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7章 公子乔装入贼巢 盗魁贪色纳佳人

文安县最大那间酒楼的二楼雅间内,几个酒客正在开怀畅饮。

“来,六哥、七哥,兄弟我敬你们一杯。”文安本地千户朱谅笑呵呵地举杯邀饮。

同桌的是两个神态粗豪的大汉,均是四十开外年纪,一个平头正脸,相貌端正,另一个年纪轻些的钢须阔口,满脸杀气,二人相貌虽大不相同,却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在河北响马中凶名赫赫,年长的名唤刘宠,家中行六,另一个名唤刘宸,排行第七,是以道上人常以刘六、刘七呼之,本名反而不显。

刘家兄弟二人陪着朱谅饮了一杯,空杯往桌上随手一掷,也不多话,俱都闷闷不乐。

“二位哥哥怎么了这是,听说这趟出去收获不小,小弟特地为二位摆酒庆贺,怎地又都一脸丧气,莫不是嫌弃小弟备的酒劣,不堪入口?”

“哎,咱们是多年老交情了,朱老弟说这话便是见外了。”刘六急忙摇头否认。

“那有甚烦心事,说与小弟听听,看看小弟能否为二位哥哥分忧解难。”朱谅提壶斟酒。

刘六与兄弟对视一眼,叹了口气,才道:“其实也没什么瞒兄弟你的,此次张大哥带了我们许多兄弟出去,言说京城内有一笔大买卖要做,河北道上有名有姓的同道差不多都闻风而动了……”

朱谅点头接话道:“这我晓得,风闻二位哥哥带回来的箱箧行囊可是满满当当,想必这趟买卖油水不小吧?”

看着朱谅一脸贪婪艳羡的模样,刘七冷笑一声,闷头干了一杯酒,刘六则苦笑道:“前夜里酒席上,你瞅张大哥那可是赚得盆满钵满的神情?”

“这个……”朱谅挠挠头,尴尬笑道:“那夜酒宴情景属实有些古怪,看张兄面色不善,小弟也未敢动问,莫不是此行出了差错?”

刘六又长叹了一口气,“开始还算顺遂,弟兄们都陆续进了京城,借着给顾北归那老儿贺寿的由头,住在了他府上,大家伙也按捺性子安分守己,只等着张大哥安排停当,亮出盘子好下手……”

“到底是哪路的点子,张大哥摆下如许阵仗?”朱谅好奇问道。

“不知道。”

刘六把头一摇,看朱谅一脸困惑,继续道:“张大哥盘算京师里面大军云集,守备森严,贸然动手恐讨不得好,便领着我们兄弟围着京师左近干上几笔买卖,想着先把官军的目光吸引过去。”

朱谅点头称赞:“声东击西,妙啊,开饭前先打点野食垫垫肚子,趁机会捞上一票再说,看来二位兄长还是深得张大哥信重啊!”

“想法是不错,谁承想……嘿嘿……”刘六冷笑了几声,不再言语。

刘七替兄长说道:“谁承想半路接到消息,京城里忽然出了变故,那些鹰爪孙不知发了什么疯,忽然开始逐门逐户地盘查由帖,进京的弟兄们为了不沾染麻烦,纷纷出京避祸,结果半路中了官府的算计,折了个七七八八,他奶奶的,那些官府中人真他娘的黑心烂肺,缺德冒烟!!”

刘七只顾骂得畅快,却忽略了身边这位的官身,刘六看朱谅一脸困窘,忙打圆场道:“老弟莫往心里去,咱们几个什么交情,骂你不等同打我们弟兄自己的脸嘛!”

“六哥见外了不是,莫说知道七哥骂得不是我,便是真个指着鼻子骂上我几句,以咱们几个割头换命的情分,小弟还能说句旁的不成!”

朱谅煞有介事道。

三人齐声大笑,朱谅笑了几声后,便犹豫道:“那按哥哥适才说的,咱们这次出去损兵折将,买卖是亏了?难怪张大哥没个笑脸,唉!”

