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献祭

屋外风雨大作,漫天雨水瓢泼洒下,细密的雨丝连绵不断,遮蔽了整片视野。

黎月将门窗封起,屋内是匆忙布置起来的香案瓜果,三丫带回家的雕像被恭谨地请上尊位,端正立在桌案正中。

黎月在前,四个女儿在后,带领女儿们在雕像前跪下,郑重下拜。

执三拜九叩之礼,寓意以己身为献祭,将自身的全部献给神明。

几个女儿学着她的动作,神情各自不同。

大丫性格柔顺,下意识信赖和跟随娘亲的动作,端端正正地将额头紧贴上手掌心。

二丫多思多虑,面上有些迷茫惊疑,反应较姐妹们迟缓几分,膝盖触到冰冷地面,默默想道,今日跪拜神明祈求护佑倒也罢了,只愿从今往后,再不需要跪奉一凡人。

三丫顽皮洒脱,对于那仙人遗蜕所斥的邪道恶法十分感兴趣,那仙人洞四壁涂满狂乱字符,充斥着惊惶和恐惧,勉强分辨出部分还算清醒的叙述,说那仙人奉命封印一尊邪异非常的雕像,提醒后来人若封印松脱,便会望见一道绯红色雾气升腾而出,需每隔百年施法加固。

只不知仙人为何待在山洞,自此再不曾外出,指掌抓挠痕迹遍布山洞四面上下,一具干瘪尸身倒在洞口处,手臂伸展向前,到死都是个试图爬出洞的徒劳形状。

小丫懵懵懂懂,天性纯真无邪,仿照娘亲和姐姐们的举动,认真叩拜。

一番舞拜毕,黎月打量过女儿们的神情,心下叹息。

她知晓凡人妄图利用神明的下场多半惨淡,正所谓妄请邪神,必遭祸患。然而一家子眼看便要被族老充作村妓,沦为比家畜都更要下贱的存在,两种命运对比之下,连邪神都被映衬得可爱可亲。

黎月合上眼,再不犹豫,开口虔诚念道:

“信女愿阖家供奉,日日夜夜不敢懈怠,祈求神明垂怜庇佑,保黎女一家安然无虞,此生此世再不受人凌辱!”

几个女儿纷纷应和,声线重叠合拢在一处,透出纯挚而共鸣的请愿。

座上蜘蛛女雕像妖异含笑,静静地注视着身前的几名女子。

说不清从何时开始,那双仔细描画的神像面孔,眼珠凝神,仿佛真的活转过来一般。绯红雾气四溢,宛如活物涌动,盘绕在闭目祈求的女子们周身。

一点灵光自雕像掌中飞出,在半空分化为五,悄然没入黎月和女儿们眉心。

……

黎月心神一阵恍惚,再睁开眼时,发觉自己来到了一片飘满雾气的荒原。

遥远的天际影影绰绰显出雪山的阴影,上身人形下身蛛腿的女神唇角含笑,化身法相足足有几十丈之巨,高踞莲台之上,目光穿透云层望了黎月一眼,如雷电贯通,瞬息之间看尽她此生经历。

——犯官之女,袁婉清。

这是个已经被黎月抛弃了十八年的名字。

她出身官宦家庭,天资聪颖,自幼饱读诗书,知书达礼。不料父亲在朝廷党争中失利,被判处流放之刑,家眷尽数充为官妓。

她从官家小姐一朝沦落,被押送去往边城的路上,引诱了一名看守,那人将她带到僻静处正要欢好,早有准备的黎月拿出怀中的匕首刺死看守,仓皇逃跑,闯入黎山中受伤迷路,被年轻的王猎户所救。

猎户见色起意,当场强占了她,苦苦纠缠,许诺要娶她为妻,却又因她未曾落红,恨她不洁。黎月只觉荒唐可笑,流放路上太过艰苦,导致处女膜破裂流血,并非与人交欢所致。

区区一个大字不识的粗人,娶貌美有才华的黎月本就高攀,再加上强行逼迫,用不齿手段迫使她就范,这王猎户竟敢抱怨她非完璧之身,未免自作多情了些!

王猎户认准她是个婊子,又舍不得她美色,匆匆摆酒在村人面前过了明路。婚后将她绑在家中,起初她还能偶尔出门行走,后来因村人垂涎目光,每常跟在她身后偷看,猎户生出疑心,不准她外出。

村人见不到人,愈发编排出淫色谣言,流传她跟谁谁有染,将无凭无据的谎话说得有鼻子有眼,充作茶余饭后的消遣谈资。王猎户听信谣言,心中嫉恨,渐渐喝得醉醺醺回家打她,清醒后又痛哭流涕跪地抱着她道歉,如此反复。

小丫不足月而生,有嚼舌妇人测算黎月怀孕时间,恰好猎户那段时日进山打猎,并不在家中,遂传出小丫是黎月和别人偷情所生的杂种。

猎户多疑,受不得村人嘲弄羞辱,暗暗谋划将小丫带到林中掐死,小女儿本就喜欢没事往山林里跑动,和一群野兽玩耍。王猎户嗤之以鼻,将小丫顺利引到无人深林,动手时被一只狐狸突然蹿出惊吓,坠下半山腰跌断了腿,这才安分一段时日。

腿伤花费数月痊愈,遗留下了瘸腿的毛病,猎户日渐阴沉,不仅施暴越来越重,仍然对小丫不改杀念。

黎月找来小丫,说要见她的狐狸朋友,夜晚支开小丫与口出人言的狐狸谋划,拜托它除掉猎户。

狐狸得到主母首肯,这才敢下重手,引来野猪撞死猎户,为保险起见,往返践踏数遍,直到脑浆稀烂方才罢休,喜滋滋交差去也。

黎月幼年经受过良好的教育,更兼心性坚韧,无论落到何种境地都要争一条活路,即便猎户死了,一家被当作鱼肉,也要拼个鱼死网破。

她早已下定决心,趁葬礼在酒水中下毒,和女儿们事先吃下解药,等到村人悉数死光,无人能够阻拦她们时再搜刮全村财产,有丰富家资傍身,带着女儿们隐姓埋名,远赴他乡谋求活路。

一幕幕记忆碎片如画卷闪过:

面色苍白惊惶的少女手握匕首,满手浸透黏腻血水,将男人笨重身躯翻开,自地上踉跄爬起身;

高大健壮的猎户救下她,转脸变了一副急色模样,扯开她的衣襟,不顾她的挣扎踢打,死死禁锢住她的手脚;

喝得面孔通红的猎户回到家,她去端灶上的汤水,被猎户一把推搡倒地,拳头如雨点落下;

夜半三更,窗户纸上映出狐狸倒影,一双森森眼瞳如萤火注视,女人隔着窗轻声细语,隔了几日,身躯断作两截的王猎户躺在棺材里,被送进了破旧的小院……

那是故事的最终,也是故事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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