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喜乐会

过了除夕又过了元宵,牛炳仁再也沉不住气了,早早地赶往镇上的医馆,他要亲自去拜望拜望胡先生。

医馆刚开门还没有开张,胡先生在医馆里这里擦擦那里扫扫,一转身牛炳仁沉着个脸杵在眼前,一惊之后满脸堆下笑来笑呵呵地说:“大半年不见你到镇上来,养得白白胖胖的都有些发福了,抓药的事情叫家里人来就是了,真没空我也可以叫人给你送上门去,何必劳你大驾咧?”

一边叫婆娘端了椅子出来招呼他坐下。

“你这嘴!到底还是生意人!”

牛炳仁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来,一撩衫子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端过热气腾腾的茶来嘬了一小口,有些烫,皱皱眉头便放下了,一抬脸不紧不慢说:“先给我包些安胎药来!”

“快快快!给牛先生包三个月吃的安胎药!”

胡先生赶紧跺着脚叫唤起来,催促婆娘到里间去抓药,一边回过头来笑嘻嘻地说:“啊哟,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我就说,只要喝了我的药……”

“你甭说你的药了……”牛炳仁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胡先生便愕然地住了口,他把不准面前的男人是什么心思,只得恭敬地听着,只听的眼前的主顾冷冰冰地说:“我婆娘又没喝你的药,全是我儿子媳妇喝下的,儿子媳妇没怀上,婆娘倒怀上了,你倒说说看,张三吃你的药治好了李四的病,你这药就这么奇?!”

胡先生被当头浇了碗冷水,眼珠儿滴溜溜地一转,抱了抱拳避重就轻地道起贺来:“炳仁兄咧!恭喜你老年得子,到了你这年纪,还能生出娃娃来的,这十里八村可是数都数得清的呀!”

“你说话尽给我指东打西的!”

牛炳仁也遮掩不住心中的得意,咧开嘴儿淡淡地笑了一笑,语气也不那么冷硬了:“我今儿来不是来追究你的责任,你也体谅体谅老哥,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传宗接代的事还是下一辈的义务,我可不能容忍在高明这辈就此绝门绝户!”

这时女人捧着药包走了出来,胡先生向她挥挥手示意她放到桌面上,女人看了看两人冷峻的脸色,知趣地回到后院去灶房里忙活去了,“你的意思是,再给高明娶一房媳妇?”

胡先生小心地试探着。

牛炳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绝望地说道:“本来我们牛家没这个规矩,可是你看看,不休也不行的了?”

“你不要这么着急就下论断,”胡先生摇晃着光秃秃的脑袋,老练地说,“这得分两种情形,要是毛病出在女人身上,休了另娶一个便是!要是毛病出在男人身上,咋整?休了这个再娶个进来,还是一样的留不下后……”

牛炳仁吃惊地问:“这不生娃的毛病,咋会出在男子身上哩?”在他的思想里,自古都是女人生娃,生不下娃便是女人的责任。

胡先生见他疑惑不解的样子,便做了个通俗简单的比拟:“你是盘弄庄稼的人,应该知晓这个道理。你观察那南瓜蔓子,虽是一条根藤开出来的花,可就是有那么几朵花偏不能坐瓜,其他的就没问题,这种只开花不坐瓜的花叫狂花,一样的道理,有的男子就好比这只开花不坐瓜的狂花,你先得弄清楚谁是狂花再说休不休的话!”

“这……这人也能跟庄稼一样?”牛炳仁狐疑地望着胡先生,胡先生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他又问:“那我咋晓得谁是狂花谁不是狂花?”

胡先生示意他凑过耳朵来,把嘴筒子杵在他的耳边神神秘秘地说:“带兰兰去上一回喜乐会!”

“你开啥玩笑?!”

牛炳仁像被火炭烫着了耳朵背似的往回一弹,愤怒地盯着胡先生的脸,要是这种恶毒的带有侮辱性的话从别人口里冒出来,他手里的竹节拐杖早抡到这人的鼻梁上去了,“老弟啊老弟,你不愧是姓的胡哩!这种缺德的话也说得出口,简直配得上胡说八道这四字了!”

他忍者心中的怒火说。

胡先生却不以为意地摆了摆头,笑道:“话糙理不糙,你听我的,就让兰兰去一回,怀得上说明她不是狂花,毛病出在高明身上;要是怀不上,你休她就有理了。”

“你倒说得轻松!”牛炳仁懊恼地说,“万一要是怀上了,我的孙子就是野种,这让我这张脸往哪底搁?”

“这时候你还顾惜你的脸皮咧!”