刘六拍着朱谅肩头笑道:“老弟不必忧心,京里的弟兄虽说栽了,张大哥和我们哥俩可结结实实宰了几头肥羊,少不了你那份的!”

“哟,让哥哥见笑,小弟又贪财了不是……”朱谅闻言立即笑得见牙不见眼,起身提壶斟酒,为二人满上。

“既然这笔买卖有赚头,张大哥怎还闷闷不乐的?”朱谅实在想不明白,有银子进账不是该开心庆贺么,张茂怎地一脸死了爹的神情。

“张大哥这人你又不是不晓得,义薄云天啊,刚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气得一掌拍碎了一块石头,那眼珠子都快喷出火来了……”刘七撇着大嘴,煞有介事地比划着自己双眼。

“张兄对道上弟兄素来仗义,定是挂心那些失陷的弟兄安危才会如此,”刘六面色凝重,沉声道:“所以我们兄弟琢磨怎生想个法子让他开怀解闷才好……”

“张大哥平日也没甚癖好,也就喜欢听个小曲什么的,还别说,昨儿个小弟还真撞上一个卖唱的小娘们……”

“哦?”一听此言,刘家弟兄两个顿时来了兴致,“人在哪里?弹唱如何?”

“就在这店里啊,唱得如何暂且不说,那小模样长得是真水灵,尤其那双眼睛,能勾人魂儿似的,别提多带劲啦!”

朱谅吐沫横飞,笑容猥琐,那两个也被他感染,俱是一脸轻浮淫笑,“人呐?快领来与我们兄弟见见!”

“没啦,小弟晚来一步,被人捷足先登抢走了。”朱谅两手一摊,摇头惋惜。

方才说的热火朝天,结果兜头一盆凉水浇下,刘家哥俩自然不依,刘七脾气暴躁,率先喝道:“你小子成心拿我们哥俩戏耍不是,文安地界上还有谁能从你面前抢人?”

“可那人偏就不是文安地面上的啊,京师里来的大人物,小弟我招惹不起。”朱谅满脸委屈。

刘六性子持重,疑惑道:“究竟是什么人?”

朱谅神神秘秘,压低声音道:“皇帝面前的红人,锦衣卫都指挥使——丁寿。”

“锦衣卫?!”刘六刘七勃然变色。

“六哥七哥,这是怎么了?”二人突然变作那副吃人的神情,朱谅也唬了一跳。

“朱老弟你不晓得,这次弟兄们栽在京师,那牵头的便是锦衣卫的鹰犬,我们兄弟也是侥幸,才没被圈在里头……”刘六忽然倒抽一口凉气,惊道:“难不成那姓丁的是奔我们兄弟来的?”

“这……二位哥哥多虑了吧,那姓丁的是代天子来给陆家过世的太安人封赠旌表的,带的人手也不多,可不像是有备而来。”

朱谅有句心里话还没说,就凭你们平日打家劫舍的几块料,也值当朝廷派个二品大员亲自来拿。

“陆家?可是城南那个陆秀才家?”

刘七探询问道,他们几个都是本乡本土的,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从不在霸州本地犯案,但对当地缙绅富户还是了如指掌。

“可不就是他,如今人家已经是新科进士咯,知州知县的都得上赶着登门拜会,威风得很呐!”

朱谅讥诮笑道:“只不过这场功名富贵,是搭上自个儿老娘的命才换来的……”

听朱谅说清原委,刘六还是放心不下,“朝廷鹰犬诡计多端,不可不防,咱们别在外边多逗留,赶紧回去才是正理。”

“哟,二位哥哥尽可安心,小弟也不是白拿几位银子的,文安地面上有何风吹草动,都逃不掉兄弟眼线,姓丁的那群人今天一早就离开了县城,这时候怕是都过了会通河了,碍不着您二位的事。”

尽管朱谅极力安抚,刘家兄弟却早成了惊弓之鸟,别听他二人说得满不在乎,可深知但凡落在官府手里,凭兄弟俩积年案底,基本就没个活路了,为求万全,还是缩回张茂那所大宅才算稳妥。

朱谅再三挽留不住,只好送二人出了雅间,却见楼下酒店门前伙计正与一男一女二人纠缠争执。

那五十余岁的干瘦老者不停作揖苦苦哀求,另一个女子垂首躲在他身后,而那店小二举目望天,一副充耳不闻的神气模样,不时戟指呵斥几声,那老者唯唯诺诺点头,只是不肯离去。

“他奶奶的,你们这家破店整日里没个消停时候,是不是他娘不想开啦!”

