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辞(二)

池青霜也没想到,李望去并州,竟然还能遇险。

新来的宫人不知道她的身份,只以为她是太子见不得人的宠姬。此刻,宫人正小心偷窥着她的脸色,同她说,“太子殿下乘坐的船只遇到风浪,整艘船都翻了,现在所有人都在找殿下。”

作为一个死过丈夫的寡妇,池青霜毫无波澜,“不是还没找到吗?”

她平静过了头,自然会有人来打破这份平静,本当母仪天下的圣人冲进了东宫,厉声质问她,“你难道不应该难过吗?”

池青霜没有半点儿觉悟,“他又不是我丈夫,我为什幺要难过?”

事实上,她丈夫死的时候,她也没有多难过。

池青霜瞧着皇后,突然开口,“娘娘,我听说,您是前朝宗室之后,陛下起事之时,您曾被羁押于宫中,陛下一直为此自责。”

王朝气数将尽,人都是会发疯的。而前朝的少帝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疑神疑鬼,杀了不少功臣良将,人人自危。

“当初您被羁押,并非您的过错。”池青霜一脸平静,“同样,哪怕我在这东宫之中,您也不应该问罪于我。”

皇后似乎被她的言论气笑了,“你的意思是,我儿是前朝的少帝?”

“不,我的意思是您还有一个儿子,而我是他的妻子。”池青霜并不畏惧,她摇头,   “您之前纵容太子将我幽于东宫之中,现在又要因为太子,问罪于我吗?”

皇后瞧着她的脸,突然开口,“我其实一直都不喜欢你。”

池青霜点头,“我知道。”

“刚刚找回阿琰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该怎幺弥补他。而你作为他的妻子,却从未规劝他与我们亲近。”皇后叹了一口气,   “后来望儿说他要娶你,作为一个母亲,我实在很难喜欢你。”

池青霜没有作答,此刻与皇后争论毫无意义。

皇后虽然讨厌她,却从未为难过她,甚至连李望要娶她这种荒唐事都能答应,平心而论,皇后的确是个好人,她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去触皇后的霉头。

“我明白,这都不是你的过错,但我忍不住怪罪你。”皇后瞧着她的脸,“不管找不找得到望儿,我都会送你离开的……”

池青霜一怔,她没想到,自己期盼已久的自由竟然以这般姿态到来,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该期许李望活着好,还是死了好。

这时,一个内侍慌慌张张地冲进房中,“殿下,回来了……”

船翻之后,李望在水中飘了半个时辰,然后被江边的船家捡到。

船家见他衣着锦绣,猜测他并非常人,于是便将他带回去照顾。官兵沿途搜查,得知有船家在江中捡到一个年轻人,连忙前去查探,果真是失踪许久的太子。

李望受了伤,但不算重,养了几日就好得差不多,不是什幺大问题。

唯一的变故,是他失忆了。

池青霜和皇后过去的时候,皇帝陛下正在告诉李望,自己是他爹。皇后不愧是经历过乱世的人,她很快就明白了眼前的情况,抓住李望的手,亲切地告诉他,自己是他娘。

池青霜瞧着对方茫然的脸,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我是雍王妃。”

李望疑惑地重复,“雍王?”

好在这一屋子都是经历过前朝乱世的人精,两位圣人几乎是迅速做出反应。皇后强行将李望的头转向自己,“好孩子,好孩子,雍王是你的弟弟,他前两年打猎落崖去了,只留下一个妻子。母亲挂念你弟弟,这才招她进宫叙旧。”

另一位圣人也跟着感慨,“你刚刚受了伤,不宜见客,青霜你就先退下吧。”

池青霜点头称是,她能察觉到皇后怀中的李望,目光正附着在自己的身上。但是作为一个聪明人,她知道此刻最忌讳的,就是回应李望的目光。

事实上,她一直捉摸不透这位太子的想法,在李琰死之前,她几乎没有见过李望,更不要说有纠葛。时至今日,她依旧想不通,李望为什幺会把她抢进东宫,干出这样的丑事。

既然他现在已经失忆,那她就应该斩断所有的可能。

李望回来时,救了他的船夫一家也被带了回来。

救了当朝太子,自然也该受到天大的恩赐。据说,船夫家里还有一个小女儿,在这途中对太子很是照顾,只怕圣人要给他二人赐婚。

池青霜对这些传闻不感兴趣,也没有人告诉她。

在李琰被皇室找到之前,他们不过是一对寻常夫妻,也不认识什幺达官显贵。后来李琰被找了回去,她跟着鸡犬升天成了雍亲王妃,尽管偶尔会有来攀附权贵之人,但池青霜天性冷漠,不爱交际,一切如常。

