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抢亲双娶

次日近午,我听得耳边轻声细唤,方朦胧醒来。

浣儿穿戴已毕,头面梳得齐整,坐于榻侧,正低头出神,简直像个小媳妇儿,见我睁眼,她面带娇羞,低声道:“夫……公子……快醒醒……她们过来了!”

“谁?”

我迷迷糊糊道,忆起昨宵狂乱,含笑拉她置于榻沿的小手:“浣儿,怎么不叫夫君了?过来让我再抱抱!”

“公子别闹了……”

浣儿抽回小手:“射月姐姐她们过来了,快起来!”

“嗯,”

我懒洋洋道:“你不给我亲一下,我就不起来。”

浣儿小脸晕红,迟疑片刻,弯腰迅疾地在我脸上一亲,即逃下榻:“公子最赖皮!这该起了!”

“你倒是蛮精神的嘛。”

我调笑道。

“哎呀!”

浣儿满脸飞红,急朝门首一望,啐道:“要死了!胡说什么?人家……走路都……”

“走路都怎么了?”

“疼!”

浣儿白了我一眼,怨道:“都是你害的!”

“让我看一看,究竟怎样了?”

“下流!”

浣儿顿了顿足,红着脸儿,随即又自顾噗嗤一笑。

她这一笑,我神魂皆醉,却听脚步声已到门外,忙道:“快拉下帐子!”

浣儿忙过来放下锦帐,我又伸出头道:“褶裤!”

浣儿胡乱将我的衫裤塞进帐内。

这时射月几名宫女停在门口,问道:“公子起来了吗,娘娘在染香厅,传公子过去!”

我匆匆理毕,掀帐而出:“来了!来了!”

“啊!”

那射月掩嘴轻叫,吃吃直笑。

我莫名其妙,浣儿急忙上前,将我头上一扑,向帐内一丢,小脸儿涨得通红。

原来我长发披散,头上顶着个白帕儿出来了。

那白帕昨夜抹拭过桃花血的,沾在了发上,也不知有没有被射月发现帕上的血迹,但愿匆匆一眼,她没看清。

“浣儿,你来!”

射月笑了片刻,并不进屋,却叫浣儿过去。

浣儿匆匆看了我一眼,神色慌急,我努了努嘴,示意她别怕,尽管过去。

两名女孩在门口喁喁私语,浣儿不住点头,不一会儿,射月与两名宫女转身离去,浣儿低头走回。

我低声道:“怎么?”

浣儿摇了摇头,轻声道:“没什么,公子,我替你梳头!”

我心下奇怪,感觉浣儿在脑后轻拢慢梳,像有什么心事。

我安慰道:“放心,一切有我呢!”

浣儿并不则声,梳完后,推我起来:“快去,在等你呢!”

一路前往染香厅,只见府中众人来回穿梭,行步匆匆,似很忙乱,我心道:“莫非那老太君不好了?”

到得染香厅外,浣儿便转身欲去,我有些不舍,问:“你去哪儿?”

浣儿低头道:“我回老太君院中,那边有事。”

我纳闷中跨进染香厅,见贾妃已在高座,神情中看不出凄哀之色,纪红书则眼眸瞟来瞟去,还在低声说笑。

我近前一步:“姑姑,早安?”

贾妃皱眉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早呢。”

纪红书笑道:“大公子昨夜睡得可好?”

我心道:“睡虽没怎么睡,好却是极好。”

当下点头应道:“挺好!”

有些心虚地向贾妃瞄了一眼,昨夜见过她裙下风光,今日玉人在近,心上顿然泛起一种奇异难言的滋味。

贾妃“哼”了一声,道:“筠儿,你太胡闹了!”

我心中一跳,抬眼见贾妃神色蕴怒,却面带微红,不禁暗惊:“她怎么是这种……这种羞恼的神情?难道我昨夜偷窥……被她发现了?”

一时头皮发麻,站立不安。

却听纪红书在一旁吃吃直笑,我脸色通红,低头不敢作声。

“你大病未痊愈……胡闹个什么……吵得人……”

贾妃不知如何措词,断断续续地训斥着,接着纪红书又是“嗤”声一笑,贾妃愠道:“红书,你捣什么乱儿?”

我勉强抬头一望,见贾妃想笑未笑,似怒非怒,忙又低头,暗道:“原来不是偷窥被发现,却是与浣儿的一夜纠缠,被隔壁听见了。”

“娘娘息怒,大公子身具阳毒,恐怕不易自控,不过,这对他的身子倒是无碍而有益呢!”

