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还是那片院落,寻常墙壁、寻常砖地,皆是夯死在世上的静物。金茶褐的瓦,白灰的垣,连色彩都是静谧不动沉入眼底的冷色调。
静到仿佛没有任何活物的存在,平时砖缝里头还能见着点绿,这会儿,人就会笃定的自以为,这里连只蚂蚁都没有,一似石城。浮皮潦草的看一眼,也不会多留意分毫。
这院里,也就一枪,一刀。
就像秃鹫落在树枝上盯着尸体的眼珠辘轳, 平白一种无法端觉的东西,水泥一样浇筑到所有人的身上,静止的不只是物、甚至不只是时间,就像人的魂魄都被静止了。
——不再是一座院落,而是一座石头城,一座没有活物的死城。
没有人能分觉是什幺时候的一眼,眼前的一切都不对劲了。
望天低,眼空无物,像陡然盲了,所有人都像突然毫无理由地走到一面墙上,又毫无头绪地猛惊回过头,扑来一脸的:
声音。
瓦在嚷,墙垣在叫号,砖地嗥出草原茫茫。金茶褐、白灰,凄苦夜色,所有的冷色调,整齐划一的嗡鸣,吟唱。漫天卷地,已难辩光色,一切夯死的静物,都活了过来,都在动。
这院里,原是有一刀,一枪的。
细听,锋芒有声,万马奔腾。
院里的人,头发和衣服都被吹成了呼啸的旌旗。瞎盲的视觉,滚成了戈壁滩上的碎石,只能机械性地随着地动,随着山摇惶惶无知。
只有寥寥零星的片段可以被捕捉,那堪比人身的斩马长刀,横在严是虔手中,肘悬过眉,单臂过肩从背后取刃,轻如羽般无可称量,如信手拈来的嫩枝儿一样巧变。刀尖离开地面,星流霆击,动颤的地面裂开黢黑的巨口,可这不过是起刀时随手取锋,如同一道泼墨书法时飒沓拖甩的黑墨——
一刀横平。
如同雨滴落在不起眼的小水池中,一圈小花,就勾出一片涟漪,然后成串,雷动风行。横平竖直的墙院,地面,如水波一样摇摆。每一片瓦、一片土,砖缝中的绿叶……所有微小活过来的静物,全都成了这院中被刀光掀翻的矩阵,千枝万叶的散开,形成了烟。
可是刀光所向,这里,没有小水池。
只有一个男人。
一个拿着枪原地站着的人。
就算不是百不堪在护着她,所以有几分遮挡,但和悠仍确信自己在此时也无法看到严是虔在哪儿,她见过他的刀阵,知道那本来就是难以捕捉的无形。她愕然发现,原来这世上最为极致的刀光,是没有形状的烟雾。只能得见它吹向东,攸忽又掠过北,忽又扫回来,便成什幺都看不见的物什。
斩马长刀,是斩马腿而卸敌以杀。
严是虔的斩马长刀,也近乎其类。虽然现在无法使出他本命武器真正的绝技,但其中之一的能力就可以斩裂敌人周遭的空间——之前和悠所见过,能让人困在原地的刀笼,其实不过是对象身边碎裂的空间。
而当时对柳茵茵和杨骛兮都使过的招式,这会乘以千万计的再闻望寒四周累垛而成,他理应如同失了战马的将军,一头抢地而趴匐与地,引颈以待,等着刽子手的斩马刀落下。
天黑到极限,偶尔能见穿云而落的叠嶂森影:黑云密布中若隐若现的,一只如同饕餮般的双首鬼头,遮天蔽日般大小,双耳五目,张开巨大的红色旋涡巨口,森森獠牙不可名状,朝着闻望寒的方向咬了下去。光影碎裂,整个院内已经看不见任何可以用具体形状来形容的完整东西,全都变成扫掠的云烟。数以万计的刀芒,凄霜一样的夕照撕裂了天际线,如同牛角和羊耳从夜色的高原上翁涌而下。随着夹在其中偶尔得窥一隙的人影,构成飓风卷枯海面的刀浪——四极八荒而来的海啸,将闻望寒死围困。
无序,无矩,在场几乎没有人能捕捉到其中哪怕针尖大小的漏洞。
可就算是武痴如斩狰,也只能捕捉到些许的片段而已。整个院落都成了严是虔的工具,他在任何地方都是如履平地,踩在任何一处刀烟之上,就可以朝着闻望寒的死角攻去,纵然无法动用妖力,无法使出十分之一的力量,但斩狰也清楚,严是虔一开始就将此时有限的力量都催发到了极限。他不是在抢先手,他是如同赌桌之上开场就明牌的赌徒,倾囊以待押上所有当做筹码,能离开这场赌局的,只有赢的他。
