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市井之言·云烟往昔

在濡口归还了楼船,乘马改走陆路,又行了十来天,紫陵城巍峨的高墙城郭便出现在眼前。

打退燕国的进犯,这个国家与人民气势更上一截。

再没有什么燕国强大,燕兵勇武,南军不可与争锋的丧气话。

盛国终于成了堂堂正正,鼎立于神州大路的强国。

顾盼与陆菲嫣不敢进城,更不敢回府。

她们二位一旦归来,免不了成日要有许多的调笑话,时不时就要被阴阳怪气地揶揄一番。

顾盼要去烟波山,那里有她尚未完成的诸多大事。

陆菲嫣也借口护送,与约定半月后再回。

——战事刚过,吴府不去争权夺利分享战果,难得会有一段稍闲暇的时光。

料想吴征先回吸引了大多数火力,半月之后也能少听些羞人的怪话。

吴征拿斗笠遮了面,乘马穿过北城门向府邸行去。

宽阔的大街人潮熙攘,将士们在外打了胜仗,民众自然会与有荣焉,连日常的生产,经商,乃至贩夫走卒干起活儿来都不自觉地会更卖力些。

国家的强大,就像润物细无声的春雨,会悄悄地进入每一位国民的心中,振奋他们的精神,不知不觉地焕发出更多潜力来。

行人甚多,吴征也下马牵行。

往日他若上街,大体会扮演一个浪荡无行的花花公子,撩一撩路上娇俏的姑娘,换取一些难听的恶名。

人活于世,总有许多难以免俗的地方,想要超然于世外的吴府也不能独善其身。

吴征身份太怪异,燕国的皇子成了盛国的栋梁之才,不被人日常怀疑,议论纷纷才怪了。

吴府的能耐越大,盛国市井里的担忧与议论就会更多,这一点,吴征也无能为力。

北城门处多酒肆,时辰近午,忙碌了大半日饥肠辘辘赶来用膳的客人也多了起来。

料峭春寒里免不了两口热酒下肚,酒客们的话也就多了起来。

吴征路过一处酒楼时,只听三名士子正大声谈论着吴府,面红脖子粗甚是激动,于是便驻足片刻听一听。

“人家吴博士来了盛国,也没做什么天怒人怨的坏事,不至于吧?”

“钱兄此言差矣,吴征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你不会以为他做些欺男霸女的小事吧?呵,这等市井流氓的做派人家还真不屑所为。怕的就是他真要做些天怒人怨的坏事,可怎生得了?”

“柳兄,噤声,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乱说甚么了?吴府掌控盛军精锐陷阵营,他一府上下还坐拥三名绝世高手,真要做起乱来,试问谁能挡得住?”姓柳的士子越说越说激动,道:“听闻此次大战,吴征带着突击营闯阵,整营的将士死伤惨重,回来的不足一半,就他吴府上下连根汗毛都没伤着。你能说吴征没有私心故意害死我军精锐高手?好方便他今后取事?”

吴征在外听得暗暗撇了撇嘴,别说,这些士子都有点墨水,指摘起人来……还他娘的真有那么点叫人难以辩驳的道理。

酒肆里的食客乍然一听,居然有被说服的心思。

“这……”同桌的士子也觉虽是猜测之言,倒是句句在理,一时语塞。

“等害光我盛国义士高手,谁又能来阻止他一门三绝顶?你们说,我说的有理么?”

“嗤……你这话有过脑子没有?”酒楼角落里的桌子坐着三名客人,虽然也在笑,但显然冷冷的甚是不屑,还隐隐强压着火气。

“你……敢问这位兄台有何高见?”姓柳的士子被抢白了几句,他不愿失了狮子风度,拱手问道。

“高见就没有,但绝不会像你这样志大才疏,满口胡言,血口喷人。”反驳他的客人捋着长须讥讽道:“战场上刀枪无眼,能不能保下命来全凭本事。吴大人有这个能耐,按你的意思,他没事找事也要挂个彩,送上吴府几条命才合你的意,堵得上你的嘴不成?”