宋恣从门外施施然走了进来。

他身后的京东人语则愣在门口:“什么?大公子竟然……哎呀,坏事了!那姑娘不是府中家养的丫头,是水军旧部九叔的孙女!九叔得知老太君重病,特将孙女送进府中侍侯,以表孝心,谁知……哎呀,这……这……如何跟人交代?”

“有这回事?是谁让她去侍侯大公子的?”

贾妃颇为诧异,叫道:“射月!”

射月在厅旁已听到议论,这时进来,哭丧着脸,磕头道:“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说,怎么回事,怎会出此差错!”

“奴婢……奴婢到那边去要人,老太君房中年轻丫鬟本来就少,前几夜没合眼,都去睡了,只有浣儿和姚姑姑在,奴婢前几次见过浣儿的,却是认识,她也没说她不是府中丫鬟,奴婢就……就带她过来了,谁知道……呜呜!”

“糊涂!──亢总管,你看这事怎么办?”

“只有……只有让大公子收房了,唉,还不知人家愿不愿意!”

“应……应该是愿意的!”

射月急欲脱罪,忙插嘴道。

“呸!死丫头,人家是否愿意,你怎么知道?”

“她……她……娘娘,您问大公子!”

贾妃道:“筠儿!你说!”

当着这么多人面,出乖露丑,我真是怨天无门、恨地无缝,正自脸皮火辣,额头渗汗,闻唤忙点头:“我……我愿意!”

“谁问你了!是问人家那姑娘愿意不愿意!”

贾妃又气又好笑。

“娘娘,我看莫问了,事已至此,那姑娘怎会不愿,麻烦的是咱们不知如何跟九叔开这个口。”

我闻声望去,发话的人却是吴七郎,原来在我低头汗颜中,东府众人已陆陆续续来到厅中。

京东人语道:“我担心的也正是九叔不乐意。”

宋恣道:“九叔若是得知细情,或许会心中不痛快,但如不这样办,则更是个大麻烦。事情已到了这地步,九叔不乐意也只有同意了。”

关西魔头缠伤布,哇哇大叫:“好哇!咱们这里正忙着操办婚事,大公子也没闲着,先替自个纳了个小妾!哈哈!”

这是什么意思?

替谁操办婚事?

只见东府众人面色有异,你看我,我瞧你,片刻沉默后,宋恣咳了一声,道:“依我看,东府沉寂了十多年,倒不如借此机会大大闹他一番,一妻一妾,同时纳娶,虽有些过分,但喜上加喜,岂不别开生面,更加热闹?”

东府众人轰笑,大多拍手赞成。

贾妃也点头道:“快刀乱麻,尴尬事变成喜事,也无不可。”

顿了顿,含笑向我道:“筠儿,真是便宜你了,与陆家小姐的亲事,本来是要瞒着你到拜堂时候的,现在给关东魔这乌鸦嘴漏了出来,索性跟你说个明白,今儿嘛,原是你的大喜日子!现在你又给自己惹出个偏房,两美同娶,你这新郎官,到底更疼谁些,到时你自己看着对付罢!”

众人皆笑,京东人语笑道:“这么个热闹法,老太君一高兴,只怕也要起床喝喜酒了!”

贾妃道:“原是替她老人家冲喜,才办得这么急的,老太君怎能不赏面?”

京东人语道:“还是娘娘知道老太君心事,早上宋恣才那么略略一提,老太君立时精神了许多!”

宋恣欣然道:“老太君能提前醒来,看来身子骨比我预想的还要旺健!”

吴七郎笑道:“九叔一会儿来府,万万想不到来喝喜酒的人自己成了亲翁,这个要拜托十妹先去说说,免得九叔猝不及防,晕倒当堂。”

宋恣道:“九叔是自己人,还好办些,上陆家抢亲这事,谁去办?”

胡九、关西魔齐道:“我去!我去!”

辕门兽摇头道:“不妥,不妥!这两人一去,定与陆幽盟打起来了,陆家那些玉器珍玩,多半不保,是去抢亲又不是打劫,砸坏人家宝贝,结怨太深,这亲家还怎么做?”

胡九、关西魔齐道:“放屁!陆幽盟不乖乖交出新娘,我们最多揍那老儿一顿,怎会砸他东西?”

辕门兽笑道:“你们瞧瞧,这两人不打自招,专会惹事!”

