全身气机被锁,无论如何挪退,均脱不出落拓王爷的视线所截;犹豫一霎,鳞靴已踩着他的影子。

独孤寂足底运劲,阴人双膝跪倒,势头之猛,怕连膝盖都要撞碎,再也动弹不得。

应风色等压力一空,接连赶至,连平无碧也赶过来。“奚长老!”

“师兄!”

兴许是听见了人声,奚无筌眸焦忽凝,见怜清浅一双妙目凝着自己,灰败的面上骤现华采,整个人都精神起来,握着深雪儿的凉滑柔荑,喃喃道:“真……

真是你,深雪儿。我……还以为是梦,又是梦……”

怜清浅噙泪含笑,柔声道:“不是梦,真是我。深雪儿终于等到你啦,咱们再也不分开,好不?”

奚无筌闭目颔首,泪水滑落,睁眼又更清醒些个,低声道:“我先放开手,一会儿就好。事情办完,这辈子便握着不放。”

怜清浅轻捂檀口,唯恐他看见自己泪崩,颤抖着别过头去。

“师……师兄……”

奚无筌歇了一会儿,艰难开口。

“我在。”

僵尸男子排闼而至,单膝跪地,握着他渐趋冰凉的手掌。“师兄请说。”

他二人分属不同派系,不序长幼,互称“师兄”不过是礼貌而已。

僵尸男子心气本高,身份地位又不同一般,知止观的长老合议上就没瞧谁顺眼过;今日是亲见奚无筌的武功为人,悔未深交,徒留遗憾,故以此相称。

“在场……诸弟子,便交师兄照拂。”

奚无筌哑声道:“望……师兄不避尘染,将他们……平安带回龙庭山。”

幸存的弟子们料不到奚长老重伤垂危,头一个想到的仍是后辈,悲伤难禁,无不垂泪。僵尸男子点了点头:“我理会得,你就别操心了。”

奚无筌勉力伸手,应风色知他叫的是自己,赶紧接过。“长老,风色在此。”

“你的手掌,我……我很抱歉。你……你莫怨我。”

有意无意将少年之手叠在僵尸男子手背上,殷殷叮嘱:“山上……山上之事,力合则强,力分则弱,己身好恶,实不……紧要。各退……各退一步,以免有憾。”

应风色不忍甩脱,咬牙低道:“弟子牢记在心。”

僵尸男子亦有愧色,点了点头。

“无……无碧……”

“呜……师兄,我在!呜呜……”

奚无筌已难辨方位,遑论视物,勉力一笑。“我……我不回山啦,这位……

是我结发妻子,今后我要和她……和她一块儿。鳞绶你……你带回山去,从今而后,好自……好自……”

声音沉落,终至不可闻。

平无碧嚎啕大哭,不知哪儿生出的气力,冷不防地夺下一柄长剑,“唰!”一声,架在岁无多颈上,眦目嘶声道:“妖邪……我杀了你!偿命来!”

“且慢!”

谁也料不到是贝云瑚开声制止,独孤寂一听她开口,靴底潜劲之至,平无碧登时动弹不得。

身穿大红嫁衣、姿容绝艳的少女排开众人,走到岁无多身前,森然俯视:“是谁,将你们弄到这儿来的?”

岁无多行动受制,溃败如泥,竟半点也不害怕,淫邪的眼神恣意打量贝云瑚的身材脸蛋,好整以暇道:“你心中既有答案,何必问我?是了,你想透过我的嘴,说与别人听么?小花娘,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一个”信“字;不能取信于人,你要好好检讨自己才是,借刀杀人,岂可久长?”

“你──!”

独孤寂掏了掏耳朵,冷笑不绝。

“不如这样罢,你再说一句废话,我便搅烂你一条手臂,是烂到中阴土修补不回的程度,算起来,一、二、三、四……你有五次机会。要不收起闲嗑牙的冲动,好好替宝贵的五肢打算打算?”

果然岁无多不改一脸狞厉,却未再轻率开口。

他所恃者,也就阴人体质与中阴土的异能罢了,遇上绞肉搾汁不讲道理的十七爷,这点筹码还不够上桌。

“把你们弄到这儿来的人……”

贝云瑚俏脸如霜,一字字迸出齿缝:“究竟是谁?如此造作,所图为何?”

“我说就是了,姑奶奶。”

岁无多举起双手作投降状:“那人就在左近。还是我让他现身与大伙儿亲近亲近,交个朋友?”

怜清浅本抱着断气的爱侣抵额流泪,到这时才回过神,听岁无多之言,蓦然会意,急忙示警:“……莫教他开口!”

为时既晚。

岁无多仰天长啸,分明听不见声响,耳鼓却仿佛被什么东西贯破也似,众人纷纷掩耳跪地。

独孤寂扣指一弹,平无碧长剑递出,贯穿岁无多咽喉,啸声顿止;下一霎眼,似有一物从群山树影间飞出,直至半空,背月而下。

独孤寂只瞥一眼,便知其速度力量难以估计,一旦落地,光是震波便能硬生生震死在场一半、乃至更多的人,不假思索,整个人如箭离弦,朝天上的月轮笔直射去!

全场只僵尸男子反应过来,面色倏变,大喊:“走……快走!赶紧离开!”

空中轰然一响,仿佛连月盘都将震下,然而这只是错觉。

对撼的两方齐齐弹开,一人失速摔落,在地面撞出丈余方圆的陷坑,余势不停,弹出后恍若礟石,持续点跳凿地,走石飞沙,直到撞上了远处的砖墙,压出圆月般的龟裂凹陷为止。

自贝云瑚识他以来,还没见过十七爷如此狼狈。

──这人不是天下无敌么?谁能将他打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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