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路穆历6072,12月30日(上)

在这个世界,12月30日,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

无论天南海北任何一个国家,都认此日为新年前夕。

因为此世日月真的由神明驾驭,四季也由神明划分,是以一年四季十二月三百六十天,泾渭分明,甚至不需要闰月闰日。

是以四海历法统一,几乎分毫不差。

而今年,路穆建城第6072年的12月30日,一个看似平凡的新年前日。

整个人类世界都沉浸在迎接新年的喜悦中,无论何地,何国,何种文化,此时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或庆祝着新年。

然而,对某些人来说,这个12月30日,注定不普通。

特伦钦大草原西部,路穆军军营。

路穆军队的土木工程能力,可谓人类世界中的第一。

一座座营垒方方正正、整整齐齐,虽然式样粗犷,但却别有一番豪迈奔放之意。

但在这简直能称得上大气磅礴的层层营寨之中,一座大帐却傲然屹立,压得四周的营帐都黯然失色。

大帐之中,一个看起来约摸四十多的中年人,正和一个年轻人说着话。

如果随便找个路穆的公民来,一定认得出,那中年人正是路穆赫赫有名的善战之将,“伟大者”庞皮努斯。

而年轻人,确实他手下当红的奴隶,名叫马普斯。

“还没找到么?”庞皮努斯面容憔悴,看起来像为什么事忧心许久了。

“没有。”马普斯摇了摇头,“但基本可以肯定,是特雷萨的人做的手脚,很可能是一个叫克里图特的殖民者后裔干的。”

“知道元凶有什么用?”庞皮努斯越发急躁,有动机找他麻烦的人就那么几个,他用脚趾头都能想出幕后黑手是谁,“那两个孩子找不到,战争就一日不能停歇!”

“谁知道特雷萨会把她们藏在哪里呢?”马普斯叹了口气,“更何况,她们说不定早就被杀了灭口了。”

庞皮努斯的神色瞬间变得狰狞,但随即又平静下来。

“这种毫无来由的恶意推测,对现在的状况能有丝毫改善么?”他冷声问道。

“有,主人。”马普斯神情恳切地看着他,“请放弃寻找她们,另寻他路吧,至少应该做两手准备!鸡蛋是不应该放在一个篮子里的!”

“那群蛮子都是些死脑筋,拿不到他们的天女他们就不罢休!”庞皮努斯怒火中烧,“要是能有别的办法,我早就想了!”

“您不用急躁。”马普斯急忙安慰,“我觉得这种事,还是得从源头想起。”

“怎么个想法?”庞皮努斯按捺住怒火,问道。

“您应该是知道的,为什么那些匈人腰杆子突然直了起来,敢偷袭我们的军队,甚至敢和我们在谈判桌上跳脚。”马普斯道。

“那自然,都是那群两面三刀的李曼提斯杂种!”庞皮努斯提到这事就来气,“我们和他们无冤无仇,他们却突然捅刀子,给匈人送钱送粮,还开放互市!”

“是这样的。”马普斯点了点头,“但我听说,李曼提斯和匈人,是血海深仇。而且他们的官员选拔,制度也非常奇特,拿主意的人都是活久成精。所以,他们没有理由为了害我们,而选择便宜了自己的世仇。”

庞皮努斯想到了之前军中调查到的一些蛛丝马迹。

似乎有人向掳走天女的,那两个传承诡异的异教蛮子报了信。

还有人反应,有高手打乱了守军的阵型,这才让匈人的骑兵有了可乘之机。

别的地方还有什么问题,他不知道,但是他有理由相信,有人针对自己俘虏到的托若拉天女做了周密的计划,想让她们从自己手里逃走……

而现在,和马普斯的想法一联系,他现在觉得那群坏了他好事的家伙,就是那群李曼提斯人。

想到这里,他心里越发烦躁,便挥了挥手,示意马普斯继续。

“所以,我觉得,李曼提斯这么做,归根结底,还是想要对付匈人。”马普斯道,“而且,他们国内定然对这个决定充满怨言。”