吴七郎道:“我去罢!我与陆幽盟有数面之交,如今情况特殊,劝他姑且从权,就当新娘子替老太君尽点孝心便是了,反正新郎又没换人,只不过日子提前一些,咱们武道中人,讲究那么多干嘛?”

京东人语道:“陆幽盟这人刚愎自用,不好说话,你那点交情恐怕不够。此事既然办得如此匆急,只可偷抢,不可明说,咱们江南一带向来有抢亲一俗,到木已成舟时,那陆幽盟也无话可说了!”

关西魔道:“陆幽盟势利得很,一向只跟贾似道交好,不把咱们东府这边放在眼里,这次让他难堪一回,也是一乐!否则娘娘下道懿旨,谅他也不敢不遵。”

贾妃不悦道:“本就是咱们理曲,委屈了人家姑娘,抢亲有俗可从,还算勉强说得过去,下旨则强人所难,怎可以势逼人?”

关西魔陪笑道:“说说而已,娘娘且莫当真。”

宋恣断然道:“此去非十妹不可!”

胡九道:“为何非得十妹?难道要十妹施展幡法,将新娘子的魂魄拘来?”

吴七郎道:“呸呸!大吉大利!九郎你快给我闭上臭嘴!”

胡九身子本矮,这时又矮了几分,掩嘴不敢则声。

宋恣道:“只有十妹是个女子,而你们一个个臭烘烘……怎好接近新娘身子?”

众人都点头称是。

纪红书不满道:“谁说只有霍姑娘是女子,本座难道是臭男人不成?”

京东人语大喜:“雀使如肯出手,那再好不过了,你的身法,当真称的上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你将新娘悄悄请来了,那陆幽盟恐怕还在蒙头睡大觉呢!”

宋恣点头:“那就这样,十妹原是水军出身,派她去说服九叔,七郎、辕门兽协同雀使抢亲,万一被陆幽盟发觉,你两人可断后,让雀使带新娘先行。”

至此,众人议定,我这个新任东府少主,看来除了秉承公意,等着拜堂上床,别无他事,莫说插手,压根连嘴都插不上。

众人有的去抢亲,有的筹备婚仪,纷纷告退离去。

贾妃向我招手道:“筠儿,你一会儿随我去见老太君,不过,去之前,有几句话我想先跟你说说。”

我道:“姑姑请吩咐!”

贾妃沉吟片刻,道:“你如今这么大了,有些事也无须瞒你,你可知道,老太君为何与你父亲水火不容?”

东府与贾似道的交恶,一直让我暗觉奇怪,按说,贾似道是老太君的亲孙,奶奶与孙子之间哪有什么深仇大恨?

竟至闹到这种地步?

于是顺着贾妃的语气,道:“孩儿不知!”

贾妃叹了口气,道:“那我就跟你说说老太君的故事吧,也就是咱们的家史。”

我道:“姑姑请讲,孩儿也很想听呢!”

“老太君出身于江西望族汤氏,原是个重礼守旧的大家小姐,十五岁嫁入咱们贾家,未经数载,便年轻守寡,当时你爷爷年仅三岁,弱妇孤儿的,难免遭人欺负,我们贾家在天台又是大富,田产颇丰,老太君当年虽然只有十九岁,但出身巨族,见的事多,深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便暗暗处置了天台老家一些家产,换来银钱,托临安城里为官的娘家兄弟另买了些田产,以留后路。果然,不出一年……”

不出一年,贾家冒出一件夺产的官司。

贾涉父亲的一个小妾,与族人早有私通,这时互相勾结,指称因奸而生的孽种是贾涉父亲的遗腹子,欲分家产。

那族人甚有势力,串连本族,买通当的官员,欺负汤氏是个年轻不解事的妇人,不仅构陷官司,且暗下散布谣言,反咬一口,说汤氏水性杨花,不安妇道,与人通奸,贾涉并非贾家的后代。

这种事情无影无边,却伤人甚厉。

况且,只要有钱有势,什么肮脏证据造不出来?

