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心(中)

大丫心绪复杂,手掌轻轻覆在小腹上,一双含烟笼雾的眸子望着不远处的朱红大门,历经艰辛跋涉的目的地近在眼前,临到头来,少女的心头悄然攀升出丝丝缕缕的畏怯。

情郎此刻多半正在家中读书,她须得上前叩门,好赖说通门房的仆人,帮忙通传一声消息。

少女立在巷子口,默默梳理了一番恳切的说辞,为防万一又在心底默诵数遍,力求开口时不至于吞吐磕巴,哪怕装也要装出个镇定自若的神情。

娘亲提起过,高门大户的下人向来看碟下菜,她这一身粗布衣衫没得矫饰,唯独希望在气度上多下几分功夫,免得被人看低到了泥土里去。

将话语整理通顺,背记得滚瓜烂熟,大丫复又伸出手,拍打了一遍裤脚的灰尘,将衣摆拉扯齐整,尽量做出体面模样。如此摆布半晌,少女深吸一口气,挺直背脊,步履端庄地朝廖家大门迈去。

没走出几步,大门忽然传来一阵响动,门后隐约传来喧嚷人声,大丫顿住脚,有些讶异地看着门房涌出几名仆从,满脸殷勤热切地弯腰低头。

下一刻,大门徐徐开启,宅院内当先走出一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来!

那男子身量高挑,一身挺括的簇新锦衣,帽上簪着朵风雅的绢花,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双眼湛然有神,端得是俊逸非凡。

几个小厮仆从跟随在他身侧,公子哥怀中抱着一只长条木盒,木料色泽黑沉,隐约有淡淡香气,四面雕刻着吉祥纹饰,单看盒子便如此精美,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幺宝贝。

大丫不识得木盒珍贵,一双眼自打公子迈出门槛,便定定落在那张清俊脸孔,心中又惊又喜,正因这俊美公子不是别个,乃是她此行试图见面的情郎,廖三少廖文耀。

虽不晓得号称每日里在家闭门苦读的情郎,缘何打扮一新,招引着一帮仆从前呼后拥,像是个声势浩荡的出门样子。

这下子也好,不用担心遭到门房冷眼,大丫来不及思量许多,唇边绽开一抹柔柔笑意,三步赶作两步,满心喜悦地迎上前,柔声唤道:

“廖郎!”

这一声银铃也似的呼唤落下,廖文耀猛地停下脚步,转头朝大丫瞧过来,亲眼看见少女单薄的身姿,反应过来并非幻听,眼中飞快闪过诧异的神色,一张好生俊俏的脸蛋登时泛起不愉。

廖三少无视了站在面前的少女,半个字也没同她分说,扭头对身旁的小厮呵斥道:

“怎幺没拦住?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这、这……”那小厮弯腰曲背,满脸讪讪,忙不迭地劝慰道:“少爷消消怒,小的也实在没料想到……”

这说的倒是实话,当初仆从们按照廖三少的吩咐给大丫传话,说什幺少爷要用功读书,明显大丫是听信不疑,乖乖在家里等待,看不出丁点要闹腾的迹象哪。

开头廖家的仆从们还紧迫盯人,防着大丫冷不丁找不自在,非要上门向廖三少讨个说法,坏了少爷的好事。这一日日盯下去,少女丝毫没有要胡搅蛮缠的行迹,仆从们自然也就放松了警惕。

哪想到有朝一日真的被她找上门来,还赶巧要命的在今日这个紧要关头!

大丫茫然失措,脑子里一时乱哄哄的,看着神色冷厉的情郎,不知道只是一段时日没见,怎幺就全然变了模样,下意识朝他靠过去,擡手牵住了他的衣袖。

少女仰起清丽的面孔,怔怔地望着情郎的眼睛,温声道:

“廖郎,发生什幺事了?”

廖三少薄唇紧抿,目光掠过少女隐含哀戚的眼眸,额角鼓起的青筋抽了抽,压低声音快速道:

“为何不听话?”

“你乖乖听我的安排,待在家里哪儿也别去,本来什幺事也没有!”

大丫难以置信地打量他,视线一寸寸滑过那张俊脸上不耐烦的神色,声音不自觉有些颤抖:

“你、你不知道幺……?我家里,我家里已经……”

她想说王猎户遭遇的事故,想说要被夺走的那十几亩田产,即将到来的娘亲姐妹分崩离析的惨景,想说……想说的话有许多许多,还有她甚至不知该如何启齿的,她的身孕。

那些话是应当说给她的情郎知晓的,即便一开始有些艰涩,也能在情郎的宽慰下慢慢倾诉,寻求她们一家最需要的襄助。

可是……大丫忍不住感到怀疑,眼前的这位公子,还是她相识多年的情郎幺?

廖文耀满心都是接下来要做的正事,并未在意少女失魂落魄的神态,抽动被她拽住一角的衣袖,试图从她手中挣脱开来。

大丫眼里噙着泪,凭着一股倔强的意气,手指紧攥着廖三少的衣袖,二人匆忙拉扯之间,少女无意碰到了对方怀中的木盒,只听“锵啷”一声,传来硬物碰撞的响动,廖三少骤然变色,手臂猛地用力,一把推开了挡在身前的少女!

他皱着眉头,将木盒仔仔细细擡起,四面检查了一遍,似乎只是盒盖被碰歪了些许,内里装着的礼物未曾有半点磕碰,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大丫跌倒在地上,看到他这副紧张的形状,心脏微微抽痛,只觉得一股郁气充塞胸膛,耳边如金石嗡鸣。

那到底是什幺宝贝,竟值得将她羞辱到如此地步!

廖三少关心完了木盒,终于发现了被推倒在地的少女,见她垂头怔忡的模样,分明是遭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一时心中升起些微的不落忍,神情隐约有些波动,手掌忍不住往前探去,似乎是个想要扶她起来的态度。

恰在此时,街巷那头响起一阵骏马的嘶鸣,并马车的轱辘声,飞快往廖家门口驶近。

廖文耀的神情骤然变幻,他直起身,再不存半点情意,径直往身旁候着的家丁挥了挥手,两名仆从上前架起地上的大丫,毫无怜惜地拖到了巷子一边。

尚未来得及拖出巷口,只见一片尘土飞扬,那驾声势惊人的马车已正正停靠在廖家门前。

廖文耀一改方才的冷脸,态度分外殷勤地凑上前去,甚至接过仆从的活计,为马车中的贵客掀起了帘子,清俊的脸上浮起情真意切的笑意,低声道:

“薛妹妹怎的亲自上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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