“强词夺理!哼,你是什么人,敢这样为他说话?”姓柳的士子有些恼羞成怒喝道。

“好说。”这一桌与他唱反调的客人恰已吃饱喝足,三人一同起身,其中一名满脸横肉的胖大和尚上前拍了拍士子的脸颊道:“阿弥陀佛,老子正是陷阵营吴大人麾下!吴府上下亲冒矢石,还当先开路,就连刚练武不到两年的玉夫人都不例外!那血路可是吴大人与陆仙子一同杀出来的,追兵是祝夫人亲手赶回去的。小子,若是哪一天你和吴大人一样,全府不分男女老幼悉数上阵,老子豁了命出去保你!若是不敢就把你的臭嘴闭上,下一回再让老子听见你大放厥词非敲掉你满嘴的牙!听明白了?”

胖大和尚露出个狰狞的笑容,巨掌抓过一只酒杯一撮,瓷杯便在他掌中变成了粉末。

几名士子被吓得呆了,再也不敢说话。

三人走出酒楼,忘年僧谄媚道:“墨师,贫僧这几句话没说错吧?”

“念了三百遍还能说错,你干嘛不买块豆腐撞死?呵,要不是你长得叫人害怕,会轮得到你满腹经纶口不择言混沌不清的大师来说?”

“那是那是。嘿嘿,大放厥词,大放厥词,你们读书人就是有文化。”

吴征微微一笑,也不露面。

市井间的纷纷流言,靠吴府之力,再加上陷阵营全军出动也是堵不住的。

其实若不是怕闹得大了扰了盛国民心酿出大祸来,吴征才不管市井里说些有的没的。

——盛国欣欣向荣,这种时候最重要的就是上下一心,不容出什么流言岔子,更不容有二心。

但是要让所有人都服气,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就算皇帝的圣旨都不管用。

张圣杰致力图强,正广开言路,这种圣旨也一样是万万下不得的。

吴征原本打算回府,在这里碰见陷阵营的弟兄以【绵薄之力】为他说话分辨,料想也是营中有人主持,尽量消除些流言。

他转念一想,重出北门,打马向城西三十里外的陷阵营飞驰而去。

战事刚止,陷阵营里也需休养生息,将士们轮番放假,营中的将士不到一半。

突击营所属就更少了些,百来人在校场上围成圈,似乎在聆听着什么。

守营的将士见着马上的骑士是吴征,大喜之下正好呐喊,被吴征打了个手势不许声张,忙悄悄打开营门,放了吴征进去。

吴征鬼鬼祟祟摸到突击营处,突击营的将士似乎听讲完毕,正三五成群各自演练阵法。

韩归雁与柔惜雪在一旁指指点点地参详合计,又临时改动了好几处地方,才最终定了下来。

柔惜雪的江湖阵法在此前一战中大放异彩,全然契合突击营,二女正在一起计议改良,以期更加适合战场交锋,发挥更大的威力。

忙完了阵势,柔惜雪又与倪妙筠一起带着几名将士习练武功。

女尼内力渐复之后,再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指点起武功来一边说一边比划,也不会动一动就累得气力不济,较之从前效率不知高了多少倍。

不远处的营帐里,张天师与邵承安掀开帐帘走了出来,隐约露出营帐里的一抹倩影,两人一路商谈着什么事情离去。

自从柔惜雪帮忙玉茏烟打理二十四桥院之后,玉茏烟也在陷阵营中打理日常事务。

吴征心中升起暖意,她们不仅是自己最亲近最信任的人,也是自己最可靠最能干的好帮手。

蓦然间倪妙筠与柔惜雪起了感应一同回头看来,吴征朝她们挥挥手缓行而去。

女眷们见了吴征归来各自欣喜,玉茏烟也跑出营帐来,但将士们都在一旁看热闹,她们也不好太过亲昵。

“惜儿。”吴征放过了要保持将主威风的韩归雁,人前害羞的倪妙筠,与将士不算太熟识的玉茏烟,单单唤了唤柔惜雪。

女尼面上一红,还是低着头双手拢在小腹上乖乖巧巧地迎上吴征,低声道:“主人什么时候回来的?”

“午前刚到,就先赶来见一见你们。”吴征大喇喇地张臂环过柔惜雪的香肩,一搂之下只觉她的娇躯又丰腴了些。

致命伤愈可之后,女尼原本瘦削许多的身体也渐渐又长了回来,与她全盛时期几乎不差。

“一路奔波辛苦,主人该先回府歇息的……”

说话间已来到诸女身边,小别重逢不甚之喜,吴征合不拢嘴道:“本来要回府,刚进了北城门,就见墨师和苦智大师在酒楼里教训人,说不得就来看看。多谢你们辛苦打点。”

“还知道我们辛苦。”韩归雁扁了扁嘴,眼珠子一转道:“陆姐姐和盼儿妹妹呢?怎么没见人。”

“她们先回烟波山一趟,盼儿此前还有许多事做了一半,放心不下赶回去看看。”

诸女相视一笑,知道她们母女俩害羞,才寻了个借口先躲一阵。

吴征四处张望一阵问韩归雁道:“湘儿怎么没随你一起来?”