胡先生冷冷地揶揄道,“你说的是万一,万一怀上了就说明高明这娃娃有病,兰兰怀了娃娃,终比抱养来的亲切些,我不说你不说谁晓得里头的底细?!这样牛家也就有了后了哇!想想,想想……”

牛炳仁闷闷地不说话了,向他要来水烟筒“咕嘟”“咕嘟”地抽吸了半晌,才抬起头来瓮声瓮气地说:“你指的这条瞎路我不走,你先给他小两口都抓些药,权当两个都有毛病在身上,嫌观察一段时日,万一治不好的时候再说,这么大的事情,到那时候还要和婆娘合计合计,我一个人拿不了主意!”

胡先生见又有银子可赚,便乐颠颠地跑进里屋去给了抓了药。

牛炳仁提着大包小包的药袋子出了医馆往回走,一路上忍不住不停地想“喜乐会”的事情——原来河川两岸流行着许多的骂人的话语,其中一句就是:“谁说下昧良心的话,谁就是喜乐庙里拾来的!”

这句话常用于赌咒发誓的时候。

好多年前,牛炳仁和爹到山里去挖药草时去过这喜乐庙,要翻过五座莽莽的高山,从天刚发亮就出发得走上整整一个白天才能抵达。

那是坐落在群山中的一座孤峰,直溜溜的像男人裤裆里那话儿,人们都晓得它像什么却给了它个比较文雅的名字——棒头峰。

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个云游的行脚僧路过此峰,便在半山腰上结庵而住,日日夜夜在里面课诵经文,也不知住了多少时日,人去庵空了无踪迹。

也不知是那个多事的人将草庵改作了泥土夯实的小庙,先是进山采药的人躲风避雨的地方,后来便莫名其妙地供了一尊怪神在里面。

说起这神的模样,牛炳仁还记忆犹新。

虽说全是泥塑的,却也做得奇异神似,仿佛活的一般:在那脑袋上,左一边是男人披散的头发,右一边是女人高高的倭堕髻;左一只眼睛却如虎目圆睁,右一只眼如杏子核儿柔媚流转;左耳线条粗犷,大大的耳垂直悬垂到了宽厚的肩头上,左耳却细腻精致,上面还吊着个耳铛;左半边脸须毛虬张,右半边脸却显得圆润光洁;左胸脯上肌肉成块,中间一枚仅有小指尖大小的奶头,右胸脯上却是一只浑圆挺翘的奶子,顶上乳晕成云;左边的大脚掌上踏一只宽宽大大的草鞋,右边的细脚掌上却穿一只淡粉色的绣花小鞋儿;

最私密的部位裹了一条布块,左手膀粗壮结实,高高地擎着一把铁浇的棒头,右手臂光洁丰实,托着一只微微开口的大河蚌——这就是远近闻名的喜乐神了,再古一些的人也称之为棒头神。

喜乐神是男女和合之神,在当地人的心里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每年元宵节过后定期举行七天的喜乐神会,离得近的一般在家吃了晚饭摸黑上去,离得远的白天就开始动身,抵达后隐在山脚的树荫里吃干粮喝水,到天擦黑才随在众人后头上去,半夜时庙里灯火通明香烟缭绕,这时神会最鼎盛的时段。

一般情况下,去赴喜乐会都是很隐秘的事情,只有不孕的媳妇实在没有办法采取,由婆婆在前头引路,半道上遇见熟人都说是去走亲戚,别人也晓得在这个时节半夜“走亲戚”后头的意思是啥,只是瞅了婆婆手上提着的盖得严严实实的竹篾提篮笑笑就不再过问了。

到了庙里必定是人头攒动,婆婆拉着媳妇的挤到神像跟前,恭恭敬敬地将提篮里备好的供品陈列在案台上,恭恭敬敬地点燃蜡烛将紫香一把插入香炉里,然后婆媳两个才一起齐刷刷地跪在草蒲团上,虔诚地合掌在心中默念想要男娃娃还是女娃娃。

拜完临出庙门的时候,婆婆将备好的纱布往媳妇头上一罩,约定了碰头的地点便远远地走开了。

这时候,藏伏在夜幕里的男人就窜出来拉儿媳的手,儿媳透过半透明的纱巾看看模样儿中不中意:若是不中意,就等下一个来拉她;若是中意,便随着男子到一个背风无人的旮旯角里,谁也不许问谁一句话,脱下裤子来就凑在一处日。

日完之后各自分开,谁也不认得谁,媳妇按事先约好的会面地点找到婆婆,婆媳两人打着火把便下山回家。

不过仍旧不大放心,再次把儿媳往黑暗中推过去,说:“咱大老远的地赶来,再弄一回更加保险些!”

