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我还是留在这里吃饭,感觉就像回到了去年的那一天,区别在于席间没了卡狄莉娜小姐,以及卢米拿过来的菜是我吃惯了的那种传统魔族菜肴了。
“明明看出来你不怎幺爱吃,怎幺还能再继续勉强你呢?”卢米一边摆餐盘,一边这样和我说,“而且我回想一下自己——我小时候确实也不怎幺爱吃精灵们的传统食物嘛,肉太少了!”
咦,居然也是这个理由吗?
“你现在喜欢上了?”
“也可能说不上是喜欢。”他在我旁边坐下来,“只是越长大,越没有那幺渴望吃肉了,而精灵美食呢,很珍贵,除了白沙林魔界别的地方没有,那当然是挑别人吃不到的吃啦!怎幺,瓦琳娜瑞亚大人难道也这幺想?虽然没那幺喜欢,但还是很想再吃一次?哈哈那也没必要,你现在很需要吃肉。怀念精灵的风味,来喝点这个吧——”
他把泛着银色光泽的饮料倒进杯子,还顺便考我:“还记得它的名字吗?”
“洛德,呃,嗯,沙卡……”
“倒是也可以简称为‘沙卡’。”卢米叹了口气,“好好和罗莱莎莉亚大人学精灵语哦,瓦琳娜瑞亚,真的掌握了这门语言就会发现他们的构词很有规律,很好记忆——其实比充满乱七八糟习惯表达的魔族语好记多了。”
好记吗?我目前只觉得所有的词都很长很绕口比英文难学多了……
不过我郑重的点点头表示我听进去了。卢米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不知在想什幺。片刻后我听见他说:“不过罗莱莎莉亚大人的精灵语只是合格的水平,特别是口语表达,让真的精灵来听她那些铺陈了过多漂亮辞藻的精灵语,可能都听不明白她到底想说什幺。你学的时候千万别觉得她说的什幺都对。”
原来他若有所思是在思罗莱莎莉亚的精灵语水平不够好,不愧是卢米……我觉得罗莱莎莉亚的精灵语已经很厉害了,说得很流畅,词汇量也很广。卢米觉得她不够厉害,是因为他的精灵语太厉害了而已——他妈妈是精灵哎,精灵语是他的母语!
这幺一想又觉得很可惜,要是能经常见到卢米就好了,有个精灵语语伴经常和我用精灵语对话,我说不定就能追上瓦尔德一年前学精灵语的速度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不是真儿童的缘故,我记忆单词比我的真儿童孪生兄弟慢了很多,还经常把单词的意思弄混。想来如果不是出生前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开挂,我能听懂瓦尔德用魔族语和我直接用思维交流,我大概出生后好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听懂魔族语的。
“好的,”我说,“要是我真的遇见了什幺难题,我就遇见你的时候来问你。”
“那还是饶了我吧,瓦琳娜瑞亚,”他说,“每次和你见面的时间那幺短,那幺珍贵,拿来进行枯燥的教学多没意思啊。我已经想好我们下午要去哪玩了!快点吃吧,吃完了我就带你去。”说到这里,他那双眼睛兴奋得亮了起来。
“去哪里玩啊?”我问。
“先保密,反正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这幺一说我可期待起来了。我不再说话,埋头哐哐哐吃起来。卢米也拿起刀叉,但他自己没吃几口,突然又放下了餐具。
“你还是慢点吃吧,”他对我说,“我突然想起来,中午还有一件事等着我去处理。我不会离开很久,在这里等我回来好不好?”
“你要去做什幺呀?”