今日酒兴未尽,朱谅心里本就不痛快,见店门前又有人吵闹,更是无名火起,回手抄起一个酒盏冲着那几人就丢了过去。

那店小二干的就是耳听八方的营生,手疾眼快,匆忙向后一跳,让过了飞来酒盏,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酒盏撞在门廊柱上摔个粉碎,破碎瓷片四下横飞,其中一片不偏不倚从那瘦老头额头划过,那老者“哎呀”一声惨呼,手捂额头,鲜血不停从指缝间流出。

“爹,您无恙吧?!”那女子慌忙扶住老者,抬眸愤愤看向楼上那霸道行凶之人。

朱谅轻咦一声,自上俯视,只见那女子年约花信,一张鹅蛋脸儿生得又白又嫩,好像风都能刮破咯,再看那小巧鼻梁儿,樱桃小口,还有那双含悲带愤幽幽怨怨的水汪汪大眼睛……

“千户大人对不住,扰了您老酒兴,小的这就打发这两个要饭的走人!”小二连连打躬请罪,扰醒了发呆的三人。

“且等等,究竟怎么回事?”朱谅喝问道。

“这父女俩是外乡过路的,想着在店里卖唱讨几天营生,昨儿掌柜的发善心结果惹出了一堆麻烦,小的哪还敢再留人啊!”伙计诉苦道。

“是小老儿不是,给店家添麻烦了,我父女二人这便走。”瘦老头捂着额头伤口,领着女儿便要离开。

“快走快走,别在这里碍眼啦,你个老悖晦,若是早听了我的,何至挨这一下子……”店伙计连推带搡地哄人。

“站住!”朱谅大声喝道。

“等等,回来回来。”店小二又兜头将父女二人拦住。

“我说六哥、七哥,要不咱们再喝上几杯听个曲儿?”朱谅转头笑道。

刘六、刘七呵呵一笑,齐声乐道:“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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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茂宅第果然修得宽大崔巍,两扇乌漆大门,周围一圈高高粉墙,大门两侧的一对石狮子龇牙咧嘴,好像随时要择人而噬,令人望之却步。

许浦低眉顺眼,亦步亦趋跟在朱谅等人身后进了大门,偷眼观瞧,只见四面重檐复槛,除了沿途灯火,更多屋宇都隐藏在黑暗夜色之中,影影绰绰不知有多少人潜在暗中窥伺。

心中忐忑,许浦放慢了脚步,贴近一身女装的白少川身侧,低声道:“白大人,张茂这宅邸好古怪,并非是对称的寻常宅院格局,要摸清怕是不易。”

白少川眼皮微抬,警觉地扫视四周,见并无异样才轻声道:“少说话,多用心。”

“我说你们两个磨蹭什么呐,快些跟上!”朱谅那破锣嗓子又叫了起来。

“小老儿腿脚不灵便,跟不上大爷脚步,让闺女搀扶着些,大老爷您恕罪啊!”许浦抬起头来,满脸朴实憨笑。

朱谅低声咒骂了一句,不得已放慢了脚步,许浦等人趁机用心记忆沿途路径。

穿庭过院,一路曲折,过了一个拐角,又进了一处大庭院,一座大厅堂在惨白月光下显出巨兽般的的朦胧轮廓,里面灯火较之别处明亮许多。

“该是到了。”白少川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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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茂眉峰紧锁,靠在一张宽大太师椅上,面上尽是挥之不去的愁云惨雾。