汤氏娘家在江西,路远不说,而且那时也正遭遇麻烦,无法照应这边。

汤氏自知抛头露面,承应官司,徒然自取其辱,大堂之上,恐怕连身份脸面都保不住,便果断找来当时替贾涉父亲治病的名医,一面束之以情面,一面赠金相求,得到了贾涉父亲身亡前一年便不能行房的证词物据。

随即约谈那小妾,威胁利诱下,花了一大笔财物,私下了结官司。

经此一事后,汤氏知道世情艰险,什么都不重要,保住儿子的性命才最重要,多财遭嫉,这种事难免又起反复,要是不良之人谋图家产,累及幼子性命,那便后悔也迟了。

于是借了祭祖的名义,散财分润族里,以息族人之嫉恨,彻底平息了非议。

其后,汤氏委托老实可靠的贾涉塾师打理天台剩下的田产,带上年幼的贾涉北上临安,远离了是非之地。

汤氏闭门不出,一心教养独子,对你贾涉管教极严,也是指望严训出贤才之意。

贾涉呢,倒也争气,年纪轻轻的就当上了大官,为人不骄不躁,处事公正,侍侯汤氏老太君也极恭顺,从未拂逆过母意。

汤氏又替儿子娶了娘家侄女为妻,合家上下,亲慈和睦。

从早年霜居教子,到如今有这样的结果,汤氏是很满意了,她的事迹,在亲友之间,甚至在贾氏宗族中也一向被传为美谈。

早年的事情虽然过去很久,但汤氏显然没有全然忘记,对儿子纳妾的事格外慎重小心,非出身名门大户、品行端庄的女子不肯让进贾家的门。

但名门大户女子,哪个又甘居人妾?

以至贾涉在外为官奔走多年,身边一直没个贴心的侍妾。

有一年,贾涉去临安城外的钱溏县访友,路遇一个洗衣妇,着了魔一般,迷上了那妇人。

那妇人便是贾似道之母胡氏,她本是人家的妻子,贾涉满着家人,千万百计将她买来了作妾。

这种出身的女子,且曾为他人之妻,与贾涉结识的情形又如此暧昧,无论从出身还是礼法上说,都是汤氏难以容忍的事,自然百般不许,并责令贾涉限期出妾。

那贾涉虽然孝顺,却不是个懦弱无主见的人,又真心喜欢胡氏,于是暗留胡氏在外,待胡氏生下儿子──就是贾似道,才旧事重提,在老母跟前恳求。

胡氏虽然进了贾家的门,不受汤氏欢迎,是可想而知的。

贾似道从小由生母在外带大,五岁才进贾府,与两代汤氏并不亲近,虽不能说呆笨,但性子怪僻,成天只喜玩猫逗狗,与贾府大家的教养格格不入,汤氏自然认为胡氏没有管教好儿子,对这唯一的孙子也并不宠爱。

这胡氏性格却极温良恭顺,背顶戳指之讥,侍侯正妻、婆婆无微不至,让人无话可说。

但在贾似道七岁时,发生了一件事,彻底让胡氏在贾府无法存身,终于被赶出了家门。

原来贾妃之母小汤氏,隔了多年,终又有孕,且按郎中推测,多半是男胎。

汤老太君十分重视,举家上下,战战兢兢,侍侯唯恐不周,这让刚得到贾家大人一点宠爱的贾似道重受冷落,很是不满,成天闹气,一天,小汤氏正遵医嘱,在园中走动,不料,贾似道正发脾气,拿棍追打桊养的狗,几只狗一惊四处乱撞,竟将小汤氏冲倒,引发了小产。

最叫汤老太君吃闷的是,流下的胎儿,还真是贾家千求万盼的男胎。

痛定思余,贾似道还小,责任自然怪到了胡氏头上,这回谁拦也没用,草草将胡氏遣嫁给一个石匠,远远地打发了。

至此,老太君一见贾似道就会想起痛心的事,久而久之,隔阂更深,而贾似道也对老太君赶走生母耿耿于怀,索性自暴自弃。

贾似道与老太君两人互相怨恨,几乎不再有祖孙之情了。

贾妃说到这里,叹道:“往事已过,谁是谁非,都不必再论了,再怎么说,我们终究是血缘联结的一家人。我母亲临终前交代我好生照顾似道,表示她早已原谅你父亲了。事隔多年,老太君还能有什么怨恨的呢,听说她老人家常派人训斥那边府上,这不正是说两边还是一家子么?不过,老太君固执,不愿明言罢了。筠儿,你听了这些往事,应该更能体谅老太君的心境,若是见面时有什么难听的话,也要顺着听从才是。唉,老太君这辈子十分不易,如今衰残之年,只有你们小辈抛开往昔一切宿怨,重归一家,她才能真正快乐呢!”

我垂头道:“老太君既令人生敬,又复……可怜。姑姑请放心,我会加倍小心侍侯她老人家,让她开开心心!”

贾妃嗔道:“你还没听懂我的话?什么叫‘加倍小心侍侯’?你该真正像个重孙,心中不要存有任何隔阂才对!”

