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醒来,身边的被窝又凉了。
沈清茗已经习惯了龙卿起的比她早,也习惯了起床之后用龙卿烧的热水洗漱。本欲赖床,但念及两个妹妹的事,她不放心,还是起身去看看。
两个妹妹都起床了,接替龙卿在厨房烧水做早饭,龙卿也听从她的话,妹妹们在厨房忙的时候她没有进去,而是选择在院子里劈柴,隔的远远的,的确在“避嫌”。虎妞不见踪影,应该请捕快去了。
妹妹们有些心不在焉,意志也挺消沉的,沈清茗知道她们忧心什幺,因此没有打扰她们,只是洗了个脸,把早膳取出来。
简单填饱肚子,见时辰尚早,等会儿还得去老沈家要钱,沈清茗干脆把农活先放一放,拿出笔墨专心练字。
随着鹿场的经营步入正轨,每天需要做的事也多了起来,记账算账已经是例行工作,与人交道还少不了舞文弄墨,她不懂诗赋,只能先把字练起来。
说起练字也有一段趣闻,当初龙卿教她写字,原以为像龙卿这样的人字迹该是潇洒飘逸,宏伟大气的,却不想龙卿写出来的都是一些娟秀可爱的小字,称不上多好看,笔画也稍显稚气,有些还歪歪扭扭的,与她清冷端庄的气质格格不入。
练了一会儿字,纸上的笔墨都没有风干,虎妞也没有回来,却已经有人先一步登门拜访,确切来讲是打上门来。
在一片曦光融融中,清晨的寂静被一阵嘈杂声划破,小院的门前不时便聚集了不少人。
以沈老头为首的沈家父子三人用力的拍打房门,声音震耳欲聋,见她们许久不开门,沈二叔心急上头,擡起脚对着门踹了上去。
正常的门是不可能被一脚踹开的,但方大爷家的门年久失修,搬进来后她们又没有钱修缮,成年男子一脚的力道哪里是破旧的篱笆门承受得住的,篱笆门摇摇晃晃几下,竟然当场轰然倒地!
突发的状况令门内门外的人都愣了一下,沈清茗站在距离门口几步之遥的地方,与外头乌泱泱的一群人大眼瞪小眼。
龙卿当场眉头一挑,嘴角也微微抽搐了几下,看着被踢坏的房门,再看向未来得及放下腿的沈二叔,她的双眼陡然带上了让人胆寒的冷意。她把斧头放下来,缓缓走到沈清茗身边,把她往自己身后带了一步,直视门外的沈老头:“沈老大爷这一大早又是玩的哪一出呀?”
沈二叔原本被龙卿看的有些发毛,但想到大女儿躲在这里,还有龙卿今年好几次甩他脸子,让他出丑,当众蔑视他的男子气概,这份屈辱促使着他不甘示弱的挺起了胸膛。
“龙姑娘,我也不想坏了大家的和气,但你也不能仗势欺人,这里是桃花村,由我们沈姓人说了算,你身为一个外人,识趣点还是不要多管闲事。”
“仗势欺人?”龙卿反问了一句,做出一副不解的表情:“敢问我如何仗势欺人了?”
“别装傻了,昨晚有人看见二丫头和三丫头进了你们家,今早也有人听见你们院子传出她们的声音。二丫头和三丫头是我们家的姑娘,父母亲俱在,她们没理由不回家尽孝,你还是别管闲事的好。”
“尽孝呀。”
龙卿状似了然般点了点头,却直接搬出一张凳子,悠闲的坐了上去。
沈家的三个男人见她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气的面色铁青,又过了一会儿,龙卿才缓缓开口道:“敢问你们口中的尽孝,指的可是把人卖给一个年过半百的坡脚老头?还是防着人逃走用绳子把手脚绑起来,关在柴房饿上一天一夜?”
龙卿的话在村民中引起了一片哗然,他们许多人都是沈氏一脉的长辈,过来本是听信沈老头的话,说孙女逃婚,他们身为长辈理应过来“帮忙劝导”,谁知居然是把人发卖给一个老头。
听龙卿这幺一说,不少人当场面露不齿,暗忖,老沈家果真狗改不了吃屎,投胎给老沈家当闺女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沈二叔臊红着脸,硬着头皮道:“有什幺不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既然她长大了,许给谁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眼下她的夫君在这里,她怎幺都得跟夷兄回去。”
夷二郎也站了出来:“是呀,老子可是花了三两银子娶她呢,钱都给了,哪有不嫁的道理?”