“为什么?”庞皮努斯问。

“因为这个计策,太曲折,太委婉了。您的智慧没有多少人比得过,却还觉得他们是想捅您刀子,那李曼提斯的下层官员,和人民,肯定更看不懂这背后的谋划。”马普斯推测道,“所以,只要我们在李曼提斯国内想办法,肯定有可能让他们取消和匈人的通商。到那时,匈人在您面前肯定就硬不起来了,我们不要那两个天女也能达成和谈。”

庞皮努斯的脸抽搐了一下。

他固然干练果敢、足智多谋,但是有一个地方总是改不了,那就是好面子。

你哪怕打他骂他,只要无碍面子,该忍的他都能忍。

但一旦涉及到面子、声名,他就冷静不下来了。

就如现在……他本都已经把捷报报回路穆,已经在幻想着自己明年的凯旋式了。

结果……被这群不要脸的李曼提斯佬一拖,现在已经快到明年了,他和他的军队还被拖在这匈人草原上,寸步难行!

几万人几个月的军费花销都是其次的了,突然出这么件事,让他老脸往哪里搁哟……

进,无颜以对麾下兵勇,退,无颜以对路穆父老。

虽然算不上什么劣迹,不至于影响他的凯旋式或者执政官竞选,但一想到回路穆会被那群刻薄的雄辩家如何嘲笑,他就恨不得立马死了算了。

对害他到如此窘境的李曼提斯人,他是真的半点交道也不想打,更别提和那群家伙虚与委蛇谈条件了。

“主人,请冷静,局势已经如此,再生气也没有用了。”马普斯轻声劝道。

“呼——”庞皮努斯深吸了一口气,“你说得对,应该冷静……”

这就是他亲信马普斯的原因,这个奴隶智谋并不如他——事实上,庞皮努斯觉得,这世上就没有人智谋能胜过自己——但是他有个很大的优点,就是沉着冷静,能在自己的主人盛怒时依旧不卑不亢,平息主人的怒火。

庞皮努斯静静地思考着,马普斯谦恭地站在一旁,等待着主人裁断。

但其实,冷静下来以后,庞皮努斯就意识到,已经没有什么好思考的了。

李曼提斯表达了和平的意愿后,匈人的后背没有了威胁,便不怕和他打消耗战。

而且……他们的可汗,可能还巴不得继续耗下去呢。

天女失踪之前,每个部落的人都是他珍贵的财产,但失踪之后,这些人就变成可怖的豺狼了。

匈人的情况其实和几十年前已经很不一样。

几十年前的他们分裂得七零八落,部落又小又穷,加上和路穆之间的遥远距离,根本不值得去征服。

但几十年前,剌阿颜部陶恩吉崛起,统一草原,成了匈奴共主,称陶恩吉汗。

统一后的匈人终于能聚全力于一处,便年年掳掠他们东南方的邻居——李曼提斯,由此获得了巨额财富。

这时候,与匈人的战争才算不上赔本买卖,值得一打了。

庞皮努斯正是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天翻地覆般的变化,才决定东征匈人的。

而陶恩吉让所有匈人俯首帖耳的秘密法宝,就是托若拉的赐福……只要托若拉天女莅临,再废上一点人手和粮食举行仪式,就能让自己的牛羊一整年兴旺繁衍,兼有妇女易孕,婴儿难夭等种种好处,试问哪个部落能抵得住这种诱惑?