“她在府上寻人晦气不得闲,这几日都没来。”韩归雁咧开樱口露齿一笑,目中也现温柔之意。

自己相中的情郎把瞿羽湘的心事一直记挂着,这番有情有义显然让她十分满意。

“好啊,那我回去看看她,再安排下晚膳。你们什么时候回?”

“我再个把时辰吧。”

“我和柔掌门还要再晚些,若是迟了不必等,忙完了自然就回来。”柔惜雪忙完了陷阵营中事,还要帮着玉茏烟打点二十四桥院,故而还要晚一些。

“身体好些了,不要太累。玉姐姐也是,不要着急忙慌。”吴征放开柔惜雪,偏着头向倪妙筠暧昧道:“妙妙呢?晚上回不回来用晚膳?”

倪妙筠在人前还是一个样,板着脸矜持道:“我先回府说一声,再去你家吃饭。”

吴征心里笑得乐开了花。

自己用词故意下了套,美人心中始终保持警觉,回答严谨……看着倪妙筠鼓着香腮又窘又嗔,凑近了在她耳边道:“再过半个来月,我就去你家登门求亲,看我的宝贝妙妙还要假正经到什么时候。”

长笑声中吴征挥别诸女,上了马疾驰回府。

一出征就是四个来月,吴府还是老样子,威严而低调,平实又整洁,赵立春打点府邸还是很有一套。

吴征笑哈哈地进了府门不远,就见原本低头蹙眉的瞿羽湘惊喜抬头,翩然迎了上来:“老爷回来了。”

“午前刚到,去了趟陷阵营就赶回来了。谁在府里呀?”

“除了去营里的,祝夫人去上朝未归,玦儿这些天和我一起看守府邸,现下在后院,我去唤她来。”

“不用,让仆从去就好。”吴征一把拉住瞿羽湘。

要是从前吴征这样突然,这拉拉姑娘多半要打个寒颤,甚至还要躲一躲,适应一番才勉强能受得起。

今日却大见不同,瞿羽湘只是一僵,似乎对突然的亲昵有些意外,便红着脸回身,任由吴征将她的柔荑攥在手里。

“今天怎么不躲了?”

“不……不知道……”瞿羽湘红着小脸,落后吴征半步一同进了花厅。

“穆景曜呢?”

“囚在偏房里,祝夫人废了他的武功,又用铁链锁了,他跑不了。这些人我正在问他大秦国的情况,他熬了几日熬不住,一五一十地正在招供。我们还有很多话没有问完,他还有些用处。”

“切,这人没什么骨气!”吴征鄙夷一声,在中央的太师椅上坐下顺势将瞿羽湘放在腿上。

美人略一缩身,像是习惯了的反应,但很快就乖顺地倚在吴征肩头。

“不会难受了?”

“不会,一点儿也不。”瞿羽湘嘤声应道,默了默道:“老爷一片真心疼爱人家,湘儿要是还不识抬举,简直都不是人了。我以前做了那么坏的事情,这些天想起来都难受。”

“过去的事情就算了,从前你偏激了些,那也是穆景曜做的恶,我不会怪你。”

“老爷自己身负深仇大恨还要心怀天下,还把湘儿的事情记在心里,湘儿……着实没有想到……越想就越是后悔难受……”瞿羽湘越说越是动情,连泪水都流了出来,不知道是后悔从前差点酿成大祸,还是庆幸一直跟在吴征身边。

“从前的事情不许再提,听见了?”

“知道了……”

“我们家同体一心,你们随了我又一直帮着我,我又怎么能不疼爱你们?呵,你个妮子居然还没有想到?是当老爷我言而无信,还是当你自己是外人?”吴征佯作生气,朝着瞿羽湘的翘臀一巴掌一巴掌地拍打着。

力道适中,打得啪啪作响,微微发麻又不生疼。

“湘儿错了。”

“知道错就好,今后要怎么办?还躲不躲着了?”

“再不敢了,不但不躲,人家还要帮着老爷。”

“嘿嘿,说清楚,你是帮我呢,还是自己好色来着?”

