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8 林花谢了春红

「未婚妻」

她看见了,她唇角扬起的精妙弧度。

那种小公主式的得意与骄矜——须得经年累月地浸泡在满腔爱意中才能够拥有。

凭什幺?

她出身那样卑贱,路边野草都唾弃的地步,凭什幺她在萧逸面前像个养尊处优的公主?她朝他抛眼风,笑一下,风情不多不少,每分每寸都拿捏得当。

她不必亲眼瞧见,都能想象出那个小贱人趾高气昂地对着萧逸发号施令的样子。

凭什幺?

她游刃有余的模样,好似他是她手中牵的最忠诚的一条狗。让她恨不得冲上去朝她得意的脸扇一巴掌,扇得她面目全非才好。

但是怎幺可以呢?这种掉价的事情,她怎幺做得出来。

在萧逸面前,她的礼仪、她的理性、她的形象,必须完美无缺。

有女生来见我,自报家门,以萧逸未婚妻的身份自居。我瞧她,有些眼熟,想起原来是在萧逸家的那张合照中见过。

她客套地对我微笑,说:“你已经打扰到我们了。”

“不会的。”我亦朝她笑,礼让得过分。

她问我是谁,其实我是谁,我们彼此心知肚明,但我还是决定配合她出演,轻轻告诉她:“我是萧逸的姘头,他把我包了。”

她说话实在太含蓄,太留面子,这样说下去,可能说到这间咖啡厅打烊,都讲不清她的诉求。不如我们都直白一点,简单一点。

我笑得没脸没皮,瞧她脸上克制隐忍的表情一寸寸崩坏,咬牙,脸色再一寸寸灰白,下一秒,她手边玻璃杯中的冷水泼到我脸上。

“不要脸!”

她果然忍不住,也不愧是书香门第,骂人只挤出不痛不痒的三个字。

水珠一滴滴地顺着我的面颊滚落,经过的侍者朝我们这桌投来惊诧的眼神,但还是维持着基本的职业素养,压抑住躁动的八卦之心,走过来体贴地递给我干净松软的白毛巾,刚刚取出来,还带些热热的温度。

又开口,询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我接过毛巾,维持着得体的微笑,看着他的眼睛,轻声告诉他:“谢谢你,其他暂时不需要。”

幸好我的粉底防水。

我继续安静地看对面的女孩子,等她下文。

看着看着,她哭了:“求求你离开他吧。”

我想说些什幺,可能是答应,也有可能是拒绝,但就在我要开口的瞬间,一股强烈的呕吐感自胃部翻涌上来,我匆忙掩住嘴,当着她的面,干呕起来。

一阵又一阵的恶心、反胃,胃部火烧般的剧烈灼痛,喉咙里仿佛被腐蚀过的酸。

我捂着嘴,什幺都吐不出来。

她望向我的眼神,就在这一阵阵干呕中,逐渐变得惊惧,恐慌。

“你——”

我知道她想说什幺,她害怕什幺。

我强忍住呕吐的欲望,盯着她的眼睛,带着威胁性质,冷冷道:“我怀孕了,别告诉萧逸。”

想想又补了一句:“不是他的。”

和她分开后我很累,很疲倦。

很想泡个热水浴,加很多很多的玫瑰橙花精油,将自己深深淹没其中,然后等待水温一度一度冷却。直至长夜降临,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看见时光罅隙扩张,日升月落,星辰变幻,一夜间便经历四季。

直至黎明到来,整座城市重新迎来光亮与喧哗,我才得以重新回到这具躯体,重新唤醒意识,重新感受到痛、热、冷,还有阵阵干呕的欲望。

我钻出水面,哗啦一声巨响,掀起水花,扑湿了浴缸外墨绿色的细格纹瓷砖。

我这才清醒,裹着浴袍上床,钻进被子里,在深而温暖的黑暗中,开始沉睡。

睡梦带我走向回忆。

回忆是条漫长的路,我对这条路向来不感兴趣,因为它只能带我回到过去。但在梦中,我无从选择,这条路的一切,或好或坏,全盘接受。

离开萧逸后,我申请了休学,独自前往欧洲流浪。说流浪毫不夸张,非要体面点的话,那姑且可以称之为游学。我没有带很多钱,行李也少之又少,只带了一具躯壳,一条灵魂。

维系这两样东西,所需耗费的食物与抚慰,都很少,很少。

在西班牙的小酒馆打工,每夜都能近距离地观赏当地舞娘的登台表演,时常也想成为一名弗拉明戈女郎,幻想自己有个美丽叛逆且不羁的名字,叫卡门。

每天花费八九个小时甚至更长的时间来跳舞,只跳舞,什幺都不想。

经年累月的练习,疼痛自我的脚底开始生长,如莲花,步步绽放。

我的身体成了一门新的语言,听台下爆裂的鼓掌,口哨,叫喊,所有人都期待着身体的呈现,期待着生命的华彩,期待着眼底映耀的光辉。

期待这些美丽的同时,是在期待着痛苦,期待着眼泪,期待着哀伤。

痛苦与美丽一样值得期待,甚至更甚。

因美丽自痛苦生长。

落幕后,我提着弗拉明戈舞鞋,独自走在凌晨铅灰色的天幕下归家。舞鞋那样重那样硬,比我酸痛的身躯还沉重,比我疲乏的灵魂还僵硬,指尖快勾不住,坠下来,顷刻间仿佛能将脚骨敲碎。

渐渐开始习惯,这份痛苦,丝丝缕缕渗入骨髓,缠绵婉转,又深刻如刀伤。

甚至开始期待,更多的痛苦,意味着更多的美丽。

后来去意大利,在托斯卡纳的葡萄庄园做散工,学习酿造Brunello葡萄酒,白天在钻石璀璨的阳光下劳作,心脏被热意融化。看天空,海一般的艳蓝,白昼流淌,闪闪发光。

夜晚睡梦里都能闻到泥土的清新芬芳,酒液的甘醇浓厚。气味无孔不入,浸透了每一个梦境。

离开时是四月,橙花盛开,酒店店主的女儿赠我一枝,告诉我会带来好运。

我笑笑,说我不需要好运,我不相信好运的存在,如果有,那也是别人的,与我无关。

她便改口,如果是爱呢?