中途接到金莲使者传来噩耗,大行堂潜伏京中的教众遭了朝廷算计,数百弟子近乎被一网打尽,这一次非但教主谋划大计前功尽弃,更是让整个大行堂伤筋动骨,没个三五载恢复不了元气,还不知总坛那边有何责罚降下,张茂这几日真是食不甘味,寝不安眠。

“此次不独堂中弟子损失颇重,河北绿林各路朋友也被擒许多,除了随堂主在外的刘家兄弟众人外,也仅有邢老虎等寥寥数人全身而退。”

白莲教大行堂弟子“黑面猿”王本立在堂下据实回报。

“另外……”王本欲言又止。

“有什么照实说就是。”张茂微微皱眉,有道是虱子多了不咬,他如今还怕听到坏消息么。

王本偷觑张茂脸色,吞吞吐吐道:“那些人留在霸州左近的亲朋故旧纷纷要向咱们讨个说法,言说……说平日里在道上做惯营生也未曾失过手,怎地一听堂主号令到了京城,还没出手就都栽了,怀疑……有人与官府勾结做局等等……”

“哼!”张茂一声冷哼,掌心用力,“咔—”,坚实的花梨木扶手间现出一道裂纹,直通椅背。

“往日大秤分金之时也未见他们如此惦挂朋友,今时今日倒想起为人讨公道来了,真是义气深重啊!”张茂冷笑不已。

“那些人不过是听闻刘家兄弟在京师周边的买卖中发了笔横财,眼红罢了,堂主不必放在心上。”王本劝道。

“告诉他们,我张某人不是吃独食的,该有的好处少不了他们,让他们管好自己的鸟嘴,若是谁走漏了风声,我点他的天灯!”

张茂目光冷厉,王本躬身听命。

张茂仰头枕靠在椅背上,喃喃道:“本想着这一次破釜沉舟,无论成与不成,都能将河北绿林与圣教大业绑在一起,不想功亏一篑,还要继续和这些草莽中人周旋,唉!”

王本拧眉思索道:“顾家以往做寿不乏绿林豪客往庆道贺,怎地偏偏这一次出了娄子,还闹出如许阵仗,莫不是……京里那边出了奸细?”

张茂摆摆手,“金莲使者行事素来谨慎,若真是他那里出了问题,你我如何还能在此安坐,想是某个环节出了岔子,教伪明朝廷嗅出了味道,你不要胡乱猜测,坏了教中和气。”

王本颔首,“堂主教训的是。”

张茂深吸口气,沉吟道:“比起京里那面,本座更担心的是县里忽然出现的那拨锦衣卫……”

“堂主的意思……丁寿那伪明鹰犬是冲咱们来的?”

张茂微微摇头,“据京里传来的消息,那姓丁的狗官此来单就是为了旌表陆家亡人,从他所带人手不多这点看,他也应该不知此处是咱们的地盘,只是为何走得如此匆忙,实在教人费解。”

“听驿站的人说头夜里京里来了几个人,第二天一早那些锦衣卫便急着收拾行装离去了,想来是伪明朝廷那边有事急传他回去……”王本轻蔑一笑,“那姓丁的执掌卫事何等显贵,却为了给个吊死的寡妇颁布旌表便贸然跑出了京,真是不知轻重!”

“你别小看了他,邵堂主和方使者都是折在他手里,区区一二年间坏了圣教多少大事,连咱们这一次,都栽得莫名其妙!”

张茂想起这次损兵折将,就心中发堵。

见上峰在那里咬牙切齿,王本不敢多言,老实垂首道:“是,弟子知错。”

“那姓丁的一行人到了什么地方了?”