“哎呀,都有嘛……”瞿羽湘嘟唇撒娇道:“再说,我就算是自己……自己想要,不也是老爷喜欢的么?”

吴征心怀大畅,瞿羽湘追随自己仅在韩归雁与陆菲嫣之后,已然十分长久。

但由于她幼年的心魔对男子一直有本能的畏惧,就算吴征从没当她是外人,两人之间还是有些若即若离的隔阂。

时至今时今日,吴征长久以来的关爱才终于换来美人的彻底心动,在吴征身边,美人的心魔也一同烟消云散。

说心里话,其实吴征还是挺喜欢瞿羽湘,尤其在床笫之间她的喜好最衬吴征的心意。

与假凤虚凰时的亲密不同,瞿羽湘是真的喜欢美貌女子。

那种全情投入,甚至像男子一样的急色,不知道多少次看得吴征心旷神怡,又增添了无数的情趣。

眼下看她心动情起,吴征不由万分期待下一回吴府群玉横陈之时。

两人正情浓间,冷月玦闻讯来到,见瞿羽湘一脸甜蜜坐在吴征腿上正卿卿我我,冰娃娃笑了声道:“哟,看来我不应该来。”

“赶紧过来。”吴征抱着瞿羽湘不放手腾空飞起,一把将冷月玦娇小的身躯也搂在怀里坐回太师椅。

“嘻嘻,你这是左拥右抱还没抱够么?”冷月玦舔了舔香唇,似乎对吴征舟行千里的路上万分好奇,委婉问道。

“菲菲不同意。”吴征【楚楚可怜】,【泫然欲泣】地抽了抽鼻子,一脸痛心疾首。

“哈?陆姐姐能……忍得的么?”二女齐声讶异问道。

“忍住了,也是苦了她……”她们母女俩先跑去烟波山,就是让吴征先回来吸引一波火力的。

吴征作为顶天立地的男子,自然当仁不让,有什么阴阳怪气的话都先接了。

吴府里也好一段没有这样谈情说爱的闲暇,一时间互相打趣,其乐融融。

三人搂搂抱抱,一直到韩归雁,祝雅瞳回了府才分开。

倪妙筠先回家告假,玉茏烟与柔惜雪还有事,晚膳都已备好,只等她们来了就开席。

“老爷要去见一见穆景曜么?”瞿羽湘已然【欺师灭祖】,待幼年害她得了心魔的师傅殊无半分尊重。

“不急,等审完了他再说。老爷我刚刚回府就去见他?狗一样的奸吝小人,他也配?”

“老爷。”赵立春见吴征安然归来,也自欣喜,凑近了低声道:“栾公主刚带了话,说老爷什么时候有了功夫,劳驾去她那里坐一坐。”

这一行若无栾采晴帮忙,长阳囤的损失会更加惨重,吴征本就有回来后重谢栾采晴之意。

看天色还早,吴征暂别诸女,向栾采晴的小院行去。

小院依然冷清。

这一回两国大战,栾彩晴出力甚多,吴府上下待她比从前热络许多时不时都来这里拜访。

但这位公主不知道是一个人惯了,还是对从前被女眷们排斥记恨在心,依然在偏院里独居,不主动与她们来往。

叩开院门,栾彩晴一席流云水袖的青衣,头上插了根碎珠璎珞钗,夸张地叫道:“哟,你们男人最大的享受,母女娇花同收,居然这么快就舍得回来了?是力不从心了么?”

吴征对她的确有些头痛,时常被她抢白得难以应答。

她这泼辣到赤裸裸的话,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嘻嘻,瞧我这张坏嘴。好了好了,坐吧。”栾彩晴在石桌旁摆了只红泥小火炉准备沏茶,笑道:“我只是让你空了再来,不好好陪你的娘子们,着急忙慌地过来干什么?”