“仆役们要做的那些杂务咯。就是替我那个整天游手好闲不知道在干什幺的主人做他懒得做的正事——给这个人送东西,给那个人捎句话,去找某个人问候一声——嗐,多半是过去挨冷眼听冷嘲的。这些领主啊,不敢和白沙林的公爵置气,只好从我们这些人身上找回自尊。哈哈哈,别担心,也不会做什幺太过分的事。让他的人死掉是对他的挑衅,没人想挑衅他。我走啦,请千万别等得不耐烦提前离开啊,瓦琳娜瑞亚大人——要是我回来看不见你,我会好伤心的。”
“我不会不耐烦的,卢米……”我无奈地保证说。
*
卢米离开后,这里一下子变得非常寂静,只有我自己刀叉碰到盘子的轻响。我细嚼慢咽,用最慢的速度吃完了这顿饭,但卢米没有回来。
他说不会很久,但我感觉可能也不一定。卢米这个人,有时候有点不靠谱……就等等吧……
我玩了一会儿餐具,又收拾了一下餐桌,最后跳下椅子,跑进那间卧室,把卢米放在书架上的那本给我的生日礼物拿下来。我随便翻开一页,读起另一首诗。那是一个获得了爵位的半魔写的,讲述他宰杀一只母羊时,看见她生下的小羊在旁边哀啼,想起了自己死去的母亲,于是落泪……
我放下书,看着眼前这个房间清新的装潢。之前自己来这里拿诗琴的时候也有过这种感受:这里,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白沙林的公爵卢克西乌斯杀死他母亲的地方。但之前我来的时候并没有长久停留,所以那种感觉也没有在我心里发酵太多。我穿越前是个害怕鬼故事的人,现在,也不能说不害怕。只是现在有另一种超自然力傍身,为我所用,所以觉得就算鬼真的存在,好像也没那幺可怕。作为一个哪怕只是儿童也能轻易杀死成年普通人的高等魔族,我现在比鬼可怕得多。
可是,自信自己不会被害并不能驱逐那种不安。只要看着这里,只要意识到这里发生过什幺,那种感觉就自然而然地浮现,蔓延。特别是一个人的时候,没有人在旁边说话,转移注意力。于是满脑子都是这个。
……好可怕,一个人曾经在这里这样不幸地死去了。我现在呆在这惨案发生的场所里,感觉那被我耳闻的遥远的不幸一下子与我的距离变得好近——
“嘿!”
猝不及防,本来以为空无一物的身边突然冒出了声音,还是很大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尖叫起来,差点操纵魔力向声源发起攻击——还好我反应迅速,及时收住了!
“卢米!”我生气地叫出他的名字。
他嘻嘻哈哈,根本没意识到刚才他有多幺危险,语气轻快地问我:“你在盯着什幺看啊,这幺专注。”
“你为什幺总要把自己的存在隐藏起来?我刚刚差点就刺过去了!”
“你这不是没刺过来吗?而且你放心,我可不是那些年纪轻轻的新人,我可会逃可会躲啦,不会让你刺中要害的。”
“你把你身上那个魔法解开,你一来我就知道了不是更好!”
“那可不行,瓦琳娜瑞亚大人——把自己藏起来,是我在我的主人身边当仆役多年总结下来的偷懒经验。他没察觉到我的存在,他就想不起来要使唤我。不然你以为我是怎幺空出整整一天的时间来陪你玩的?全靠这个方便的魔法呢!”他拍拍胸膛。
听起来确实很有道理的样子,无法反驳呢……
“那你下次起码走路出一点声啊……”
“啊,我多年这样,习惯了。哈哈哈我下次尽量注意,尽量尽量——所以你刚刚出神在想什幺啊?”他红色的眼睛好奇地望着我,“该不会是……已经知道了这里发生过什幺啦?我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好像还问过我关于我那位主人的事。后来去打听过了?”
我说了一声“是”,正想继续在说点什幺的时候,突然想起来是不是不能这样放肆地直接谈论?我迟疑地看看四周墙壁上黯淡的魔法阵的纹路。
卢米留意到我的视线,对我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他不会闲逛到这附近的,不开那个结界也没关系。所以你刚刚那幺出神是在想象他怎幺在这张地毯上肢解了他的母亲吗?”
我记得去年问起白沙林公爵的事,他一副问谁都别问他的态度,现在居然主动和我谈论起来了?呃,但他本来也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人,那时候不想给我讲,现在又有兴趣聊,也是他这种性格的人会做出来的事。
“是啊……”我说,“感觉,有点可怕……”
“诶,你真的好胆小啊,瓦琳娜瑞亚。”他抓着我的肩膀,让我转过身来看着他,“你这幺想就不可怕了:像他和你这样有真名的贵族,还没通过出房的测试的时候,都会被要求在仆役身上试验自己的力量——运用纯粹的魔力杀死一个人。他杀的那个奴隶有点特殊,是生下他的母亲。怎幺样,是不是觉得不可怕了,还有点可笑?”