“据最新传过来的消息,那队锦衣卫已然过了苏家桥,奔涿州方向去了,”王本宽解道:“咱们的眼线一直在后面盯着,堂主尽可放心。”

“话虽如此,可本座就是莫名得心神不宁。”张茂扶着微微胀痛的额头,一阵心烦意乱。

“堂主,既然那姓丁的此番出来带的人少,不若让属下召集人手,在回京这段路上把他给做了,也好去您一块心病,替那些枉死在他手中的弟兄姐妹们报仇。”

王本手掌斜切,恶狠狠道。

“大行堂这次伤了太多精锐骨血,临时拼凑的人未必能吃得下他们,若再被他们循着线索追到咱们身上,可就成了打虎不着,反被虎伤咯。”

属下这个提议让张茂顿觉意动,但一番斟酌后,还是摇头拒绝。

“咱们可以放出风去,让那些三山五岳的人动手啊,锦衣卫这一次,可是将这些绿林豪杰们得罪得不轻……”王本阴笑道,河北响马打家劫舍,目无王法,在他眼中实在是最适合借来当杀人的那柄刀。

张茂“嗤”地一笑,“别瞧那些人平日里将”义气“二字喊得震天响,其实个个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主儿,让他们火中取栗,可没那么容易。”

“让刘家兄弟出面呢?”

王本犹不死心,继续道:“堂主素来厚待那二人,对刘仲淮又有活命之恩,以他们在河北群豪中的威望,那些人总不会推搪拒绝吧?”

“那两人倒是会给我这个面子,不过……”张茂摇头道:“如今还不是动用这个情分的时候。”

王本还要劝说,厅外另一名大行堂弟子“穿肠刀”张秀快步走进,“禀堂主,刘家兄弟及朱谅前来拜会。”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请他们进来。”张茂又叮嘱二人道:“你们也警醒些,莫要叫错了口。”

王本与张秀躬身称是,为了掩人耳目,他们这些大行堂弟子在外人前与张茂俱是师徒相称,早已习以为常。

不多时,便听厅堂外响起朱谅破锣般的笑声,“张大哥,听闻您最近心情不好,我和六哥、七哥特寻了个小娘子为您唱戏解闷!”

张茂起身笑着出迎:“几位兄弟有心啦,快快请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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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魔缠缴得慌,别恨禁持得煞。离魂随梦去,几时得好事奔人来……”白少川曲声娇啼婉转,身段袅娜风流,一颦一笑勾人魂魄,真个纤指点云手,俊目流清波,婀娜步生莲。

张茂初时听朱谅等人述说,心中还不以为意,他好听杂剧南曲不假,但这些年下来,耳朵也养得刁了,等闲优伶并不能入他的法眼,本是想着和几人应付一下顺便套套交情,为圣教今后谋划做些准备,但等看到那卖唱女子容貌时,饶是他平日不好女色,也不禁心神微荡,待朱唇轻启,《一枝花》的曲牌唱出时,他立时如痴如醉,将原先算计尽数抛诸脑后。

朱谅夸功道:“这小娘子唱得好,人长得也俊俏,兄弟几个一遇见,便想起张大哥……”

“嘘——”张茂不满朱谅插话扰乱,又舍不得多做斥责影响堂下唱曲,只是嗔恼蹙眉,示意他闭嘴噤声。

朱谅大手捂住嘴巴,与刘家哥俩会心一笑,看来这唱曲儿的人是对了张大哥的脾胃。

“……口儿里念,心儿里爱,合是姻缘簿上该。则为画眉的张敞风流,掷果的潘郎稔色。”一曲唱罢,白少川整襟敛衽,向座上众人行礼。

“好好好,”张茂连道了三声好,抚掌笑道:“感叹伤悲,入木三分,张某枉听了几十年曲儿,今日方知过往时光俱是虚抛。”

朱谅咧嘴笑道:“现在撞上了也不晚啊,打今儿起大哥您就天天听,把以前的那什么虚抛的时日给追回来不就得了嘛!”

“朱兄弟说得对,有道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今为张兄下凡尘,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哟……”刘六也难得掉了两句半文半白的书袋,刘七点头附和,一脸钦佩地看着刘六,没想到自己哥哥竟然这么有学问。

张茂离座起身,走至白少川近前,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少川垂眸不语,许浦抢答道:“小女名玉兰。”

“好名字,人如其名啊!”张茂哈哈大笑,目光一转,笑容倏收,冷声道:“你呢?”

许浦憨笑道:“小老儿姓许,贱名一个”浦“字。”

张茂冷冷打量着许浦,凝视着他额头上隐隐渗出血迹的布巾,“你头上的伤怎么回事?”