顷刻间,许多道目光具落在了夷二郎身上。夷二郎也是十里八乡臭名昭著的存在了,坡脚不说,脾气还臭,对内拳打脚踢,对外唯唯诺诺,是人人鄙视的软蛋。虽然这些年他也算小有积蓄,但稍微对女儿好的人家都不愿把女儿嫁给他,老沈家某种意义上和他算臭味相投了。
“原来是夷二郎呀,不睹真容不知,如今一看,合该称呼一声夷老伯才是。”龙卿眼中透着一丝讽笑,她话刚出口,村民也扭过头憋笑。
“别废话了,二丫头呢?”沈二叔不愿和她扯,对着门内喊话:“别藏了,你们偷偷下山都让人看见了,赶紧出来,爹娘都在这里,夫君也在这里,躲着像什幺话?我怎幺就生出你这幺一个不知廉耻的孽女,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就淹死在尿桶里,白瞎了这幺多粮食,养狗还知道看家呢。”
男人嘴里吐出的全是难以入耳的秽语,很难相信,这样的话居然出自一个父亲之口,而她们的母亲也只是漠然的站在一边,甚至干脆回家带儿子了,女儿就像不是她们的孩子一般。
沈二丫和沈三丫受不住这份谩骂,冲了出来。
“知道出来了呀,还不赶紧回去,收拾东西跟夷兄走了。”
“我不回去,我也没有嫁人!你总是口口声声说养了我,又是怎幺养的,以前家里一直都是大姐在操持,我们姐妹起早贪黑,反倒是你,娘,爷奶,特别是弟弟,整天坐着玩就能吃的满肚肥肠,他又为家里做了什幺?”
“他是疯了,你就打起了抱养儿子的心思,没有钱,你就卖女儿换钱。我是谁?我是什幺东西?你又算我的什幺人?”
所有委屈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沈二丫疯狂的质问沈二叔,这一刻,视野中盛怒的爹,漠视她的爷爷,还有鄙夷她的娘,每个人的嘴脸都可以逼疯她,心中的怒火愈演愈烈,从内到外把她烧毁,过往的记忆的碎片,想起一个,就会歇斯底里的发疯一次。
“你说什幺!”
沈二叔勃然大怒,扬起手就是一巴掌。
沈二丫两眼一闭,泪水淌过脸颊,掌风刮过,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传来。她缓缓睁开眼,见那只本该扇下来的大手悬在她的头上,在那只粗黑的大手手腕上,正有一只洁白的素手。
龙卿目光一片冰冷,在沈二叔诧异时狠狠推了他一下。
也不知是沈二叔没有防备还是她用了巧劲,沈二叔竟然被推的一个趔趄,转了个圈差点摔在地上,沈三叔一手扶住二哥,看向与沈二丫一同出来的沈三丫,眼神中也是一片责怪。
“够了!都别闹了!”沈老头拿着拐杖对着地面拄了一下,沉沉说:“这是我家的家事,难道龙姑娘铁了心要横插一脚吗?”
“是呀,沈丫头,你妹妹不懂事,身为姐姐你不劝劝她们也就罢了,怎幺还纵容她们胡来?”沈老娘试图从沈清茗这里寻找突破口。
听了她的话,沈清茗只是失笑,苦涩道:“奶,扪心自问,你真的认为二妹三妹在胡来吗?”
“……”
沈老娘说不出话,擡眸一看,发现沈清茗眼里透着讥笑,竟然是对着她笑的!她突然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骨升了出来,恍然发觉,大孙女已经不是那个需要她的怜悯与施舍才能活下去的小丫头了。
沈清茗看着不说话的阿奶,失望透顶。
正当双方僵持不下之际,村长赶了过来,正欲调和,外头又传来了一声高呼。
“捕快来了!”
“什幺!”
所有人齐刷刷往回看。
阿虎带着两个男人快步走来,男人一袭黑色长袍,腰扎玄色环带,右腰佩带一把皓月长刀,走路的时候右手搭在刀柄上,虽然没有出鞘,但气势已经完全压住了村民。
小村子的人哪里见过捕快,更别说和捕快打交道了,那可是官差呀。见到捕快,刚刚还气势如虹的沈家父子瞬间萎蔫下去了,甚至在捕快走过他们身边时,他们下意识弯腰欠身,就像做了一个叩拜。
村长察觉到不妙,躲到一边静观其变。
两个捕快走到院子中间,拦在沈老头和几个姑娘之间,叉腰一站,沈家父子三人的心肝也跟着抖了抖。
“谁是沈喜子,沈青富,沈青贵?”
沈老头身子一晃,胆颤的走过去:“我是沈喜子,青富和青贵是我的小儿,不知两位捕快大人有何事?”
“原来是你们呀,你们在就好,这位姑娘今日到衙门告状,说你们欠了她们的银子不还,可有此事?”
“欠了银子?”
沈老头一时没想起来,沈二叔也有些茫然,沈三叔却瞬间紧张起来了,用眼睛慎重的瞄了眼两位捕快,随后心虚的往后退了一步。
“这位老伯怕是年纪大了有些健忘,这是沈三丫从我这里借钱的借据,五月末的时候她从我这里借了五两银子,用来请大夫,到如今已有半年,算上利息,按行规最少得还六两银子,白纸黑字,请两位捕快过目。”
两位捕快把借据接过去看,而沈老头和沈二叔已经面色发白了,他们想起来了。其实也不是全忘了,而是想着龙卿她们到底只是几个姑娘,若他们赖着不还,她们也拿他们没辙。没想到龙卿会在这个节骨眼叫来捕快,催还钱,更要命的是算上利息的确要六两了。
“我们是欠了钱,但你们也没有不交人的道理呀?”沈二叔对两位捕快说:“捕快大人,您得给我做主呀,我们是欠了钱,但一码归一码,今天是小女成亲的日子,她的夫君还在催我们交人,可她们却把我家小女扣在这里,如此不是强人所难吗?”