然而。
斩狰亦看到,徒劳。
理应被困死在无数刀笼之中的闻望寒,的确没有动过位置。但是他手里的枪,不是。
惊雷,一次次爆鸣,一次次裂开天地,那都是刀锋撞在枪芒之上。但那洪流一样的刃光,那银瓶乍裂的锋芒,那鬼物的饕餮巨口:
蜻蜓点水。
不管严是虔多幺凶猛、多幺强横的攻击,不管来势多幺刁钻。
落在闻望寒手中的枪上,都如蜻蜓点水一样。
这一把刀,面对这把枪,像纸片一样。
皆是徒劳。
一张纸从中撕开,裂成两半,再冲,再击,再被一枪破成两半,只会越来越轻。
但严是虔好像感觉不到。
灵力越来越弱,那就不用灵力,拼武技。受到反噬,身体迟钝,武技失衡,那就拼肉体。单臂不能使全刀,但他可以全身的力量只溶解在手腕上,扭裂骨头也要将这把刀再多砸落一次。刀尖被枪挑飞,他半空旋身就是一脚踢下刃去,迎面劈向闻望寒。刀势被硬控在半空,他就干脆赤手抓刀刃,不接刀柄,在自己肩上过衡,张开修长的双腿腾空翻身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脑袋也可能会被旋了一圈的长刀所斩落。
每次砸落在枪芒之上的刀光,火星四溅,像从星海中坠落凡尘的星辰,四分五裂。两个人会在交锋之时对视,一人冰冷如瀚川嵬然不动,一人如流星陨铁烧红。除了速度,没有什幺东西可以形容此时的战斗了。
闻望寒其实从头到尾都还没有进攻。
可严是虔的攻势,已经支离破碎了。
终于。
正当人满眼只剩下速度时,好像还没眨眼。
眼前物什,静的、动的、活的,死的——都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好像这世上从未出现过。就连人的视力,也瞬间消失了。
烟消云散。
不,还剩下点东西。
是声音。
滴答。滴答。
等到所有人再次恢复光明的时候,就先听到耳中一种死寂的不协调。
血,滴在了表面上。
是严是虔的血滴落在地面上。
同时,更是闻望寒的血,滴落在了严是虔的脸上。
当啷——“咳——”
不畅的呼吸,从喉咙里还没发出,与滚落在一旁、已经出现大小裂痕而喑色下去的斩马刀,被冻裂成了闷不做声的碎片。
闻望寒的枪穿透了严是虔的身体,小半截枪已经插入了深深陷落数米的院地之中。
严是虔在枪下垂着头,满地的鲜血已经凝聚,像一些撕烂的红色天鹅绒摊在他的脚下——
而他自己,也像一块被洞穿的红纸,单膝也弯出折痕,几要跪倒在地。
四周骤然又变得吵闹起来。
严是虔听不见他们在叫喊什幺,只觉得吵。
像那天的麻雀。
他握住了枪柄,擡起头来,看向了闻望寒。
闻望寒什幺都没说,他杀人前从来不说话的。和死人有什幺好说的。
闻望寒身上的绷带有鲜血浸湿的痕迹,似乎伤口又崩开了。而同时,一道微不起眼的血线从他的颈侧上流下,滴在了严是虔的脸上。
严是虔其实已经视线昏红,但越过闻望寒的肩膀,他看向了某个方向。
懒得看了。
“我今天,要的不只是首席。”
“我还要我的的命。”
严是虔咳出两句只有闻望寒能听见的话,然后缓缓笑了,话音,却止于此,膝盖却渐渐地挺直了起来,像取代了一句没有说完的话,试图站起。
他知道闻望寒有着可怕的直觉。他再一次听见了。
『我还要和悠。』
闻望寒的额头上清晰地绷出青筋。
冰海之上的冰川之所以可怕,那是因为没有人见过海之下还隐藏了多少东西。
砰——
闻望寒擡起腿来,一脚踹上了严是虔的肩头,狠狠地踩了下去,要将他踩至跪地。
“你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