“本来就该来谢谢你。”吴征拱手一个长揖到地,真诚地谢道:“若无公主相助,长阳囤里我未必能活,这是救命之恩,不敢忘。”

“什么救命不救命的,长阳囤就算攻不下来,你还不是想走就走?别给我脸上贴金。”栾彩晴不以为然,小火炉上的锡壶已烧开,她抓了把茶叶放进紫砂壶里准备沏茶。

“我来吧。”栾采晴放的茶叶名叫西湖红。

吴征提起锡壶揭开壶盖,待壶水略凉,才提高了锡壶,让长长的水线注入紫砂壶里。

待茶壶斟满便立刻将第一道茶水倒去不用,第二次注水后只盖上盖子便滤出茶汤斟了两杯。

“看不出来,你的茶道技艺这么精湛。早知每回过来都让你沏茶好了。”栾彩晴轻抿一口,茶汤浓而不厚,香气怡人,居然是大家手笔。

“没有,我很少有这份闲心,就是从前看过记住了而已。公主若是喜欢,今后自当效劳。”

“别和我假惺惺的讨好卖乖,我用不着你巴结,成心巴结也没用。”栾彩晴知道吴征的礼数除了感谢之外还别有所图,没好气地嗔道:“你方才揭壶去热是什么门道?”

“红茶制作时火工重,本就有焦味。若是滚水冲泡必然口中发涩,把水放凉一些再冲,头几道茶汤快出,才能微苦而不涩。啊,这茶若有深井之水烧开冲泡,滋味才最佳,比山泉都还要好些。”吴征笑了笑道:“我自己还是喜欢乌龙多些,更雅淡清香,公主若喜欢,下回我让于右峥从淦城多捎来些。”

“我身子寒,要喝暖的。”栾采晴声音忽然转冷道。

乌龙茶虽雅淡,比之红茶性凉许多,有些人喝了胃里要不舒服,至于更加寒凉的绿茶,栾采晴是碰都不碰的。

吴征不知道自己一番好意为何触怒了她,这公主向来喜怒无常,也只好闭口不言。

“我听说,你修炼的武功与燕国皇家世传的《九转玄阳诀》又颇多相通之处?”

“这事没有什么好瞒着公主。《九转玄阳诀》是宁鹏翼留下的功法,里头做了颇多手脚,才让历任燕皇都百病缠身,寿命不长。但是功法厉害,栾家一个个又贪性如狼,稍有能耐的都拼着性命不要强修这本功法。《道理诀》与《九转玄阳诀》同出一门,但没有那么多缺陷,就算有,不是我夸口,宁鹏翼害不到我,我自有法门破解。”栾采晴修行的自然也是燕国皇室的武功,吴征猜测她是不是功法出了什么问题,之前才帮着自己破了燕军攻势。

于是便把秘密抖了出来,若栾采晴有求于己,他也愿意相帮。

“原来是这样,饮鸩止渴,宁鹏翼好狠毒。”栾采晴抿了口茶,瞥了吴征一眼道:“你不用看我。照我看来,这功法若不去追求极途,大体也不会有什么要命大毛病。我天性就懒惰,练武也不勤,这功法同样害不到我……”

栾采晴对《九转玄阳诀》知之甚深,以她这种天赋,燕国皇室不会对她有所隐瞒。

但正如她所言,燕国公主天性就不爱去追逐什么武功名利,随便练练也就算了,否则以她的年岁也不会只有十一品的修为。

吴征看不明白的,是她说了半句话忽然面色比先前忽然生气更加阴沉,眉梢间还隐有怒意。

“那就好,若有什么不妥,我可以传授公主化解之方,公主只消不再修习《九转玄阳诀》,以我之方另行修习,就算从前有些什么病根,自然慢慢愈可。”栾采晴不必骗自己说的不是假话,吴征微觉失望,今后想要她多加相帮,又少了个可以换取的本钱。

“我说过,我没有,我自己的身体自己还不明白么?”栾采晴白了吴征一眼,将茶杯摔在桌上,杯子叮当一声,若不是上好的瓷杯,这一摔就坏了:“照你的意思说来,宁鹏翼当年压根就不是斗不过我们,他就是个疯子,家国都不要了,也要看着燕,秦,盛三国搅乱世间是不是?”

“是。他对这个世界恨之入骨,恐怕平生之愿,就是埋葬整个神州所有生灵。”吴征话中有话,可惜栾采晴并不能听懂和明白。

“他留《九转玄阳诀》给栾家也没半分好心,就是要栾家子孙自相残杀,像养蛊一样!呵呵,可怜活下来的蛊王也命不久矣,燕国坐拥关中与中原地利,国富民强,就逼得燕国历代皇帝穷兵黩武。如此一来,不仅连年烽火生灵涂炭,神州大地也久久不会安宁,一晃都二百年了。这么说对么?”