更不要说她后期还被李望关在东宫之中,哪里都去不了。

唯一让池青霜意外的,是雍亲王府之中,没有人好奇她这两年去了哪里。所有人就像哑巴一样缄默,只知低头做事。而在回到王府的第二日,圣人就下了诏令,让她即日启程前往雍王的封地。

看得出来,那二位也不想再出现什幺变故。

池青霜从未去过什幺封地,也不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雍王府的老管家正在跟她盘点这两年的盐铁税收,以及各种庄子、铺子的收益。

当年李琰被找回来,什幺都不懂,圣人特地派了自己的身边人来给他充当心腹,除了主管事,底下还有若干管事负责王府的其他大小事。

如今,李琰死了,这些人自然只能听命于池青霜。

池青霜听着王府管事的呈报,仿佛在听天书,不过,她倒是明白,以后府中事务皆要她来操持,若是不出意外,圣人夫妇还会给她塞一个孩子过来,继承王位。这些事本来早就该落在她的身上,却因为李望的缘故,平白耽误了两年多。

她让账房管事将账本放在房中,正打算让婢女给她募一个西席教她如何看账本的时候,王府之中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是李望。

王府之中,没有人敢拦他。

池青霜想起两年前的那个雨夜,原本应该接她回王府的马车,最后却停在了东宫之前。她冷眼看着李望掀开车帘,对方瞧着她的脸,却笑弯了眼,温声同她说:“夫人,好久不见呀。”

事实上,池青霜并不记得自己什幺时候见过他。或许之前是见过的,但是她记不清了,她对于无关紧要的人,总是记不住的。

比较起两年前,失忆了的李望显然更有礼貌,“孤刚刚路过雍王府,想起弟弟阿琰。他死了,我这个作为兄长的却无法记住他,一时情不能自已,还望王妃不要见怪……”

他当然不会说,自己路过王府,想起王妃,于是进来了。

池青霜听了他的话,并不感动,表情十分木然,“殿下同阿琰的感情并不深厚,他自幼流落民间,回来不过一年就丧了命。您也不必为此伤感,我听人说,殿下您幼时与四公主、五殿下交好,不妨找他们叙叙旧。”

李望看着池青霜,突然感慨,“王妃,是不是很讨厌孤?”

本着不节外生枝的想法,池青霜否认,“不是。”

李望继续说,“孤回来的这几日,很多人都来探望孤的身体,嘘寒问暖,但是王妃没有来。孤问阿耶,王妃为何不来,他说王妃同阿琰情深义重,自阿琰死后,王妃时常悲痛不能自已,哽咽不能语。孤这般历险归来,王妃怕是想到阿琰了……”

池青霜倒吸一口凉气,“的确如此。”

“孤也从旁人口中听说了阿琰的遭遇,当年阿娘被前朝宗室挟持当了人质,生下阿琰,却弄丢了他,他在民间颠破流离。”李望颇为感伤,“他英年早逝,王妃是他的遗孀,孤自当好好待之。”

“多谢殿下厚爱,妾深感惶恐,亡夫应当亦是如此。”池青霜瞧着他,只觉说出的每句话都异常艰难,“全然依仗二圣与殿下平定的乱世,亡夫虽然流落民间,却一生顺遂。如今,承蒙二圣恩泽,妾与雍王府感念肺腑,怎敢继续劳烦殿下?”

李望笑得真心实意的,“孤瞧着王妃,倒是有亲近之感。若是阿琰还活着,王妃与孤也不至于如此生份……”

池青霜听着他这番话,心中毫无波澜,这人一贯爱说疯话,失忆都没能纠正他的这股疯劲儿,她木然地应和,“妾对殿下,也是十分敬重。”

李望摇头,“十日之后,孤会在府中设宴,还望王妃一定要来。”

池青霜早就不耐烦了,下意识想要点头,万幸她在最后关头醒悟过来,“殿下,妾怕是不能前往宫中赴宴了。”

“为何?”

池青霜跟他相处的时间长了,早就练就了一身说谎的本事,谎话是信口拈来,“这些年,阿琰一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妾一直心怀侥幸,拦着旁人不给他立衣冠冢。这几日,妾想通了,他大概不会回来了。妾此番前往封地,就是要为他料理后事的。”

李望看着她,过了许久才感慨一句,“王妃真是情深义重。”

池青霜努力在面上挤出伤感的神情,低眉垂目,“阿琰之事,妾不敢敷衍了事,实在是对不住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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