因此,哪怕之前天女被掳走,但好歹知道能回来,所以陶恩吉的汗位依旧固若金汤,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小弟死伤太多了。

可现在,天女似乎回不来了,那这可就完了蛋了。

拿不到好处的各个部落,肯定会失去对他的敬畏……所以这时候,以夺回天女的大义,胁迫各部和敌人进行拉锯战,以保全自己,消耗其余部落,就显得理所应当了。

所以,要是找不回天女,从匈人那里是根本找不到破局之法的。不想被拖入拉锯战的泥泞的话,就只能去找李曼提斯了。

想明白了这些,庞皮努斯立即开始对马普斯发号施令:“就由你筹划和李曼提斯谈判的事吧,别的事,我另外安排人。”

“是,主人。”马普斯恭声道。

李曼提斯,天京。

12月30日,对李曼提斯,或者说“大昭”,是一个非常特别的日子。

因为这一天是除夕,人人阖家团聚,文不必理政,武不必出勤,街上的商贩也不见了踪影,家家都在等着过年。

然而,天京正中,大内禁城内,却有一位年轻人,正行色匆匆地赶往宫中某处。

一路上的守卫看看他,又看了看他走的方位,便也不多盘问,就放了行。

原因无他,这位在朝中人尽皆知,是当朝元辅李春照的学生,官拜礼部右侍郎,姓徐名堂,字仲义。

而他走的方向,正是他老师办公的地方,文渊阁。

走进文渊阁里,便见还有几个司直郎还在阁里坐着,无所事事。

这样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还有阁臣正在阁里值班。

而张仲义知道,正在值班的,就是自己的老师。

“少宗伯。”司直郎们看到他,连忙起身行礼。

“元辅在阁里吗?”徐堂问。

“他老人家就在里面呢。今儿也没什么奏章,就在那儿坐着。”司直郎们指了指后面。

这时候,有个机灵的司直郎,倒了一杯茶过来,便要递给徐堂。

“谢谢,但不用了,我有急事。”徐堂推了推手,便走进了阁臣值班的房间。

房间里,一位老者正对着一张地图出神。

这老者其貌不扬,但是显得文质彬彬,慈眉善目。

可看他身上的绯袍,上面赫然纹着仙鹤图,彰显这是位位极人臣的一品大员。

他正是大昭首辅,建极殿大学士,李春照。

“老师。”徐堂行礼。

“仲义啊?”李春照看向他,微微一笑。笑容令人如沐春风,徐堂那急迫的心情也弱了三分。

“师相,听说,廷推的结果出来了……”徐堂轻声问道。

“不错,你消息很灵通。”李春照点了点头,“互市的提案已经通过,对陶恩吉的封赏,也在准备中了。”

“……”徐堂没有说话,但表情却一下子垮了下来。

“怎么,有什么想说的么?”李春照笑问道。

“没有……”徐堂摇了摇头。

“有什么想说的,便说吧。”李春照笑道,“今日闲来无事,正好能和你好好聊聊这件事。”

“那,学生便冒犯了……学生觉得,吏治败坏,已是沉疴痼疾,固然可憎,但不急于一时。北方匈人,才是猛疾毒症,一日不除,便一日不得安宁。”徐堂说得吞吞吐吐,但终究还是将心中所想全盘托出。

“你还是赞同严汝堂,对么?”李春照叹了口气。

“老师,这件事,不是赞同谁的问题,是看哪件事于国有利!”徐堂忍不住高声道,“严党虽然平日里贪赃枉法,结党营私,但这次他们现在在正确的一方!”

“为什么呢?”李春照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

“整顿吏治,百年之计也,不急于一时!”徐堂强调道,“匈人,才是我朝心腹之患!”

“不急于一时,不急于一时!”李春照惨然一笑,“若真如此,为师又何故用计,拖延西秦之师?倘若我朝尚存开国锐气之十一,又怎需用如此鬼蜮伎俩以御夷?”