“对的。”

“很好,我懂了。”栾采晴拿起被她摔过的杯子看了看,道:“嘻嘻,刚才一时发脾气,好在没摔坏你的杯子,先陪个不是啦……”

吴征撇了撇嘴道:“公主富甲一方,一只杯子又算了什么。”栾采晴制作的新式华衫已在盛国大户人家里备受追捧,银两只要她愿意,压根都不缺。

“嗨,人要是有私心哪,说起话来都不自在,跟你这么说话真累人。”栾采晴叹息一声,捧着下颌道:“还是在桃花山谷的时候简单,想什么就说什么。”

一句话正中吴征软肋,栾采晴虽居吴府,两人却不算熟识,加上她本身就是燕国公主,想求她帮忙去把燕国给灭了……这话实在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吴征只能尴尬地笑了笑:“我……有些想法自己都觉得过分,还是心中有愧。”

“我问问你,你被人撵着屁股跑来紫陵城,为什么当日不在江州称王?就你的本事,今后就算不能一统天下,一二十年的国祚还是有的,不比在这里寄人篱下的好?”

“如果胡叔叔,我师傅没有冤死,我会在江州登基。”吴征默了默道:“但胡叔叔,我师傅都是忠心耿耿的谦良君子,他们不该遭此横祸。我想来想去,若是太平盛世,这样的惨事不敢说一定没有,但会少很多很多……人来世上走一遭,总要做些有用的事。从那时起,我的志向就不是做什么皇帝,而是早日让天下一统,百姓安居乐业。你知道的,我若是在江州登基,天底下少说多乱上二三十年,到时候又要有多少人惨死?何苦因我一人之权欲,害得更多人徒遭横祸。”

栾采晴颇觉意外,起身莲步轻踱道:“啧,你这就不是当皇帝的料子。懂了,我懂了。哼,你师傅那个人,我还以为他有什么改变,到了大事当前就想着什么忠义,还是迂腐不堪!自己一撒手把事情都扔给徒弟,好快活么?”

吴征苦笑道:“你别在我面前指摘师傅行不行?别让我为难呀……”

奚半楼与栾采晴昔年有一段情缘,她要骂奚半楼,吴征只有听的份儿。

但是他心中尊敬奚半楼,真是浑身不自在。

“好好好,以后都不在你面前说了。”栾采晴重新坐下,帮吴征斟了杯茶道:“你想让我帮你踏平……不对,你这人心肠软做不到那么狠。是平定燕军!我有一个条件……”

吴征腾地一声站起,激动道:“公主请说,只消我做得到无有不从。”以栾采晴的聪慧以及对燕国的了解,她若真的肯出手相帮,不知道胜算要增加多少,又会减轻多少伤亡,由不得吴征不激动。

“坐下坐下,你先坐下。”栾采晴双臂拢在袖口挺直了腰肢,郑重道:“我的条件可不简单。但我答应你,你若是帮我做到了,从此之后不是什么你做得到无有不从,而是我能做得到,无有不从!”

吴征不由也沉下了脸,这么大的许诺,这个条件之难可想而知。

“你知道,我身子天生就寒凉……”栾采晴神色依然郑重,甚至开始变得阴沉,嘿声冷笑道:“我家那本《九转玄阳诀》我从小就修习,只是我的功法里独独少了这一条,关于我的身子。”

“冰肌之体。”吴征乍然听她提起这段哀伤的往事,不由也沉下了脸,目露同情之色。

天生丽质有时候不全都是好事,尤其在乱世,美貌女子的命运总是更加悲惨些。

“从小在宫里我也不算什么,我娘的地位不高,我也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皇女。一直到我六岁那年开始练武,皇兄们就突然待我就分外地好。连他们的母亲我的皇姨们,甚至我的父皇都一样。有些皇兄没有住在宫里,但凡进了宫也都来巴结我。呵呵,为了巴结我当场大打出手都不知道有多少回。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感觉。所以从那时起,不懂事的我还以为自己真的天生就那么招人喜欢,于是分外任性些,现在我还是这么骄纵,你多多包涵。”

“我懂。”吴征是个绝佳的听客,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

“后来我慢慢长大啦,就看出些不妥。我的亲族们看我的眼神,有时候看起来好可怕,好像爱你爱到了骨子里,想你也想到了骨子里,恨不得一口把你吃了……我很害怕……”栾采晴打了个寒噤沉默下来,似乎陷入从前可怖的梦魇里。

“天家无亲情,我也懂。”