我说,我更不需要爱,如果有爱。

对我而言,生命的本质是一个洞。每个人都有一个洞,或黑洞,或血洞,或吞噬一切,或血流殆尽,直至枯萎。

我了解生命的同时了解死亡。

死亡并不可怕,人死,不过代表在这个世界消失。

很多人都消失。

想通这些的时候,我坐在慢火车里,前往下一处目的地。黄昏坠落于这片广袤无垠的大地尽头,头顶灯影摇曳,不知哪截车厢,传来手摇风琴的淡淡忧伤。

再后来去法国,英国,希腊,罗马。

没有想过去北欧,北欧有最纯净纯粹的极光,也有漫长的极昼或极夜。我想我忍受不了任何一种极端,我会死掉。

有时混进大学听课,最喜欢听一门国际关系,看白胡子老头在台上讲美苏冷战,讲欧洲贸易,讲北大西洋公约,讲中东宗教冲突……我比课堂内任何一位真正缴学费的学生都认真,专心致志地记笔记,写永远不会交上去的论文。

想想真好笑,我连自己几个男朋友间的关系都处理不好,竟一门心思钻进这世界上最复杂的关系研究里。

再后来厌倦了,钱也花光了,启程回国。

这一路走过来,该丢的丢,该弃的弃,是精简生命行囊的过程,是卸下重重枷锁的过程。去的时候我只带了一具躯壳,一条灵魂,却无端觉得沉重。回来的时候我依旧是一具躯壳,一条灵魂,却觉轻飘飘。

或许耶路撒冷的朝圣之旅,那些教徒跪地虔诚膜拜的时候,所祈求的,也是这般心境转化。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

春招秋招的黄金时间我都在国外,顺理成章地错过,终于大学催我回去毕业。

毕业论文写得草率,开题时随便交了个题目,连开题报告都懒得写,院里也无人管我。交终稿的日子,我才开始写初稿第一段,在飞机上匆匆地写,落地后直接确认递交,看都没看第二眼。

我写的不是我想写的。我想写的我不能够写。

只是学术垃圾。

我不会看垃圾第二眼。

答辩的时候,台下三位评审老师,我那位只见过两面的论文导师亦在其列,承担主炮手角色。她对其他毕业生咄咄逼人,却对我格外宽容,甚至出言为我解其他教授设下的包围圈。

或许是我的选题有点意思。

结束后我拥抱她,我说谢谢您的指导。

其实她根本没有指导,不怪她,是我太难联络。

我志不在评选什幺优秀论文、优秀毕业生的奖项,所以出现在学校的时间很有限,连毕业典礼都没有参加,扭头就入职。总算是避免了一毕业就失业的惨况。

在同龄人奔波投递简历,或四海旅行筹备新一轮开学的时候,我安静地坐在工位,面对电脑,成为了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

工作起来四平八稳,很快学会说话笑里藏刀,像个混迹多年的老油条,处事游刃有余,没有半分应届生应有的青涩。

每日淹没在密密麻麻的数据与汇报中,永无止境的拉会对齐、扯皮推诿、资源争夺。我无所谓,dirty    work我忍得了,核心业务我也做得出成绩,我是来拿结果,不是来交朋友。

打得最漂亮的一场仗,靠着牙尖嘴利从兄弟部门手里咬下一块最肥的业务,从此那个部门遇见我们部门时全体眼神都带敌意,所有涉及他们的流程转到他们手里审批时都得卡一卡我。

没关系,反正拖到最后还是得通过,再不济就拉大老板来作和事佬。

电梯门缓缓合上的最后一刹,我笑着朝他们竖中指。

我很清楚自己的地位,不过是一把枪,好用趁手,指哪打哪。因为存在利用价值,所以受重视,这个地方,谁跟你谈真感情?都是价值交换。

没什幺惊喜,也没什幺烦恼,除了忙。

忙到没时间交际,忙到生活乏味程式化,甚至忙到去夜店,我都得抱着Mac在膝盖上跑数据赶周报,不时擡头,一一和几个经过的前男友微笑打招呼。

忙到从频繁地更换男友,变成了固定一个男友,甚至做爱姿势都渐趋固定。

恋爱谈得太多,谈到没新意,感情就是按部就班,更换一张又一张的饭票,看哪张饭票更稳定更金光闪闪。

日子流水过,饭票出手阔。

终于活成一台看似高端亮丽,内里锈朽干涸的机器。

有时候失眠,问自己,这真的是我想要的生活吗?看着镜子里呈现出的熟悉又陌生的面容,我想到四个字,红颜枯骨。眼底浓重的疲倦,溢于言表。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那个瞬间决定离职。

我还年轻,我要过生活,无论当英雄或败类,要由我选择。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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