朱谅一声咳嗽,许浦躬身回道:“小老儿不小心撞到了,幸好没有大碍。”

“没错,我亲眼看见他撞上的。”朱谅指着许浦脑袋上的伤道。

“那你的左手呢?也撞到哪里了?”

张茂眼光低垂,盯向许浦藏身袖中的左手,自始至终,许浦只用右手铃鼓合着白少川的唱腔节拍,那只左手始终没有露出。

“这个……”许浦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半步。

张茂眼眉斜挑,王本抢步上前,一把抓住了许浦左臂,朝上一拗,袖口滑落,露出光秃秃一截断腕。

“创口平整,是被刀剑所砍。”张茂只扫了一眼,便有了定断。

“小老儿以……以前在人家帮工,不小心被……被房梁砸断了手,因……无钱诊……治,拖……拖得久了,最……最后被郎中给斩……斩掉……”许浦似乎不耐疼痛,不时吸气,额头冷汗直流。

“爹!”

白少川一声悲呼,扑至许浦近前,美目中满怀悲愤瞪向张茂:“原只说到宅中献唱,却为何贼人般审问我等,莫不以为我父女人穷可欺?!”

张茂攒眉,轻轻挥手,王本松掌退下,许浦捂着手臂委顿坐倒,白少川眼泪婆娑,跪在他身前低声抽泣。

“女儿莫哭,都是爹爹没用,成了残废无计谋生,才累得你抛头露面卖唱为生,爹爹对不起你和你那死去的娘亲啊!”许浦老泪纵横。

这老儿虽然武艺稀松,却在蓬莱客栈与崔盈袖搭档多年,干的就是牵线搭桥、扮猪吃虎的勾当,做起戏来声情并茂,滴水不漏,让人看不出丝毫破绽。

“爹爹莫这样说,都是女儿不孝,无力奉养爹爹安享晚年。”白少川秋波垂涕,楚楚可怜。

“玉兰姑娘不须伤心,既然你父女二人遇见张某,便是大家有缘,自有一场富贵相送。”一向粗豪示人的张茂难得柔声细语。

许浦喜形于色,在“女儿”搀扶下站起身来,不住作揖道谢:“几位大爷肯赏脸多点上几回曲儿,我父女二人感激不尽。”

在许浦想来,只要张茂等人还听不厌,他们便有更多机会摸清张家布置,没想张茂却摇了摇头,“听曲儿么,多咱都可以,可玉兰姑娘这等唱曲儿的人,却是可遇而不可求,张某有意将姑娘收入房中……”

许浦二人尽皆变色,张茂继续道:“如此一来,姑娘可免去在外风霜奔波之苦,你父女二人余生也尽可衣食无忧,岂不是好?”

朱谅鼓掌大笑,“张大哥的主意就是好,两全其美,人在自家房里,想什么时候听曲就什么时候听,想怎么听就怎么听,嘿嘿……”

没空理会朱谅猥琐淫笑,许浦支支吾吾道:“这……这大爷厚……厚爱,小女山野村姑……当……当不起啊……”

“我说当得便当得。”张茂声音转冷,“王本,将人带进后院。”

“慢着!”

白少川突然挺身而出,凝望张茂道:“小女子虽然出身卑贱,可也不是猫儿狗儿,好端端一个大活人,大爷问也不问一声,便一个眼神一句话将妾身给收了,未免欺人太甚!”

“小娘们,张大哥看上你是你们父女俩的福气,别给脸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刘七拍着椅子威胁叫嚷。

朱谅的表现则更加无赖,“大爷几个今儿就欺负你啦怎么着吧?”

张茂摇摇手,让那几人闭嘴,平心静气道:“那依姑娘之见呢?”

“那要看大爷对妾身存的是什么心思了?”白少川平视张茂,并不闪躲,“大爷是要贪图一时欢娱?还是要与妾身做对长久夫妻?”

张茂轻笑,“有区别么?”