“所以我十六岁那年跑出宫去,遇到了你师傅……不是单单的任性妄为,我只是越来越害怕,一点都不想再呆在那个地方……”栾采晴苦笑一声道:“可惜你师傅……实在太迂腐。他无论如何不肯与我私奔,我也没有办法。”

“他是谦谦君子,你也没有对他明言过。”吴征一时语塞,就算栾采晴说出不回皇宫的理由,听起来也太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奚半楼还是会觉得那是些借口。

“哼哼。”栾采晴冷笑道:“宫里皇子皇女还能少了?跑了一个像翻了天似地,一直到我被你娘亲摆到了床上,我皇兄,那个你不认的父亲来到,我才知道为什么,才知道他们看我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会那么害怕……”

“我娘……当年身不由己。她也知道自己做错了很多事,一直心中有愧……”

“其实那么多年来,我也想明白了。祝雅瞳固然对不起我,但归根到底,她不是首恶。就算没有她,迟早有一天这也是我的命运。”栾采晴情绪十分低落着轻声道。

“所以,你才愿意帮我令天下重归一统?”不幸的人,总会唤起更多同病相怜之心,只因他们更懂得其中的悲恸。

“我没你那么大胸怀,我只管我自己。”栾采晴媚目一横,冷笑道:“看你的意思,我只是个蠢蛋,面对困境束手无策,吃了亏只好求你帮忙是么?”

吴征嘴角一抽,当年的事情只有几人清楚,看来还有些什么隐情:“愿闻其详。”

“我不是蠢蛋,相反,我很聪明,而且我的武功也很不错。”

“聪明伶俐,绝不为过。武功也不过逊色于寥寥数人。”

“所以就算我中了祝雅瞳的计,我也不是任由人宰割。而且你娘真的聪明绝顶,她的目的是尽量拖延时刻好让她脱身,制住我的穴道也没用重手法。只要我能中途解穴反抗,她自然就能赢得更多的时辰与机会。”见吴征哑然,栾采晴也不为难他继续说道:“所以我骗过了她,她走了之后我便解穴脱了身。当时祝雅瞳已把事情与我言明,我才知道自己身负冰肌之体,是整座燕国皇室都垂涎,能助他们的功法更上一层楼,也能压制体内暗伤的冰肌之体。祝雅瞳和我说这些当然没安什么好心,不过就是要我想方设法反抗而已。啊……呵呵,这么一说,当年我恐怕没有骗过她,她分明就是故意的……只把我点了穴道送来,像一只肥羊,这只肥羊虽很快就挣脱了绳索,猎人又怎会让肥羊跑了?”

“当时……为什么没有跑成。”只要栾采晴跑回皇宫,那里虽都是垂涎她的人,但互相制衡,她完全可以暂保无虞。

“你猜猜?”

“猜不出来。栾广江的武功太高了?”

“皇兄还没来,就算来了,他的武功当时未必就强过我。”

“那是……”

“因为我遇到了丘元焕。”

“啊!”吴征忽然有了明悟,也大体猜到栾采晴要他做什么事。

“我皇兄的忠实狗腿子,从小的伴读,也是御笔钦点的未来长枝掌门。在他手上,我逃不掉……”

伏牛山上的绝境,吴征现在想起来还隐隐后怕,对当年栾采晴心中的绝望也感同身受。

“呵……算了,都过去了。天家无情这句话我当时全然懂了,他们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也全然懂了。说起来可笑,不仅是我的那些皇兄,你信么,连我父皇看我的眼神也一模一样。只是他没有得到机会,又或者他已病入膏肓,我也没了作用才逃过一劫罢了。”

吴征听得汗毛倒竖,他其实隐隐猜到为什么栾采晴之前刻意提起栾广江的父亲,但听她亲自说出口,还是身上发寒。

“所以你知道我要你帮我做什么了吧?”

“杀了丘元焕!”

“不错。丘元焕年岁不轻了,大体要比我早死。但是仇恨这种东西,不能亲手杀了他我怎么能快活,怎么能消去仇恨?所以我只要你做这件事,帮我杀了丘元焕。首恶除了无情的天家,就是丘元焕。”栾采晴咯咯娇笑道:“其实你可占了大便宜,别以为我不知道,在夷丘城你对着霍永宁向无极惺惺作态恨得牙痒痒,其实你不着急,你急的也是先杀丘元焕。即使我不求你,你本来就要去做。”

吴征大吃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很难猜吗?你这个人虽然不够狠心,但是胸怀广大。既然要一个太平盛世,就不容宁家再有后人活在世上,光杀了霍永宁向无极有什么用?所以你要的是斩草除根,现在一丁点儿都不着急。先杀向无极让燕国动荡,再寻机灭了燕国,宁家又不会从大秦的皇位上跑了,一个个都是瓮中之鳖,你急什么?”

