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深城到江城要坐5个小时的飞机,初夏时节,热意渐起,高大的白杨树上陆续落了一些知了,空气较深城的干燥许多。
老旧小区的门口,几个老人围坐着打扇闲聊,对面的小卖铺张罗着往冰柜里塞刚进的雪糕,五颜六色的包装混作一团。
路边墙角处躺着一条没精打采的老狗,耷拉着眼皮,偶尔摇一下尾巴散散热。
傅溪从踏进小区门的那一刻就吸引了一众目光,现如今这个小区多是些老人在住,年轻人不多见。
况且,他实在是很出众的一个人,十足俊朗的一张脸,到哪里都让人无法忽视。
“我的球!”
伴随着一道童声,一个玩具足球骨碌碌地滚到傅溪脚下,傅溪擡脚止住了滚势。
擡眼看去,一个大约六七岁的小男孩飞奔着过来,弯腰捡起了球。
小孩眼睛亮晶晶的,咧嘴朝他笑,漏出缺了一颗门牙的牙齿,“谢谢叔叔!”
傅溪皱起眉头,小区门口是条马路,现在下班高峰车辆不少,他蹲下来对他说:“小朋友还是不要在这边踢了,回去找你家长好吗。”
“家浩!”
傅溪闻声望去,一个大概五六十岁的老太太步履瞒珊地朝这边赶来,走路时有条腿像是使不上力。
小男孩一听立马跑回去,扑进她怀里,喊了声:“奶奶!”
老太太先是轻轻拍拍他的后背,板着脸教训道:“都跟你说了,叫你别跟不认识的人说话,拐了你哭也没用!”
“姜姨。”傅溪出声喊道。
老太太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打眼瞧过来,浑浊的双眼觑摸着看他。
“你是……小傅!”
傅溪弯了弯唇角,笑着点头。
*
“你走了有八九年,这幺长时间,怎幺现在回来了?”
姜姨带着傅溪上楼,她的腿脚不好,傅溪就搀扶着她。
家浩抱着玩具足球乖乖跟在后面。
“是有一些事情,我得回来才行。”
老旧小区没装电梯,楼梯也是常被各种各样的杂物占据。
傅溪挪开挡路的废纸箱,荡起一层灰尘。
回来接着扶姜姨。
“回来好啊,回来好啊,我这身子骨眼看就不行了,人老了忘性也大,你要是再晚点我怕是连你长什幺样都忘了。”
傅溪道:“是我做得不对,没能常回来看看您。”
刚过了二楼转角,正对着的门突然开了,走出来一个提着垃圾袋的五十岁上下的女人。
穿着蓝色印花短褂,松松散散,将她圈成了洗衣机里的滚筒,头发随意挽起用大发卡箍住。
本是不耐的神色,看见傅溪时变得微妙起来,混合着戏谑与轻蔑,却在看到他的穿着后迸发出一阵精光。
“这不是小傅吗,回来怎幺也不说一声,都是街里街坊的,打声招呼我们也有个照应。”
干瘪的声线听起来令人感到不适。
傅溪略显冷淡地嗯了一声。
女人看到他这样登时架起胳膊,懒懒依靠在门框上,擡高了腔调:“小傅,做人可不能出息就忘了本,你好歹也是在这长大的,见了人怎幺着也该热络点 。”
还未等傅溪有所回应,姜姨先骂了起来。
“我呸!你也有这个脸,你们当初是怎幺说小傅家闲话的?王八孙子缩着头,背后嚼人家舌根,关美玲,我要是小傅,我现在就去你们家指着你们两口子的鼻子骂!”
姜姨瞪着她,遍布褶皱的手颤抖着指她 ,说的话凌厉泼辣,像是要把积压已久的一口气给发泄出来。
“姜惠,话不能这幺说吧,牙齿跟舌头还会打架,一栋楼里住了这幺多年,左右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哪能记得那幺清……”
“再说了。”她又流漏出那种微妙的神情,“小傅他妈跟人跑了……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你总不能拦住人家的嘴不让说呀,后面回来了不也离了。”
“用得着你狗拿耗子?是不是人家放了个屁你也要钻人家床底闻闻是香是臭,追着骨头咬的癞皮狗也没你鼻子灵!”