“大爷若是要做长久夫妻,妾身虽蒲柳之姿,只要大爷不弃,亦愿尽心侍奉,可大爷若是存心只为寻个玩物……”白少川快速退后一步,拨出鬓间竹簪对准自己雪白秀颈,决然道:“小女子出身卑微,却不肯甘为下贱,唯有一死相抗。”

众人齐齐色变,许浦更是呼道:“女儿不可啊!”

“好一个烈性女子!”张茂面露欣赏之色,“实不相瞒,张某刀头舔血,素来不近女色,如今后宅空虚,自能给你一个名分。”

白少川却不为所动,厉声道:“那便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宴客拜堂,一样都不能少!”

“操,小娘们得寸进尺!”刘家兄弟和朱谅都跳了起来,“当自己是什么货色?”

白少川默不作声,晶亮双眸死盯着张茂面庞,手上微微用力,尖锐簪尖在修长粉颈上抵出一粒鲜红血珠。

张茂负手一笑,“好,好得很。”

身形倏地一晃,消失不见,只听一声娇呼,白少川娇躯委地,张茂气定神闲,伫立原处,好似从未动过,手中正拿着白少川那支竹簪把玩。

“这等劣物如何配得上姑娘角色。”张茂手指微一用力,竹簪立时断成两段。

白少川微蜷于地,明亮双眸中尽是愤然决绝,“小女子要一心寻死,有没有那件东西俱是一样。”

“不必费心了,”张茂将断簪随手一丢,“你说的,我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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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我不答应!!”

丁寿跳着脚喊道:“不是说好了只是打探路径么,怎么还要入洞房啊!?”

“缇帅轻声,小心隔墙有耳!”宁杲揪着心良言苦劝。

“客栈这几间房不都被咱们提前定下来了么,有个屁耳!”

丁大人可不给人留面子,转头喷了宁杲一脸吐沫星子,外间有六扇门的高手放风,他们若是连张茂安排盯梢的眼线都发现不了,那也就不要想着打人家主意了。

“之前商定的不是让你与戴姑娘回返京城的么,若教贼人发现你们潜回,少不得要心生疑窦,另生波折。”

白少川仍旧荆钗布裙的女人打扮,却是男人般扶膝端坐,看起来不伦不类。

“我在河对面渡口离的队,下游行了十几里重新渡河,他们上哪儿发现去!杨校若是连掩人耳目这点事都干不好,爷们真是瞎了眼了!”

丁寿瞅着白少川眼神不善,怨气满腹道:“擒贼的功总不能教你一人得了去。”

盘坐在角落里玩笛子的戴若水见白少川瞥向自己,一指丁寿,理所当然道:“莫看我,他在哪儿,我去哪儿。”

唉,还指望这丫头能看住他,看来白费心了,白少川只觉心累,轻揉眉心,徐徐解释道:“张茂那宅子比我等想得要复杂,仅靠入内弹唱侑酒怕是不易摸清内情,有了结亲这个由头,探查起来会更方便些。”

“所以你就想着问名、纳吉,把六礼儿走个全套?还真是不嫌麻烦!”

丁寿翻开庚帖,嗤笑一声:“许玉兰?哪个天打雷劈的家伙想出的好名字?”

白少川吁出一口浊气,耐着性子道:“不止为了探查张宅内情,还是拖延时间,宁侍御,三日时间可够你将人手调齐?”

“足够足够,多谢白公子。”想到擒拿盗魁全功在即,宁杲是满心欢喜,转眼瞟见丁寿冰冷的眼神,又急忙讪讪收起笑容。

白少川微微颔首:“张茂既为河北贼首,他办喜事,近便强贼必然也要给个面子前来道贺,那些劫走康翰林财物的贼人定要留在府中,趁此机会,正好里应外合,将他们一网打尽。”

“何必那般麻烦,既然不放心本地官军,丁某即刻密调锦衣卫乔装改扮星夜驰援,三日时间也尽够了,届时直接将文安城都给它团团围住,我就不信张茂那伙人能飞上天去!”

丁寿大剌剌地敲敲桌子,居高临下看着白少川的眼神满是戏谑,“你就死了嫁人的心吧!”