吴征连连摇头苦笑着拱手道:“公主圣明。”

“其实若只是这一回,我对丘元焕也不会切齿痛恨。”栾采晴得意了一会儿,又沉下俏脸道:“栾楚廷练的功法一样,当然也把我当做了肥羊。呵呵,一个栾楚廷……他能奈我何……他们……凭什么……把我当做什么!予取予求,有没有问过我肯不肯,同不同意!有没有,把我当做同胞之亲……”

美妇说得牙关打颤,恨意四射,吴征也猜到栾采晴之所以没能避开,还是因为丘元焕。

“他该死。我会杀了他,为了我自己,也为了你。”吴征有些怜惜地看着她道:“我一定会做到。”

“不是你,是我们!没有我,你加上祝雅瞳陆菲嫣也未必杀得了丘元焕,我会和你们一起去。”

“好。”没有什么比亲眼看着仇人身死,亲手杀死仇人更加快意恩仇,何况栾采晴的确会给他们极大的帮助,吴征当即点头答应,又气得跳脚道:“这狗娘养的东西,本事那么大也不搞出点事端来,就真跟狗一样听话。”

“那你猜猜为什么?偷偷告诉你,皇兄杀我父皇抢皇位的时候,是丘元焕陪他去的。栾楚廷杀我皇兄抢皇位的时候,定也是丘元焕陪他去的。还记得桃花山上他们忽然离去你们躲过一劫么?不久后我皇兄就死了,他们走得匆匆忙忙,还不敢趁机要你们的命,为的是什么?”栾采晴对这个话题似乎极有兴趣,兴致勃勃道:“你知道的事情,我皇兄会不知道?猜猜,为什么我皇兄,还有栾楚廷都待他这么信任?”

“皇子伴读,长枝派掌门,大将军这些超然的地位……”吴征喃喃自言自语,又觉似乎不太够。

丘元焕的本事太大,还直接参与皇位的更迭争夺,两任燕皇对他的信任也似乎太过了些……

“哪哪哪,来,换个思路。”栾采晴憋着笑道:“你看看蒯博延,这人怎么样?”

“绝对是疯子一个……”

“一个人怎么能成为疯子的?”

“他有本事,又几十年不能出头,久而久之必然有些疯了……”

“啧,真的笨啊。我问你,朝堂上对皇帝绝对忠心,又能有点本事还最容易变成疯子的,是些什么人?”

吴征愕然张口眨了眨眼,不可思议道:“太……太监?”

“咯咯咯咯咯咯……”栾采晴放声娇笑,笑得眼中都有了泪花道:“你一定想不到,想练好《九转玄阳诀》而不出岔子,最合适的方法不是找什么人合体双修,是把自己阉了。栾家……咯咯咯……栾家是皇室,要当皇帝就得先练好武功,眼前就是现成的一本绝世武学,但是要练好就得把自己阉了……咯咯咯咯……栾家……栾家真是好笑……丘元焕当年得权快所以没疯,蒯博延就没他的好命,所以他不仅仅是疯子,还是变态……”

“丘……丘元焕是个阉人?”吴征简直不可思议,以丘元焕的勇武,怎么都看不出是个没鸟的阉人。

栾采晴笑了好一阵子才抹了抹笑出的眼泪,道:“《九转玄阳诀》的确有他特殊的地方,丘元焕练了这门功法,不仅身无大碍还有了今天的境界。你从没想过阉人练这门功法,没察觉出来也不奇怪。但历任长枝掌门,的的确确都是阉人,修习的功法也都是《九转玄阳诀》为底。丘元焕大体是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才能内外兼修,我听说蒯博延和祝雅瞳动过手,走的就不是丘元焕那个路子。”

“我艹……怪不得蒯博延这么变态!”

吴征想明白了前前后后,栾采晴也吐了口恶气心情好转,美妇整了整衣冠道:“说完了,说定了?”

“一言为定,寻机出发。嗯……大约一个月之后,就有个好机会。”

“好。”栾采晴伸出手掌与吴征击掌为誓,忽道:“我饿了。”

“呃……晚膳已备好,公主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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