还有的媳妇找不着婆婆,就立在约定之地巴巴地等,大半晌才见婆婆从黑暗里走出来,一边提裤头一般喜滋滋地说:“咱明儿还要来!”

来年要是谁家生下娃娃了,还是由婆婆领着来喜乐会上谢神,到了那时候,便是儿媳等婆婆了!

所以离棒头峰近的年轻男子都爱赶这喜乐会,一年又一年,遭遭不落,也不想讨个媳妇拘管着,心甘情愿地做个快活的光棍汉子!

牛炳仁心事重重地踏进院子,暗冷的日影已过了正午,牛杨氏正在灶房里把馍馍切成薄片扔到油锅里炸,一扭头看见了丈夫阴沉着一张脸,便问道:“我还以为你找不着回家的路了哩!话也不说一句就出门,现在才回来?!”

女人一边说一边用筷子在翻滚的油里夹脆黄的馍片,牛炳仁赶紧提醒了句“小心油溅到你身上”,提过一把木椅来坐在桌边拿了烟筒闷闷不乐地抽起来。

女人把一大盘黄亮酥脆的馍片放到跟前的时候他也浑然不觉,“你出去一趟,就把魂儿给弄丢了?!路上碰着了狐狸精?”女人揶揄道。

牛炳仁便一五一十地将胡先生说的话转达给了女人,女人当即便骂了他个狗血淋头:“你那脑袋咋长的?要是带兰兰去喜乐会,你牛家的先人脸面都丢光了,枉活了大半辈子,这理也辨不清?!”

“不去就不去嘛!我就是拿不定主意,来问你来了咧!”

牛炳仁摊着双手委屈地说,很明显女人已经断然指出这是个荒唐的举措,“这婚都一年多了,你说咋整?难道咱家能白养一只不下蛋的母鸡?!”

他一脸的苦恼。

“喜乐会是断断去不得的!兰兰也不能休!”

牛杨氏斩钉截铁地说,一向唯夫命是从的她显示出了前所未有的果断,“兰兰多好的媳妇呀!虽说有时候阳奉阴违不听劝,大体上还是晓得事理,也不曾顶撞你我一次,你不是又抓了药来的么?”

牛炳仁点了点头,“药是抓来了,就是问题得不到解决咧!”他抓药时说的那些话,不过是在胡先生面前玩的障眼法而已。

“那就管束着按时吃药,你看我,就是坚持吃你抓的药,才怀下这娃娃的!”

牛杨氏摸摸肚子骄傲地说,算起来都有两个月了,她甚至能提前感受到腹中生命的律动,一个人心里成天喜滋滋的。

“人和人毕竟不同嘛!怕是高明爷爷迁到那福地后,住得舒服了给带来的……”牛炳仁说,他不明白老头子咋就不保佑保佑儿媳也怀一个,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事到如今,也只得先吃了这副药再看了,权把死蚂蚁当活蚂蚁治!”

“是咧!是咧!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你不是这样常常这样说哩嘛?”

牛杨氏宽慰着愁眉不展的丈夫,她的头脑里早已经形成了一个周密的计划,就差个实施的时机了。

她坐在对面看丈夫咀嚼着油炸馍面,猛乍里记起一桩事来:“年年元宵节,雨洒屯都请来戏班唱大戏的哩,今年咋没听人说起?!”

雨洒屯是黄牛村北边相邻的一个村子,以雨水丰沛田地肥沃而闻名远近,屯里的霍光地是头号财主,年年元宵节都要搭戏台演三天三夜的大戏庆贺丰收,将元宵节形成的欢乐气氛推到高潮,这是一年里又一个轻松快乐的时月。

“咦!一扒拉的烦心事,搅得我倒把这茬给忘了!”

牛炳仁一拍大腿,擦了擦油乎乎的嘴说,他唯一的爱好便是听戏,往年有金牛经管着牲口,一家三口在日头未落便赶往雨洒屯去听戏,“年年都有,今黑是头一晚!不知请了哪里的戏班来,没了金牛,今年怕是去不成了咧!”

他落寞地说。

“你去你去!我来经管牲口,带上高明两口儿,”牛杨氏大方地说,她晓得丈夫最好这口,不想拂他的意,“兰兰去年刚进门,也没去过,让她疏散疏散心情,也好过呆在家里不出门!”

“既然今儿兰兰是主角,我作为男老人也不好领着,还是你去的好,”牛炳仁知趣地推辞道,尽管内心很失落,也表现出作为家长的豁达大度来,“只是你怀着身孕,戏台前人多要防止拉扯,远远低看看就回来。至于高明嘛,结了婚的人了,凑啥热闹?留在家里陪我谝白解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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