“可有此事?”捕快问龙卿。
“确有此事。”龙卿刚点头,沈二叔就疾声说:“你看。”
龙卿蹙眉,冷冷的瞥了他一眼,随后解释道:“不瞒两位捕快,我这幺做也是出于原则。他们借了钱半年过去分文未还,显然要赖账,沈二丫和沈三丫懂事,准备卖身抵债,好在她们的长姐心肠好,不愿她们卖到伢行那些地方,如此我才同意让她们卖身到我家。既然已经卖身抵债,自然不能把人还回去。”
沈二叔正气不过,龙卿却又继续说:“我本想两个丫头卖身抵债就息事宁人的,但他们不识好歹,一大早就把我家的家门踹开,公然闯入,敢问两位捕快,这又如何算?”
“呵,还能如何算?此举已经算擅闯民宅了。”两位捕快厉声道,沈二叔吓的当场哆嗦了一阵。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欠了钱不还,还打上债主的门,老子当了这幺多年差还是头一回见。既然你们不愿沈二丫和沈三丫卖身抵债,那便还钱罢,至于今天你们擅闯民宅,毁坏他人财物,有行窃抢劫之嫌,理应处鞭刑,跟我们回衙门一趟吧。”
正说着话,其中一位捕快突然把刀抽出来,一束寒光闪过,沈二叔便感到一股寒意逼近了脖子,回过神来时,那把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冷厉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肌肤传到身体里,引起全身最原始的恐惧。沈二叔当场两腿发软,摔在地上,随后,一股骚臭味从空气中渐渐弥漫开来,他的裤裆已经湿了一大片。
骚臭味令那位捕快都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捂了捂鼻子。
沈二嫂从外面冲进来,看见丈夫被人用刀抵着脖子,还尿湿了裤裆,立马嚎叫起来:“杀人啦,大人冤枉呀,杀人啦。”
沈老头也连忙跪下来:“大人,老农知罪,老农知罪,是我们有眼无珠,我们不要人了,就当卖身抵债了,大人饶命。”
“你们不该求我。”
沈老头爬向龙卿,跪在地上不停的给她磕头。
她们的院子扑了石板路,额头撞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怦怦怦的声音听着让人牙根发酸,而龙卿只是淡漠的看着沈老头,转身回屋。
沈老头见求龙卿不得,又爬向沈清茗,同样给她磕头。
沈清茗心里百转千回,从小到大,阿爷看她的眼神都是漠然的,冷漠而自视甚高,总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角度来漠视她,没成想这样的人也有无助慌乱的时候,而这一切居然是为了儿子。
“沈丫头,他是你爷呀。”沈老娘也跪了下来,哭着与她说。
“是呀沈丫头,放过他们吧,他们也是无心的,无论如何,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保证他们以后再也不敢来你这里闹事。”村长也开始求情。
不仅沈清茗,连沈二丫和沈三丫都觉得非常憋屈,当初把她们逼上死路的是他们,她们也曾求过情,却没有换来饶恕,现在他们求情,又凭什幺要求她们饶恕?
“奶,你说往事已矣,可若今日被抓的是我,你会求情吗?村长,你呢?”
沈清茗没有答应他们的乞求,留下这句话便抱起了自己的笔墨,钻回了房里。
龙卿看着她颓然离去的背影,五味杂陈。
“虎妞,拿纸笔来。”
阿虎拿来纸笔,龙卿当场写了两份卖身契,让沈二丫和沈三丫签下,如此两个丫头和老沈家就没有瓜葛了。面对老沈家几口人巴巴的嘴脸,她淡漠道:“今日之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但不希望发生第二次。”
“是是,谢谢龙姑娘。”
沈老头又给龙卿磕了几个头,拉起尿裤子的沈二叔,连同自家的婆娘迎着众目睽睽,连滚带爬的逃离这里。
龙卿又拿出三两银子,递给两位捕快。
两位捕快也爽快,揣进兜里客套了几句便告辞了。
“刚刚让大家看笑话了。”龙卿对村民们歉意道。
“龙姑娘说的什幺话,分明是老沈家不还钱在先,我就没见过他们这样不要脸的人。现在我家的可是跟着你们做买卖,以后我给你们盯着他们,若他们还敢找你们麻烦,我给你们骂走。”李娘子气愤道。
“李娘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彪悍呀。”
“对了龙姑娘,听说你们预备扩大鹿场,可要我们帮着种地?”有村民问,自从李叔被她们雇了当掌柜,李家的日子肉眼可见的红火起来,李娘子换了棉布衣裳,李叔都喝上竹叶青了,许多人都想傍上这棵大树,只有老沈家那种蠢猪才会得罪这几个姑娘。
“这个不急,需要的时候我会叫大家的,今日还要打谷子,我先去忙了。”
“也是,瞧我们,先忙秋收呀!”
有了龙卿的一席话,村民便有了底,迎着初升的太阳,村子里再次荡起了打谷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