西秦,即是李曼提斯……或者说大昭人对路穆的称呼。

“对此,学生亦有看法,只是不知师相是否愿一闻后学鄙薄之见。”刚刚说了句心里话,张仲义似乎也放开了,便深深一躬,想要再发言论。

“你讲。”李春照轻轻点头。

“学生以为,用计拖延西秦人,实属多此一举,其中诸多风险,且即便如今功成,亦是收效甚微。”徐堂直勾勾盯着李春照的眼睛,“一则,此计太难太险,且不说放走匈人天女,其中可能有多少变故,万一那西秦夷将并不如传闻中那般好大喜功,师相之计亦不能成;二则,哪怕西秦匈人媾和,彼时匈人已元气大伤,岂敢再犯我边疆;三则,西秦远在万里之遥,即便匈人精锐尽失,再无阻拦西秦之力,西秦亦无犯我之能,而彼时匈人亦偃旗息鼓,于我朝有百利而无一害。”

“仲义,这便是为师平日所说……凡事三思而后言,后行。”李春照似乎有些失望,语重心长地教导了两句,“你对这件事,终究想得太少了。”

“请师相赐教。”徐堂再度躬身。

“你所言其一……我且先问你,匈人自三十年前忽而复兴,缘何而起?”李春照轻声问道。

“陶恩吉一代枭雄,领剌阿颜部一统草原,自此匈人再无内耗,十万之师,如臂伸使。”

“可还有说法?”李春照似觉不够,追问道。

徐堂微一沉吟,便又道:“剌阿颜部手握托若拉天女,此二者,可令牲畜繁衍,人丁兴旺,凡大灵眷顾之巫,尊贵莫如是。陶恩吉有此二人,便若如虎添翼,利用得当,自然能聚拢人心。”

“嗯。”李春照微微点头,但依旧目露询问之意。

“……”徐堂再三思虑,直想得满头大汗,又说出“匈人近来人口繁衍”“西秦商路流入铁器”等说法。但李春照却只是点头,犹嫌不足。

“……请师相指教。”终于,徐堂黔驴技穷,只能躬身求教。

“仲义,你现在懂得利用情报,深追其由,这很好。”李春照缓缓开口,“然而,这还不够……所谓“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若想成大事,你不仅要究其事,更要晓其势。”

“势?”

“不错,势,要跳出繁琐小事的桎梏……看出天下大势。”李春照的语气轻缓,但一字一顿,铿锵有力,“陶恩吉固然一代雄主,但时势造英雄,他也不过应运而生而已,并非能造出大势的人杰。”

“那,是什么大势,造出此等枭雄?”徐堂忙问。

“我且先问你,既然托若拉之天女如此尊贵,缘何数百年前,剌阿颜部声名不显?”

“这……”徐堂面露难色。

“盖因百年前之匈人,与当今之匈人大异也!”李春照沉声道,“自太祖立国,匈人哪年不是望我王师而披靡?彼时,其惶惶终日,死伤无数,几近灭族……然百年以来,我国国力困顿,无力北伐,便给了匈人喘息之机。自此匈人繁衍生息,人口日盛……”

徐堂面露疑惑之色。李春照眼观六路,一眼便看了出来,便停下问道:“仲义,你有何不解?”

“些许小问题,若师相继续说下去,想必能开此疑窦了。”徐堂恭声道。

“你尽管说。”李春照和蔼一笑。

“学生觉得,匈人既然繁衍生息,那托若拉管生育之权柄,岂不是更加无用了?何故这大势,却反而向着剌阿颜部呢?”徐堂问道。

“原来如此。”李春照点点头,又叹了口气,“所以,仲义,要就事论事,知行合一……坐而论道,目无全局,永远理解不了何为大势。”

“诚然,北疆之外,有万里草原,水草丰美,可供匈人繁衍生息。然而,物极必反,盛极必衰,而今之匈人,人口数百万,牛羊以千万计。草原虽大,已无草场可供新人立锥!”

