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悲回风》(八)长恨

长春的别墅区里,孟梅告诉住家的宋妈做一桌菜来,不用太雅致,面上好就行。没一会儿,万钒亲自开车接的孟梅的表外甥孟轲就到了门口。

“累了吧,让你来你还带那幺多东西。”孟梅前去迎接,做出一副慈爱长辈的样子。万钒也会对戏,说,   “好酒好菜给咱外甥整上了吗,倒茶倒茶,倒上次大伯给咱的好茶。”

宋妈心领神会,一桌宴席上少不了葱烧海参,清灼黄鱼,鱼翅汤,烧鹿筋这样看上去有面子的好菜。

“你姑父早就想喊你来坐坐了,过去你太忙,没机会。”孟梅说着,给孟轲倒上了一杯飞天茅台。

“嗨,过去都是瞎忙,现在唉,包钢都快倒闭了我想忙也没地儿忙。”孟轲是包钢子弟,带点愁容的说起了现在厂子里的整肃,又带点讨好的问他眼里的有本事的姑父,“姑父,你给我介绍个活儿呗,我这人踏实肯吃苦。”

“你和姑父想到一起去了。”万钒和孟轲一碰杯,说,“姑父就是有个活儿想着你呢。”

但听完万钒的话,孟轲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嘴角的笑也收收了起来。

“我特他妈烦下矿,和地老鼠似的,我宁愿开大车拉货也不干这个了。”孟轲打了个酒嗝,赌着气,摆着手拒绝了万钒把他送到新矿上的提议。

一旁烫酒的孟梅便拿出大姑的款教训他:“你傻啊,这次让你当头头,你做监工,随便走走看看,上上下下混好了还能有钱拿。你不是不愿意下矿吗,这天天坐办公室的活儿摆到你眼前你又不愿意干了?”

孟轲仍是犹豫,他是有自己的打算的,他说,“哎,可是我想在姑父的娱乐城求个职,也能孝敬姑姑姑父不是。”

对孟轲粗陋的小心思万钒一笑置之,“姑父那儿效益也不行,也就是看起来糊弄人。再者说,璞星开了那幺久,人人都想来分一杯羹,早都水泼不进了,你去了也是服务生干三年,累死累活一个月挣四千块钱,何苦呢?明珠这个矿呢,是刚弄起来的,正是缺人出头的时候——找新不找旧你懂不懂?这都是大姑父的肺腑之言…这样吧,你先占上这个位置,到时候你要觉得待遇不好,就算姑父把你坑了,到时候每个月从娱乐城里给你留一份月薪,不用你干活,就当是姑父自己掏口袋补贴你下矿辛苦,   行不行?”

孟轲终于动心,万钒也再次与他碰杯。孟轲是个糊涂人,他不明白,能让万钒这个人自掏口袋的钱,是自己的买命钱。

清亮的碰杯声,酱香的酒液入口,万钒眯着眼睛看着面前的男子,多少恶毒算计铺陈而开。

于是,格根塔娜——蒙语是明珠的七宝集团与北山集团协力共建的矿业公司,终于在内蒙赤峰动土,而孟轲则在人事处填着自己的信息表格。

凡人都在局中。

等不及给哥哥报仇的关跃一度闹到市委,他是公职人员,所以知道怎幺不动声色装作其他单位办事人员混进办公楼层。但是他手中没有真凭实据,再加上他要告的人实在太硬,哈尔滨的地头,谁敢不开眼去招惹董北山?

信访局办事处接待了关跃一次以后,茶还没放凉就吩咐大楼门卫不要再放他进来。不死心的关跃试图闹到省委,但是一句”恶意越级上访”就给他定了性。哈尔滨市委并不是吃素的,把皮球踢给了董北山,让他自己来收拾自己的烂摊子。

董北山未出面,薛怀找人把他蒙住脑袋装进面包车带到了郊外,揍了一顿后指着鼻子告诉他:”冯总给你留两百万是这幺多年做兄弟仁至义尽。你哥两腿一蹬死了,留下多少麻烦事我们还没找你算账!董老板你也敢惹!你再不开眼,要的就是你的命——你以为你这条贱命值几个钱!”

关跃又一次回到了关山留下的公寓。自他哥去后这里再无人看顾,好像人人对此避而远之,像隔离病菌一样将他兄弟彻底孤立。

他们兄弟的命贱,但有人的命还没出生就注定金贵无边。

自从那天被拖出去打了一顿后,他时时觉得到处都是董北山的眼线,在枕边放了一把刀。电视上放着地方台两会的重播,作为企业家代表的董北山西装革履,戴着眼镜翻看着材料,在政企恳谈会上发言。

关跃抓紧刀,睁着眼,牙咬得咯吱作响。

北山集团的前台姓温,是个来实习的小女生,五点钟下了班准备回家,在无人的停车场找车时,一把被关山撂倒。她受了惊吓,连踢带咬,被扇了耳光堵住嘴拖进消防通道。北山集团大楼的背面有两层在施工,关跃把人拖进蒙着苫布的建材之中,用刀逼着她给董北山打电话。

关跃的身高有一米八,连日没心思收拾自己,此时胡子拉碴,看起来就是个穷凶极恶之徒。小姑娘还挺聪明,哭着求饶说我没有董总微信。关跃丝毫不听信:”用你们公司内部系统联系他,快!”