白少川淡淡道:“且不说锦衣卫大举调动会不会走漏风声,白某记得前次贵衙盗用官印一案,还未揪出人犯,丁大人何以对贵属有这般信心?”

“你……”打人不打脸,白少川这是当着人面抽自己耳刮子啊,丁寿立即涨红了脸便要发作。

戴若水“蹭”地从椅上跃起,玉笛遥指白少川,大有同仇敌忾之意。

“丁大人、白公子,休要伤了自己人的和气,大家以和为贵!”这贼人还没影儿,己方却要起内讧,宁杲都快哭出来了。

白少川面无波澜,轻声道:“宁侍御,白某想与丁兄单独谈谈。”

“下官告退。”白少川无官无职,却是刘瑾心腹近侍,宁杲不敢违逆,欠身一礼,乖乖退出房去。

丁寿瞪着白少川,“若水,你先出去。”

“嗯?”戴若水微微一怔,旋即点头,“我就在外面,有事唤我。”

待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白少川为丁寿斟上一杯茶,“请茶。”

丁寿负气“哼”了一声,没动杯盏一下,却还是老实入座。

白少川举着茶盏凑近唇边,将饮未饮,“你执意不让我进张宅,是忧心我出事?还是担心我抢功?”

丁寿没好气道:“有区别吗?”

“有。”白少川回答得直截了当。

丁寿吸了吸鼻子,犹豫道:“那就算怕你出事吧?”

白少川莞尔,配上他此时女装,当真百媚横生,“你今天说话很是中听。”

“丁某好话多着呢,但你也得有命才能听到。”

丁寿白了他一眼,“听老许说张宅之内暗藏凶险,你只身一人深入后宅,孤立无援,当心做了鬼都无人给你收尸。”

对丁寿的危言恐吓白少川并不在意,歪头问道:“我送你的软香扇坠呢?”

“啊?!”丁寿瞬间傻眼,那东西早被他当暗器扔在秦淮河了,怎么这时候白老三翻起旧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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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入夜,张茂宅第灯彩高悬,五色斑驳,里间隐隐传出丝竹管弦之声,贺客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宁杲改换官服,隐身附近小巷深处,遥遥望着喧嚣张宅不时冷笑,且让贼子得意片刻,今夜便是尔等死期。

杨虎凑前低声道:“禀大人,各路人马已然部属到位,只待大人令下。”

“好,各自小心戒备,此时起封锁周边,凡有接近贼巢三十丈内者,先行锁拿看押,敢有拒捕者以从贼论处,就地格杀。”

宁杲凶相毕露,杀气凛然,丝毫不见饱读诗书的儒雅气度。

杨虎领命退下,宁杲转首望向一旁面沉似水的丁寿,拱手笑道:“此番下官若得一举而竟全功,缇帅与白公子俱功不可没,卑职感激不尽,先行谢过。”

“客套话就不必说了,宁侍御,可以动手了吧?”丁寿望着张宅灯火,冷冷问道。

“这个……”宁杲抬头看看天色,苦笑道:“总要再候上片刻,待那些贼人酒意正酣,得意忘形之时发动,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此间是侍御主持,旁的话丁某不再多说,只有一句良言奉告,”丁寿转过头来,凝视宁杲一字一顿道:“倘我家白老三有个什么闪失,侍御便是擒了张茂,丁某人也会让你满门老小一同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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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房之中,清幽寂静,唯有高烧花烛偶尔爆发出的一两声脆响。

白少川身穿大红喜服,凤冠霞帔,面罩红巾,独自一人默默坐在床头。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白少川心中逐渐焦躁,不自觉如男子习惯般地两腿分张,修长莹白的一双手掌甫一触及膝盖,霍然警省,张皇并拢双腿,学着女子仪态侧身垂坐,匆忙样子颇有几分狼狈。

“丁南山,你最好与我如期而至,否则……定要你的好看。”

白少川银牙暗咬,心头正自发狠,只听房门“吱呀”一声,一个人跨步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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