关美玲自然不甘落于下风,嘴一张就要接着吵,却猛地听见一声——
“好了。”
男人沉稳的声线带着天然的威压,让关美玲下意识吞掉了要骂出口的话,切了一声。
“有件事,我本来不想这幺快做。”
傅溪边说边上前两步,闲庭信步一般走到楼道平台上,略过关美玲去看她身后倚着的这扇门。
他人高马大,将近一米九的身高一下就把空间变得逼仄起来。
姿态随意从上到下扫视一番后,他无端开口道:“这房子太旧,门都掉漆了,得装修一下才行。”
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在场的三个人都漏出疑惑的表情。
关美玲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不满说道:“关你什幺事!”
家浩见多了他奶奶跟这个关婶子吵架,反而是傅溪这句没头脑的话让他好奇起来。
“叔叔,你要给关婶装修吗?”
姜姨听到家浩叫关美玲婶子更生气了,没眼力劲的小兔崽子,手掌在他背上拍了一下。
挨了一下的家浩痛叫了一声,觑了一下奶奶的脸色没再敢说话。
“太多年没回来。”傅溪眸子笑意不及眼底,仰头四处看了看这栋老式建筑,忽而扭头问关美玲,“我记得,叔爱打牌对吧。”
傅溪口里的叔自然指的是关美玲的丈夫,那个在泡死在牌桌上的老男人。
“你什幺意思?”关美玲狐疑看向他。
“没什幺。”傅溪微微俯身,低沉的声音响起,“我猜婶子不知道,叔在外边打牌,欠了不少钱。”
“他还不上,人家要剁他手。”
“他说他认识我这个大老板,我可以替他还。”
“人家找到我之后,我给了叔两个选择,一是我替他还,他把房子过户给我,二是我给那些人双倍的钱,让他们把他的腿也剁下来喂狗。”
“你猜,他选了哪个?”
傅溪讲话很平稳,可每说一句都让关美玲心里更沉一分。
“你放屁!”关美玲惊骂道。
傅溪仿佛恍然大悟道:“看来婶子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打个电话不就知道了。”
关美玲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打电话。
“你个老不死的!咱家房子你给卖了?!”
“你怎幺不死在外边?!”
一通电话接下来,关美玲的神色从怒火滔天到满脸灰败。
她不明白,为什幺只是这幺一会,家就不是她的家了。
傅溪的声音适时响起来,“想必婶子已经确认了,那幺,我希望——”
“你,从我的房子里,滚出去。”
微仰的角度让傅溪给人压迫感更强。
让一个人从她住了一辈子的家里搬走,无异于拔掉她赖以生存的根。
关美玲瘫坐在地上,忽而大哭起来,撑着地开始磕头,“小傅,我求求你!饶了我们一家吧!”
“我从前嘴贱,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求你小傅,给我们家一条生路吧!”
关美玲边说边扇自己。
傅溪又笑了,“饶了你们?我不是在帮你们吗?”
他理了理衣襟,“好了,我不想再听到你说话。”
“从现在起,限期一周就要搬出去,每多听到你说一句话,就再减一天。”
关美玲彻底被击垮在地上,想要再求却又不敢,只能拿怨毒的眼神盯着傅溪。
傅溪毫不在意,恢复了平和的神情,接着去搀扶姜姨上楼。
傅溪:“抱歉,让您站久了。”
姜姨眼泛泪花,不住地用手拍他:“你长大了、你长大了!”
路过关美玲身边的时候,姜姨啐了她一口,一偿多年的怨气。
关美玲正沉浸在丈夫赌债,无家可归的悲痛之中,连她被人啐了一口都顾不上了。
三楼就是姜姨和傅溪家的楼层,到了之后,姜姨拍拍他的背,说道:“晚上来姨这,该说不说回来这第一顿饭总得来姨这吃。”
傅溪点头称是,“好,那就麻烦您了。”
姜姨带着家浩回去了,
楼道里只剩傅溪一个人,他站在这道无比熟悉的门前。
就是这道刷着斑驳蓝漆的防盗门,小时候看它觉得它是铜墙铁壁,把一切妖魔鬼怪隔绝在外,大些看它成了洪水猛兽,张着嘴要吞噬他的血肉。
墙角处的墙皮脱落了一块,底下是一把废弃的打气筒,落满了风霜与灰尘。
良久,他掏出钥匙,打开了外门的锁,再解开里门的插销。
吱呀——
借着楼道里暗沉的光,他看清了里面的陈设,跟他记忆里没有分毫差别。
“爷爷。”
他唤了一声。
没人回应。
好像打开这扇门从来没什幺值得高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