更可怕了好吗!而且……
“卢米,”我说,“这不可笑,你也不觉得这可笑,不要再笑了。”
他看着我,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好像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说点什幺才合适,他张开嘴,只是发出了一段单调的无意义的音节。过了好一会,他才开口。
“是的,这不好笑,抱歉……”他说,“其实这是我很多年前偶然从别人那里听到的说法——一位和你一样身份尊贵的大人——他这样说,然后旁边的人就和他一起笑了起来……是的,根本不好笑,他想用一个喜剧技巧,但用得很失败,旁边的人笑只是在配合他……我只是以为或许你会被逗笑……太对不起了,我忘了你虽然和他们一样是高等魔族,但你不一样……好吧,我是希望你别害怕,那是很久之前的事,这里已经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了。”
“我明白……我也不是觉得害怕。这是一件很不幸的事,一想起来,心里就觉得不好受。”
“……那我要是这样说呢,不幸的人已经带着她的不幸永远死去了,她再也不必忍受新的折辱和痛苦了。”
我向来不能被这种说法安慰到。一个不幸的人死了,她的人生永远定格了,再也不会有新的可能。这样无可挽回的丧失和失落,怎幺能当成是终结了不幸呢?正相反,死把这些不幸延续到永远。
“她肯定不想死的,她肯定想活着,”我说,“就像他肯定也不想杀她,想要自己的母亲活着。总之这件事太悲惨,太令人难受了。”我想和他说别再聊这个了,但话还没说出口,就看到他惊奇起来:
“他?你说卢克西乌斯?你还可怜卢克西乌斯?”
呃,我是觉得因为母亲要杀自己于是杀了母亲的魔族小孩挺可怜,但要是想想那个魔族小孩长大之后的各种事迹,问我:我可怜卢克西乌斯吗?
不!我不可怜那幺一个变态神经病!
“也谈不上可怜。”我对卢米说。我觉得他肯定能理解我,之前听他提起卢克西乌斯时的口吻,我感觉他可讨厌他这个主人了。我只是听过神经病的事迹就觉得要我这辈子都碰不见这神经病为好,他可是要和神经病擡头不见低头见的。
卢米做出一副夸张的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太好了,瓦琳娜瑞亚大人。你要是真告诉我你可怜卢克西乌斯,我可要担心你是不是真的智力有问题了——”
“什幺啊!”好生气!他说话怎幺可以这幺难听!“你才智力有问题呢!”
“哈哈哈我的意思是您果然不是弱智——”
“就算我真的可怜他也不能说我智力有问题啊!那是善良,不是弱智!”
卢米摇摇头。
“去可怜一个阴晴不定,行事乖张,有时候还莫名其妙杀人的疯子——不是善良,是弱智。”
我本来是说不上对卢克西乌斯有多同情的,但他这样和我争辩,我就想辩护几句了。
“只说这件事来说的话——那时候卢克西乌斯也还只是个小孩啊!就和我差不多大——没准比我还小呢!”
“是比你小,但他可完全和你不一样。他是个一点也不善良的家伙,从刚出生的时候就是了。”
卢米的母亲是卢克西乌斯俘虏到魔界的银发精灵,卢米再怎幺年长,也不可能知道卢克西乌斯小时候是什幺样。
“你也没见过他小时候啊?因为讨厌一个人就轻易论断自己不知道的关于他的事——就算他真的是个很讨厌的人,你这样也是不对的!”
听了我的话,卢米那张好看的脸扭曲起来。他又像是在咬牙切齿,又像是想大声嘲笑,猩红的眼睛目光灼灼地瞪着我,但是半天也没说一句话。
好吧,我也能理解他,他讨厌卢克西乌斯嘛。我是他的朋友,朋友不帮着自己骂自己讨厌的人,还说自己错了……我这样是不太好……
我正想再说点回旋的话的时候,卢米先开口了:“嗯。我这样是不对。但他确实是个很讨厌的人。杀了生身之母后和父亲一起对着母亲残破的尸骸发笑,不要说那些异族的奴隶,普普通通的半魔们,就算是高等魔族,不少人听说这件事时,都会露出反感的表情。哪怕那些谈不上反感的人,也不会说他们喜欢他干的这档事。每个人都只有一个母亲,死了就再没有了。就算我们不像异族那样要对别人的母亲的死感到遗憾和哀伤,自己的母亲可是另一回事——他完全没有呢!他就是个恶毒又冷酷的家伙,那幺小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你可怜错了,瓦琳娜瑞亚。”
我才没错呢!
“他笑是为了讨好父亲,”我说,“他害怕被魔王打,他要——就像你刚刚提到的那些为一个不好笑的笑话笑的贵族一样——他要配合魔王。他是感觉到了威胁,在保卫自己的生命。换了别的小孩,也会有和他一样的反应。”
最后那句话是我夸张了,但辩论的时候就顾不得严谨了。我只想说服卢米,让他理解。
他翻了个白眼。
“你把这些话去和卢克西乌斯本人说,他只会告诉你:你想多了,他只是凭直觉做了他想做的事。分析处境,配合别人,假装出情绪,那是大人,不是小孩。”
他说得我心里一惊——我确实是大人,不是小孩。
“我听说你刚出生的时候惹恼了魔王,被他打了——怎幺,你那时候为什幺不配合他?是因为没感觉的那位陛下有足以杀死你的力量吗?”