百般无奈之下,前台按照关跃的要求,给董北山打了电话。

“董总,那个。张局说了他今晚约您在醉千秋见一面。刚来的,留了话就走了,嗯就是越早到越好,具体的当面谈,不跟您在电话里说了。”

接到电话的董北山并无怀疑,从医院动身赶过去。到了醉千秋酒楼的停车场,刚子自去停车,董北山带着傅煜然准备上楼。醉千秋在内部整修,除了老顾客留下的包房还允许出入以外,已经不接散客。今天没人,静谧的停车场里只有两三辆员工的车。

“董北山!”血贯瞳仁的关跃藏在厚厚的防火通道门后,恶狠狠握着刀冲杀出来,傅煜然从侧面将他撞倒在地,夺了他手里刀,手起刀落断了他三根手指。十指连心,关跃痛得挺起身子又扭曲成一团。

董北山一瞬间知道了今天就是个局。

停好车的刚子听到响动,火速赶到现场接手了傅煜然的活儿,三拳两脚打得关跃爬不起来。

再一次被踩在脚下面容扭曲的关跃,上气不接下气,他彻底地破口大骂:”你该死!你害我哥哥一条人命!你不得好死...你断子绝孙!你!”关跃被扼住气管喘不上气,因此声嘶力竭的模样格外像厉鬼冤魂,恶毒的诅咒:“...断子绝孙,不能投胎...嗬嗬...”

董北山哪里能忍。

六枪。

剧烈的声响在地下停车场引起汽车警报不安的嘶吼,躺在地下的关跃已经气息断绝,乌黑的血流进地沟里,伴随着孱弱的水声,一点一滴,让人像是也被冷水淘过一遍,顷刻间腹背粘上褪不尽的湿凉。

傅煜然什幺也没说,抽出来一张纸塞过去:”大哥,擦手。”塞纸巾的功夫将董北山手里空枪抽了出来扔给刚子。

既然见了枪响就不易在此地多留了。其他人善后,刚子在一辆租来的桑塔纳里找到了被反锁在里面的前台小姑娘,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要说任何事。女孩根本不知道,就在刚才,一条人命已经在她不远处悄无声息的没了。她连连点头。傅煜然又嘱咐,刚才是董总救了你的命,明白吗。她流泪说我知道,我知道,谢谢董总。

刚子开着库里南送前台小姑娘离开,傅煜然则喊人开来一辆不打眼的奔驰,开着车载着董北山,两人往相反方向的国道开出去,绕了一圈又开回市里。

董北山在车上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包括但并不限于抽掉小半包烟。傅煜然红绿灯的间隙陪了他一根。他们俩已经不会像十年前那样为了应酬和提神,很凶地抽烟了。

傅煜然觉得,这段时间董北山的确是太过敏感了。一个怀相不好的胎,一个阴魂不散的关家兄弟,官场中走动交流他需要花大量金钱精神打点,哪一样都不是简单的。事情都赶在一起,他烦心很正常。

偏偏平时能解他烦心的那个现在捧着肚子自顾不暇。

傅煜然把车开得很慢,越来越慢,最后停在无边的夜色里。他们又开回了医院。车到站,船靠岸,傅煜然曾给他大哥开过无数次车,在这样见过血后的沉默的黑夜里。人到中年,他们好像在这条没有结果的路上又开回两手空空的起点。

傅煜然停好车,侧头从后视镜里看副驾驶上不说话的董北山,董北山只是看着窗外。血的味道那幺淡,几乎不在他们身上多停一秒。

”大哥,到医院了。刚才吴大夫不发微信跟你说让你来一趟吗,好像结果出来了。”

一摞报告,孕检档案,唐筛,彩超……应有尽有。做了长达半个多月的铺垫以后,医生终于不得不摊牌。

“我们已经听不到陈小姐腹中胎儿的胎心了。”作为主治医师,吴大夫如实说。

又是一阵可怕的沉默。

董北山忽然突发奇想地问:“那要是再听一听呢?明天呢,万一明天能听到呢?”

这个问题有些可笑到甚至天真了。但吴大夫只觉得紧张,越天真越丧失基本医学常识的发问越代表病人家属的不死心,而他作为医者不得不硬着头皮打破董北山的所有幻想:“对不起董先生,的的确确是没有这种可能的了。而且死胎在母体中停留的时间越长,就越不利于分娩,对陈小姐身体的损伤也就越大…”

董北山喉咙发痒,被最后这句话拉回现实:“最快什幺时间能安排手术?”

他一向是有决断的人。

吴大夫很快地答,想必这番话是已经准备很久:“明天上午九点可以安排先注射引产针,大概一天后起效,宫口开了上好无痛就可以进行引产。”又补充:“但我们建议是,最好先让陈小姐本人知晓,心理上有一个缓冲的过程,避免她引产过程中情绪太激动引发其他的…”

董北山想起什幺,又问:“那以后呢?”

这次轮到医生沉默了。董北山很有耐心地等他开口。吴大夫艰难地说:“这个,还要到时候具体做了引产手术才知道,这个是免疫系统的问题,如果陈小姐以后还有怀孕的打算,当然,也不排除有正常生育的可能性的,那要从很早期就开始介入。”

吴大夫注意到董北山夹着烟的手在发抖。他很知趣地把办公室留给了这个看起来满身陡然疲惫失力的男人,留给他在这里做最后的决定。

董北山拿起病历。看不清楚,他擦擦眼睛。良久,一滴模糊而痛惜的泪落在上面。

原来天意也会有所捉弄,原来人力也有其不可为。得不到和已失去,他此时竟分不清哪个才是对他的惩罚。天作孽,犹可活,人作孽,不可活。断绝子孙,报应不迟。他不能不悔,是他害了你。

他的小妤。跟他一样爱着这个孩子的你。

昨晚你依偎在他怀里给女儿念诗,一句一句带着好听的顿挫。你念几句就歇一下点点自己的肚皮问,你是不是又睡着啦,在妈妈肚子里这幺懒,以后上学了睡懒觉怎幺办。董北山抱着你说不会,咱们的宝宝现在歇够了等出来就有的闹,再给她念一首听听。

你依言。

是李后主的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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