我望着她嗔容,经过方才一番长长的透不过气来的追述贾族往事,仿佛我与她两人是“劫余”的亲人,愈觉贴近,我被她浑身散发着甜柔无间的亲情所感,一时难以自己,很想就此依偎入她怀中。

这臆想中的画面,只轻轻一闪,便变为淫亵相缠的情景,登时心下大跳,气浮难定。

贾妃毫无所觉,离座而下,扶着我的肩头,柔声道:“筠儿,走,咱们上北院,见老太君去,记住我方才的话哦!”

我哑声应:“是!”

我放缓脚步以迎合她的扶行,众宫女远远在后跟随。

临安的十月,午后阳光洵和,晒在身上,仿佛有余烬暖人,令人留恋不舍。

我与贾妃缓步而行,一路上遇到的府中人都停下忙乱的步伐,弓身垂臂目送我们行过。

贾妃对众人似瞧非瞧,浑然自若,映着阳光的脸庞,正如这初秋的天气,成熟中略带萧瑟,微凉中尤有暖意。

我不知不觉沉入静默,品汲着她醉人的风韵,也许只有这一刻了,不再有明日,这般温存的时光,随着我踏步而行,纷纷碎裂。

一片落叶以百转千回的身姿,在空中逗留起舞,终于委身落地,被轻风托动,贴地滑行,引领着我们的步伐,我们都避开了叶身,甩它于身后。

“筠儿,你在想什么?”

“……姑姑,我在想你呢。”

“想我什么?”

“这个园子,你以前常来吧?”

“是呀,那时候……我真年轻!”

“姑姑现在也不老,简直是更美,我真想不出,姑姑那时候又是什么模样?”

“那时,我喜欢穿白衣,来这水榭读书,倦了,闭上眼睛让风轻吹,太阳似乎总没有落山的时候。”

“唔……一代才女在此,便是太阳公公也贪看啦!”

“呔!筠儿,你也学会油腔滑调了,这可不好!──唉,那时总不到太阳落山,就有人催我回屋吃饭。”

“美人嘛,总是胃口小,才情多,我猜你宁愿餐风饮露。”

“筠儿,你这是在调戏姑姑么?”

“不敢,小生太晚,来不及调戏当年!”

“那你现在是……好呀,看我不打你!”

“啊,姑姑,你的手真凉!”

“筠儿,这就是内功真气么,啊,真暖和,也很舒服,胜过那些丫头捶肩按背许多……”

我停下脚步,运气助她驱寒,她唇角微笑,两只柔荑轻柔回握,目中意示嘉许之色,毫无避忌的意思。

在她是亲情无间,光明正大,我却心内蠢蠢,雄兔扑腾。

“筠儿,你知道么?你幼时体弱多病,为便于太医调理,两岁被我接到了宫里,一直是由我带着的。直到周汉公主出生,才由你娘接出宫去。那时你两只手总是冰凉冰凉的,整天要人暖手,伸到人怀里,叫人起一身疙瘩!”

我不由偷瞄了贾妃胸前一眼,双峰被束胸收得甚紧,只现两砣鼓圆。

贾妃嗔啐道:“你瞎看什么?我最怕凉,一直是由宫中丫鬟们替你暖的手!”

我狼狈低头,忙乱以他语:“这么说,我该把‘娘娘’去掉一字,喊你一声‘娘’啦。”

“你可没那么乖!整天‘姮娘’、‘姮娘’的叫我名字,把皇上逗得直乐,说这小子听朕叫过几回,倒记牢了!”

我以前只听过她名叫元华,那么“姮娘”该是她的乳名了,呐呐道:“皇上这么叫你么?”

“皇上一向管我叫姮妃……”

贾妃说了半句,蓦地顿住,面色一红,嗔道:“你尽问这些干什么?”

手中一失,她已抽出手,转身行去,脸侧那儿,却连耳根都有些红了。

原来……我脑中闪过龙凤戏榻的情景,不由旖念大兴,尘根冲裤而起。

只听池中“哗”的一声,一尾鱼儿高高跃出水面,闪过一道白白的鱼肚,没入水中不见。

“这鱼好肥!”

我跟了上去,贴着石栏,借势掩去暴露的形迹,勾头凝视水面,突然想起青阳山小镜湖的一种小鱼,最是鲜嫩味美,不禁怔思无语。

“过会儿,天该凉下去了,这鱼趁着日照水温,出来取暖了!”

贾妃神色已回复如常,倚栏望水,口中忽唤道:“射月!宫里的五色鱼由谁在照看?这天气该把水缸挪到外面,晒一晒才是!”