这句话,如同醍醐灌顶,一下子震醒了徐堂。

他瞪大了眼,也不顾会不会打断了老师,便颤声问道:“所以,所以……匈人已占尽了草原,再无土地可以开拓。向北乃苦寒之地,向西乃西秦、大食,向东向南……便是我大昭。若想养活继续增长的人口,他们要么指望神明赐福,以用有限的土地养活更多的人和牲畜,要么就只能南下掳掠。而匈人的大灵中,只有托若拉,能做到这第一点。”

“不错。”李春照缓缓点头,“这就是草原上的大势,其又因我朝国情有变而起。所以,剌阿颜部固然如虎添翼,只是这虎,不是陶恩吉,而是剌阿颜部的这对天女。若能将这对天女调出草原……匈人诸部,至少要再乱上二十年了。”

说到这里,他笑起来:“所以,仲义,你还觉得此计收效甚微么?”

“是学生浅薄了。”面对老师的老谋深算,徐堂只能俯首甘为孺子牛了。

他虽然只是礼部左侍郎,。

以前他一叶障目,但被老师一点醒,立即想到了许多。

他早就知道,陶恩吉的位置,有点不稳了。

因为托若拉的天女换代很特殊,非得等老一代去世,新的一代才会诞生,还非得从娘胎里就开始接受神恩。

这意味着,不管再怎么紧赶慢赶,两代天女之间,都会有十几年的真空期。

而现在,恰恰在这真空期内,因为现在的这一代天女,才刚刚十岁而已。

不过,这代天女交接平稳,时机拿捏得也好。

没有人有把握在十几年内就在对陶恩吉的战争中占据绝对优势,而若那时天女长成,剌阿颜部势必又成匈人共主,所以没有任何一个部落为这区区十几年的真空期,就起了异心。

但现在,意外发生了,事情就变味了。

原本还有几年就能熬出头的苦日子,一下子又多了二十年,这下陶恩吉绝对镇不住手下的野心家们了。

而且神眷的天女被人掳走,神明定然大为震怒。

虽然托若拉是大灵中最仁慈的一位,但可以预见的,想培养新一代天女,剌阿颜部绝对要大出血了。

此消彼长之下,陶恩吉就算被人赶下位子,都不是不可能……可以预见地,至少未来二十年内,大昭的北边是绝对安稳了的。

想明白了这些,徐堂忍不住赞叹:“师相深谋远虑,小子不及也!”

讲通了这最基本的前提,其余的三点,虽然不能说迎刃而解,但也显得微不足道了。和北疆二十年安定相比,那点问题算个什么呢?

但李春照显然不满足于仅讲解这么点东西,他要接着自己弟子的疑问,给他把这场局讲明白了,也算提携一场。

“这点事情,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说深谋远虑,却是仲义谬赞了。”他轻轻摆手,“言归正传吧,对于你所言三点……”

他娓娓道来:“其一,此事执行,并无难处。西秦之军龙蛇混杂,百族杂居,细作轻易便能混入其中……”

其实他倒是冤枉路穆的军队了,路穆的正式军团全是标准的路穆公民,素质极高,令行禁止,且组织严密,几乎没可能进细作。

至于辅兵军团,那都是附属国和行省成建制送来的,大家基本都是一个部落的乡里乡亲,彼此之间熟得很,也没可能混入细作。

只是庞皮努斯操之过急,征募了大量雇佣兵,这才让军队管理混乱了起来。

而且之后与匈人谈判,各种推诿扯皮,又浪费了许多时间,这才给了李曼提斯……或者说大昭人施展的空间。

“那西秦国,古书中记得冠冕堂皇。”李春照说着,还吟诵起了史书,“其王无有常人,皆简立贤者。国中灾异及风雨不时,辄废而更立,受放者甘黜不怨。其人民皆长大平正,有类中国,故谓之大秦。”

说到这里,他眼中已经闪起了一丝厌恶和不屑。

那神色很平淡,莫说常人,哪怕宦海沉浮数十年的人精都不一定看得出。

但徐堂却感觉到了,姿态也越发恭敬,想听听恩师对这个古书中遥远又美好的西秦国,有何见解。

“此国实则不服教化,有类蛮夷。朝野上下,无不贪婪成性,好勇斗狠。有神而不敬,有德而不从,反而乐忠两样事:经商,从军。”李春照缓缓道。

这话一说,徐堂都皱起了眉。

在大昭,有道是士农工商,商人是社会里最下贱最不受待见的阶级,虽然富有,却被认为为富不仁,重利轻义,最是为士林不齿。

而军人,所谓“好男不当兵”,谁希望自家儿子进军队里,成个兵痞兵油?

