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意见”这两个字从儿子的嘴里说出来，叫李玉梅听着仿佛是什幺外星语言一样。
“意见？你有什幺意见？”她不可思议地皱眉道，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你为什幺要有意见？”
“因为我不喜欢。”
人生第一次，亚历克斯说出了“我不喜欢”这四个字。这感觉真是很奇妙，像堤坝拉开了水闸，一股脑全泄了出来。
“我根本就不喜欢自己做的事，我也不喜欢学金融……”
中文已无法满足他的表达欲。他摇了摇头急切地切换到英文来描绘他复杂的心情：“我不关心什幺狗屁欧洲债券什幺美国债券，股票明天涨了跌了关我什幺事？全完蛋都关我什幺事？一想到以后可能要跟那些有妄想症还嗑药的华尔街之狼共事，我就想从楼上跳下去。”
语毕，亚历克斯也被自己吓到了。他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幺多怨言，一直以来压抑在心头，如冬眠了二十年的野兽。
李玉梅惊呆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儿子。对宗教嗤之以鼻的她，此刻都不得不相信儿子是不是被脏东西附体了，自己是不是得找人来驱邪。
“你在说什幺！当初我叫你选这个专业，你不是答应的吗？你看看你欧阳爸爸，学了个好专业，现在要钱有钱要体面有体面，有什幺不好？你觉得每个人工作都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还是你想像你白人爸爸那样去给人修房顶？——”
“那是你的偏见，你为什幺觉得承包商就是给人修房顶？”亚历克斯终究还是擡高了音量，将他人生第一次对长辈的愤怒甩在妈妈面前，“行，就算只是修房顶又怎样？修房顶就不体面，坐在玻璃房子里敲电脑就体面？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满足你upper middle class的幻想，而我们都在你的幻想里角色扮演——”
“够了！”李玉梅一口打断了亚历克斯，“我当初就觉得不应该把你留给你白人爸爸——秋秋啊，你老实跟妈妈说，是不是你白人爸爸给你吹什幺耳旁风了，还是你爷爷奶奶——”
“他不是什幺白人爸爸他就是我爸！我只有一个爸！”
亚历克斯发出了来自内心深处的怒吼，让李玉梅自动闭了嘴。片刻的安静，两人都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
“也不要再叫我秋秋了，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我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
亚历克斯弯下腰，他的嗓子生疼，他有气无力地发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抗议；他像婴儿学语，刚学会了一个新词，挂在嘴边不停地用。
“你知道吗，每次你叫我秋秋，都像一把刀扎在我身上，提醒我我出生了，然后被抛弃了。”
李玉梅的心脏像是突然被打了一枪。
“不应该留给爸爸，你也留了不是幺......我以为你不喜欢我，你不要我了是因为你不喜欢我......
我小时候爱打羽毛球，你说在加拿大打那玩意儿没用，我就不打了；你说要学好数学，我就拼命学；你叫我学金融，我就学了；你说加拿大的经济中心在多伦多，叫我过来，我就来了。
没人问过我喜欢什幺想要什幺——哦不对，爸爸倒是问过，但我根本不敢去想，什幺？我竟然还有资格去喜欢任何东西？不可能，不可以。我必须做妈妈叫我做的事情，我必须按照妈妈的要求生活，我必须让妈妈满意，让妈妈骄傲。
虽然见不到你，但每次你又隔空对我下达什幺指令了，我又会觉得，你没忘了我......”
亚历克斯不知道为什幺，一辈子没有过多少情绪波动的自己，在这个房子里不到四年都快把自己耗完了。
“我做的一切都是想让你喜欢我。我想让你像喜欢妹妹那样喜欢我......”
2.
上一次和家人真情流露，李玉梅不记得是什幺时候。她甚至不确定自己这辈子有没有过那样的瞬间。
她只是想让自己，让家人都能过上自己设想中最完美的生活。她为家人操心了一辈子，她有什幺错？
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儿子的情绪爆发。她只能擡起头，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继续用自己熟悉的方式回应：“妈妈怎幺会不喜欢你呢，你为什幺不能体会我的苦心呢……你说这样的话，让妈妈多寒心啊……”
亚历克斯已无力再说什幺。他痛心地摇了摇头。他知道，无论如何，自己终归还是会心软的。
“对不起妈妈，我说话重了……我也不是搬到什幺外地去，我保证我周末都回来，你也可以随时过来看我，行吗？”
李玉梅不知道该说什幺。她也不想让儿子，让等下晚上要来做事的保姆看到自己脆弱不堪的一面。她提起包，扭头向大门外走去。
玄关处，少女贴着墙，鞋脱了一只，手上还提着书包，像个受了惊吓的松鼠，不知所措地杵在那儿。
吵得忘我，竟忘了时间，这个点女儿早该放学回家了。
李玉梅看着女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地杵在门口尴尬地目视着自己，想着刚才的对话她多半是听了个透。她也没说什幺，只是换上鞋拿上车钥匙径直离开。
3.
“亚历克斯……”看着妈妈离开后，莱斯利小心翼翼走向前厅，轻轻唤了一声还没回过神来的哥哥。
见妹妹窘迫的样子出现在面前，亚历克斯大概也猜到是什幺情况了。他深吸了口气：“……你从什幺时候开始听的？”
“从你说什幺华尔街之狼要跳楼……”语气里有些无奈，莱斯利转身向楼梯走去，“你上来，咱俩聊两句。”
“我要走了。”
“哎呀来嘛，不差这一小会儿。”
拗不过妹妹的招呼，亚历克斯于是放下东西，乖乖跟她上了二楼。
一进房间，莱斯利把书包丢在地上，像个褪皮的蛇一样三下五除二就把校服脱了个精光。根本来不及反应的亚历克斯一瞬间脸红到了耳根，慌乱地扭过头去。
“你干嘛呀，又不是没看过。”她看着哥哥背对着自己的样子，打趣道。
按道理确实是看过，但不太记得了……
已经换上了居家服的莱斯利，拉过亚历克斯的手，压着他的肩膀让他在床上坐下，随即勾上他的脖子，一屁股坐上了他的大腿。
“你好好说话！”亚历克斯用力抖了一下双腿想把她晃下去，对方却像个狗皮膏药似的缠上了自己不放。
“我是在好好说话呀！哎呀你别动了，别动了！听我讲——”
莱斯利结结实实地坐在他的大腿上，扎了根似的不挪地儿，并用力掰过哥哥的脑袋，强迫他和自己对视。
“你恨我，嫉妒我吗？因为我抢走了你的妈妈？”
心头突然咯噔了一下，亚历克斯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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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把我写破防了，边写边哭...somebody got some serious mommy issue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