射月忙急走几步:“娘娘放心,摘花最细心了,她定能想到!”

贾妃道:“那丫头最近迷上了吴仙姑道法,跟人学什么打坐静思,老是神情恍惚的,我看不大靠得住。”

射月道:“娘娘太宠她了,我们都不大敢管她,这回她托病赖在宫里,守着哪也不去,还不该加倍仔细些?”

贾妃啐道:“我宠你们宠坏了?倒怨起我来了,你这婢子,早上事我还没罚你呢,这会敢来说嘴!”

射月笑道:“娘娘最疼我,索性疼到底罢!饶了奴婢这一回,我这就去让人传话。”

说着,转身离去,其他几名宫女一阵低笑。

我念及师姐,心下一酸,旖念早抛脑后,道:“姑姑,我许久没进宫了,何时能再去看看就好了!”

我估量贾大公子重病,至少也有半年多没去过皇宫,也可算是“许久”了。

贾妃道:“这也容易,你伴太子读过书,太子如今还记得你呢,周汉公主也想你,改日我传你入宫,只是早去早归,不便留宿哦。”

我点头道:“孩儿明白!”

贾妃看了看我的脸色,微微讶道:“筠儿,你身子不大舒服么,这会起风了,咱们不再耽搁了,走罢!”

步出水苑,穿过两道回廊,贾妃抬头道:“哟,到了,筠儿,你该知道怎么做?”

出乎我的意料,老太君竟能坐起倚榻,也未像贾妃担忧的心怀成见,从神情中见她无喜无怒,说话断断续续的,语气平淡,但我猜她多半还是欢喜,只是未全然表露。

贾妃则很热心,尽说些“我”过往的趣事,逗老太太高兴。

老太君最后让人捧来一道翡翠的玉牌,镂空雕刻,上书“光复河山”四个篆字,辞色陡然见厉:“贾氏……遗训,你接稳了!”

贾妃面有异色,迟疑片刻,以目示意我接牌,道:“筠儿,不可辜负先辈的遗教!”

我郑重接过,心中纳闷:“这是什么?见面礼么?还是传位的信物?”

又坐了片刻,贾妃道:“老太君累了,歇会罢,晚间是筠儿的大喜事,我再让新人来磕头!”

老太君这才稍见欢容:“让三郎加把劲,再提一提我这把老骨头,我到堂中受过礼,也就无憾了!”

贾妃笑道:“不用!老太君没照镜子,您现下可精神着哩,一会儿孙女扶您出去。”

老太君笑着点头道:“那敢情好!”

出了老太君屋外,贾妃容光焕发,春风满面,扶了一下我肩膀:“筠儿,老太君终于放下心结了,我真高兴!”

我也替她欢喜:“姑姑,你走路都轻快了好些呢!”

贾妃仰天吸了口气:“是呀,了却了一桩心事,你不知道,老太君有多固执!谢谢你了,筠儿!”

我讶道:“我可什么也没做呀?连话都没说两句。”

贾妃道:“你神气淡定,不起慌毛躁,老太君最喜欢你这样的乖孩子啦!”

我暗下汗颜,嚅嗫道:“是吗?”

其实,我那时在想着师姐,不知她现在是否还在宫中?

“也许……也许是因你不太像你爹爹吧?似道坐下来,也很能装出样子,但你不同,你是骨子里透出的沉静之气,这些瞒不了老太君的……”

贾妃沉吟道。

我有沉静之气?

师尊若在,听了这话,恐怕要笑掉大牙了!

师尊每当施训,总是说我“太浮躁”非修道者气性,“丹儿,气静方能察远,性浮易惹心魔,你记住了!”

“畜生!你若坠入红尘,不须半年,我辛苦帮你培育的灵基,就会被你败光!”

没想到,在“红尘”中却有人替我平反,说我有“沉静之气”纵然我面皮坚厚,脸色也不由通红起来。

贾妃撩眸讶道:“咦?筠儿,你脸红什么?经不起夸了?”

我摸了摸玉牌:“老太君给我这块玉牌,上面写着‘光复河山’,莫非是要我……”

“这块玉牌,是你爷爷当年率军征北时的令牌,上面为何会有‘光复河山’四个字,倒不是咱们贾家狂妄,而是另有缘故,往后亢总管自会跟你细说,但我要劝你一句。”

“姑姑请讲!”