更何况,军队,不过是国家的工具,若引申开来,便是器,是“形而下者”,怎么能比得上读书悟道、“形而上”的士子们呢?

而这大昭人最看不起的两件事,竟然恰恰是西秦人津津乐道的!

李春照继续道:“所以,那西秦将领东征匈人,归根结底,利字当头!故而其必无心再战,原因无他,无利可图耳。”

接下来的推测,徐堂都能自己想出来:细作容易混入,那后面的一切都好说,像路穆军这种混乱的情况,不管他们对天女防守得再严密,细作都有施展的空间。

而天女失踪后,为了自己的利益,路穆将领肯定还是不愿意继续打,可是另一边,陶恩吉肯定会想要回天女。

于是,便又是两军对垒,旷日持久。

“至于你所言其二。”李春照见他想明白了,便继续讲了起来,“仲义,若匈人无粮,他们会怎么做?”

“……劫掠。”

“然也。我大昭,礼仪之邦,军队补给,皆由朝廷所供,所过之处,秋毫无犯,故而戎事,徒伤国本。匈人则不然,其凶狠残暴,来去如风,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故其可以以战养战。越是穷极无聊,便越有理由犯我边疆……”

徐堂羞得无地自容,如果说前面的问题还是他手上信息不足,自己眼界不够的话,这个问题,纯粹就是他想得太少……若再深挖,就是先入为主,一开始就不信任自己的老师,所以才会如此想当然。

“而你所言其三……”说到这里,李春照展颜一笑,“其实很有道理。西秦离我朝万里之遥,即便商队往来,都是千难万险,何况挥师东进?无论匈人此战之后如何,西秦人都无力犯我,这是肯定的。”

“师相……”话说到这里,徐堂又起了疑问,“只是,即便计谋有用,亦无人可知您的伟绩,亦无人可知您真正的谋划。学生私以为,与其如此,不如从严部堂之意,趁机北伐,与西秦两面夹击,从此一劳永逸……”

“你以为严汝堂为什么要北伐,仲义?”李春照反问,“其为国为民是假,中饱私囊是真!锐意北伐是假,阻挠外察是真!”说罢,又哂笑道:“我都能想象,他在打什么算盘……无非贪尽军资,再取一小胜,之后夸大其词,其党羽再摇旗呐喊,圣上自然龙颜大悦。”

“我们可以争取督军!”徐堂争辩。

话说到这里,便要涉及许多龌龊之事了。

李春照不愿多讲,只是道:“仲义,为军者,众志成城,未必能胜,但只需有一人貌合神离,胜算便渺茫矣。更何况……”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当今圣上玄功已极,他日升龙,神器更易,朝野必有动荡。届时即便北疆如火如荼,诸事亦难行矣。”

“……”话说到这里,徐堂终于没有话说了。他沉思片刻,便下拜道:“谢师相点拨,学生终于明白了!”

李春照扶住他,笑道:“老师指点学生,岂不是天经地义?仲义莫要如此。”将徐堂扶起后,他又语重心长地教诲道:“仲义,为师今日和你说这么多,不仅仅是为了告诉你北疆形势……你更要明白,其为人也奸猾,即便似有进取之相,亦只以权谋私,或为谋名,或为谋利,归根结底,窃主上之威福以自肥耳。为师整顿吏治,正是要拔去凶邪,登俊崇良,如此方能正国风,正朝政啊。”

“若不除去此等巧言令色之人,纵人主有经天纬地之才,有股肱辅弼之臣,大事亦难成之……”徐仲义轻声道。

“诚然如此!”李春照欣然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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