“这四字训,宜默记于心,不可轻言。先辈有此殷盼,后人未必能行,你若有志于此,也有此才能,肯为朝廷出力,当然很好,否则,修身齐家,未尝不是件无益于世的事。筠儿,‘治国、平天下’岂是人人能谈得上的?‘光复河山’这四字,何等堂皇,又何等沉重!本朝上下,谁不拿它说事,谁又能做得到?便是当今皇上,早些年,也常念念不忘,以它鞭策自己,如今却提得少了,不是不想,是无力办到。况且,这四个字,既能成事,也能害人!”

“这话怎么讲?”

“成事是指,大而言之,它能激励大家,都朝往这目标努力,振兴朝廷,小而言之,则鞭策个人,奋发有为,建功一番功业。害人呢,是指本朝南渡以来,不知有多少人、多少事受这四字之累,有的狂妄躁进,自取其辱,伏尸遍野,大伤国力,有的借名说事,打击异己,图一己之私,有的空谈说教,耽误实事,有的呢,明知自己才具不足,但背负重名,不敢推却,勉力为之,反落得害人害己!”

我自幼与世隔绝,对家国之念本是极淡的,但师尊年轻时甚为好学,身为道士,亦可称得上是一名书生,凡书生莫有不系心家国的,我多少受了他一些影响。

每当提起国恨,有时也会跟随二师兄一道起哄,都称当今朝廷,身居上位者,莫不是贪财好色的胆小鬼,没甚鸟用,以稻米喂食他们真嫌浪费,全该去吃屎!

如今听了贾妃一番话,虽然不合己意,但也觉得颇有几分道理,便道:“姑姑明见,孩儿记住了。”

“你要特别小心宋恣、吴七郎等十兄妹!他们这帮人,当年随你爷爷征战,上马挥戈杀敌,下马豪歌纵酒,过惯了刀头舔血的日子,早已积重不返,南归之后,他们互相不能离去,沉于往事,不能自拔,前些年,已经疯了一个杜将军了,伤及了许多无辜,其他人若不加以约束,只怕也会惹出大祸。这也是我不敢放任他们离府散去,要你到这边任府主的缘故。筠儿,这帮人用得好,自是国家利器,用不好,则为祸世间,你的担子不轻呢!”

“他们真能听我号令?”

我心下跃跃。

“他们身后另有道门制约,对着令牌发过誓的。”

“道门,是真武教么?”

“不是的,你爷爷那块令牌,你知得自哪里?”

“哪里?”

“茅山祖庭,宋恣他们多为山东人,是茅山宗的俗家弟子。”

“啊!”

这个印证了很久以前我在师门听到的传闻,当今各大道门,不便直接干预朝政和俗务,都会隐于俗世势力的身后,真正的道门大战往往看不见,而朝中各派势力的起落,却能瞧出道门的兴衰。

“你爷爷以文臣出身,能在苏北、山东建功,其实大都拜咱们先祖所赐,天台贾氏的先祖,原是一名茅山道士,他说‘国亡,其道何在’,于是弃冠下山,沙场身残,又在天台娶了妻室,传宗遗训。‘光复河山’,本是他离开茅山的前夜狂写的四个字。你爷爷任淮东制置使领兵平乱时,茅山宗没有忘记这段渊源,特意制了这块玉牌相赠,并派来许多弟子相助。茅山宗在苏北、山东一带,信徒最众,因此得以顺利收服山东乱军,编为朝廷的‘忠义军’,咱们贾家也由此满门荣耀。”

“那么,咱们家一直供奉三清祖师、三茅真君了?”

“是的,历代如此,你爷爷还在茅山宗挂了一个叫什么护法的职名。”

我吸了一口气,没想到我东跑西跑,最后还是跑到了一个道士窝里,看来我真是‘道缘不浅’呀!

“筠儿,你怎么啦,这副怪怪的神气?”

“没什么,这块玉牌我要好生藏好,免得丢了!”

说着,我将玉牌收入了怀中。

贾妃“嗤”声一笑,道:“是得收好,这块令牌如今还是一族之长的信物!拿着令牌,连你老子都可教训几句啦,似道晓得了,不知怎样吃闷呢,嘻嘻!”

我听了又惊又喜,倒不为这令牌有多大权力,而是有此令牌,贾似道多少有些顾忌,父子之间有此隔阂,必不能亲密无间、无所不言,他也不能居高临下对我盘问不休了,令我这畏谈“往事”的假冒的大公子,轻松不少。

随口又问:“这令牌管得了姑姑不?”

贾妃嗔道:“你好哟,过河拆桥,竟敢打姑姑的坏主意?”

我得意道:“你不听话,我拿令牌打你屁股!”

贾妃面色微晕,白了我一眼,虽作怨责之色,满是纵容宠爱。

两人边说边走,忽听前方隔着一道竹篱墙,有人厮闹,我道:“姑姑,咱们去且瞧一瞧!”

贾妃微微点了点头。

那边早传来纪红书的笑声:“陆幽盟!新娘子是我请来了,进了贾府的门,要还回去就难了,至少得等成亲以后,你既跟来了,一块坐下喝杯喜酒好了!你是亲家翁,当然你最大,你不念我背新娘的苦劳,要罚我几杯,我也只有接下!如何?”

一名中年男子的声音怒道:“我不跟你说话!东府现下是哪位主事?行事如此乱七八糟,岂是诗礼之家所为?”

宋恣笑道:“哎哟,如今东府主事的正是贵婿,他现在忙着穿新郎衣裳,要不要把他叫来,你们翁婿俩先见见?”

贾妃慧眸闪动,向后摇了摇手,挥退众宫女,低声一笑:“筠儿,在叫你呢,你去是不去?”

我笑道:“你若推我出去,我头一个就将姑姑供出来,当今贵妃娘娘行事荒唐,明儿就会传遍大街小巷!”

贾妃掩嘴轻笑,道:“既然都怕见,咱们不如先躲一躲,由他们闹去!”

说着,扯了扯我衣肩,隐于竹篱后,透隙张望。

我见她摄手摄脚,虽作此“小人之行”但提裙、倾腰、伸首,神情举止不失优雅,依稀可见当年贾氏才女的淘气顽皮,颇觉有趣,低声道:“这更不堪啦,贵妃娘娘藏头藏脑,说出去都没人敢信!”

贾妃依然故我,并未回头,面色傲然应道:“出人意料,方见高明,这是兵法,你懂不懂?”

说着,脚跟忽向后踢:“该死,筠儿,你踩到我啦!”

我目光垂下,见她长裙覆地,一瓣莲勾一闪,隐入裙中不见,裙衣柔顺,贴体而依,到了臀际,渐鼓渐圆,勾勒出两弯弧线,隐见香臀饱肥。

忽然想起那句“妇人肥大,用一小男共交接,大俊也!”

不由气血沸腾,暗思:“她虽称不上‘肥大’二字,但身量高挑,体肌丰满,锦帐之内,若全然露体,定是满床肥白。”

贾妃尚在俯观,眉结微微拧起:“筠儿,你在看什么?”

我忙道:“啊,我怕又踩到姑姑的裙子。”

贾妃侧身低颈,以手拢裙,这一兜拢,姿态曼妙,恰似仕女画中人。

见我满脸呆滞,她眸中闪过一丝疑色,口中只道:“那边打起来啦,你那新娘的父亲不好惹哦。”

我便掩饰着凑近竹篱,只见纪红书扶着一名少女立于一片绿地上,那少女背朝这边,似被制住了身子,一动不能动,纪红书则笑吟吟地以言语惹逗陆幽盟。

一名中年文士,愈听愈怒,想来正是那陆幽盟,几番气难平复,朝纪红书扑去,均被宋恣拦劝而回。

宋恣身法甚怪,不论陆幽盟作何攻势,他都是上身不动,脚步挪移,笑嘻嘻的,两手作势前推,既像劝架,又像一道移动屏障,将纪红书隔在身后。

“红书这死女子!”

贾妃低啐了一句,又赞道:“筠儿,新娘子好美!”

原来这时纪红书见陆幽盟扑得较近,将那少女拉转身来,推肩而行,那少女如提线木偶般,身板僵直,因被挟制,她神色无奈,羞而难言,但并未失了端庄沉静的气度,远远望去,余辉照在她脸上,肤色娇白,眼睫甚长,双瞳剪水,启合间,星眸如梦。

更远一些,听声音大呼小叫,却是有个青袍人,像是陆幽盟带来的,独自一人与东府六七名高手相斗,从墙边渐渐往这边移了近来。

东府众人以阵相围,尤不能困住青袍人,被那人压着且斗且退,阵形一时倒还未乱。

离得近了,只见那人脸上罩着坊间常见的二郎神面具,身后背剑未出,只以一对肉掌,身姿忽而英挺矫矫,前攻不已,忽而灵动变幻,翩翩然试敌八方,东府众人口中呼叫,灰影成团,乍开乍合,口中皆道:“厉害!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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