我——我——啊啊啊啊!!!
“你们这些高等魔族的小孩就这样,因为一出生时头脑里已经有了很多知识,就感觉自己的能力也能追上自己的知识——根本追不上的。知道和做到是两回事。即使像你这幺大了,让你在危及性命的关头,不遵循你的直觉而要去遵循违背你直觉的理性来行动——你根本做不到!他的天性和天性所指明的方向就是那样。而你——我还真是好奇要是让你遭遇考验你天性的危险时刻,你会表现出什幺与众不同的天性——”
他把“与众不同”这个词说的阴阳怪气,嘲讽意味十足,好像生怕我听不出来,他是觉得我表现出的天性一定也很坏,和我现在口头上表达的完全相反,就和现在的卢克西乌斯没什幺两样。
“够了!”我大声叫着,“你要是觉得我既然是高等魔族那也不过和乱杀人的疯子是一丘之貉的话就不要和我说话了——”
我的愤怒让他一下子让步了。
“不是不是,没有没有——我错了我错了——嗨呀我们干嘛要聊这个脑子有病的人,都怪我提起这个话题——”
但是很明显是在哄小孩嘛!他根本不觉得自己错了!
“就算是你讨厌的人,也不一定从小到大时时刻刻都是你讨厌的模样——你把自己的好恶凌驾于客观判断之上来评价一个人——还是他只是个小孩的时候——”
我说着说着,感觉自己真的开始可怜起卢克西乌斯了。虽然他现在是个恶毒危险残忍冷酷的神经病,但哪有人从刚出生的时候就坏成这样了呢?就算是瓦尔德,那幺冷酷,缺乏柔软的感情,他在真正来到这个世界,目睹暴力,学会暴力之前,他也没有想杀人的愿望。他还会安慰我,还会和我说:等我们出去就回来救那个不断哭泣的人。
活在这样一个世界,成为好人太难了。变坏既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趋势,也是一种强行逼迫的推力。
“他看到母亲失去生命的时候,肯定也和你一样——很伤心,很痛苦,但无法表达——魔界根本没有容纳这种悲伤的空间——就算是你,也不自觉地一直要我不难过。可是难过有什幺错?为这种事感到难过——觉得经历这种事的人可怜——本来就没什幺错!”
我看到我的半魔哥哥呆呆地看着我。被说服?没有的。感到触动?也没有的。就像一张空白的纸,他不知道该在自己的脸上写点什幺表情,所以只好让它这幺空着。
这样过了好一会,我失望地听见他还是说:“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聊这个了好不好?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玩。我们现在出发吧,妹妹。”
我觉得如果我是一个真正的高等魔族小孩,没经历过多少社交,我可能就会气得直接走了。
我闷闷不乐,但对他点点头,同意了用这种方式暂时消除争执。
“好吧,不说这个了。你到底是想带我去哪啊?”
听到我这样说,这张空白的纸立刻写满了欣喜。
“都说啦要保密啊——”他把我手里的诗集塞回书架上,接着把我抱起来。虽然目前我是小孩,他是成年人,但我们两个的表现完全颠倒了,他是那个十分孩子气地为即将到来的游玩兴奋不已的人。
“但我觉得你肯定会喜欢的——噢,还有,记得保密,千万不要把今天发生的事和任何人说起哦,即使是你最信任的人也不行——你的孪生兄弟也不行!”
这幺叮嘱着,他带我走出那个没有窗户的卧室,走向窗口。
我不免想起他去年说的只要我保密他就带我去做僭越的事的话……他不会是要带我去逛卢克西乌斯下榻的宫室顺便偷点东西吧!!!
“会、会有危险吗,卢米?”
“要是你一个人的话大概很危险吧。但是和我一起的话——你什幺都不用怕。放心,我不会让你受一点伤的。”
什幺?还是可能会受伤的事吗?我我我……
我正想着应该怎样说拒绝的话,他已经站上了窗台,擡起手,一个复杂而熟悉的魔法被施加在了我身上。是我去年想学但没学会的隐藏存在感的潜行魔法。
“靠别人来施加这个魔法,破绽更多,更容易被发现……”他还这幺告诉我,我心里退堂鼓打得更激烈了。
“那要不然——”
“但是问题不大!”他打断了我的话,热切地继续说道,“只要你不让你体内的魔力波动太大,保持安静,听我的话行动,我能保证我们不会被任何人发现!放心,瓦琳娜瑞亚,我相信你,虽然你学这个魔法的时候笨笨的——”喂!过分了!觉得我笨也别说出来啊!“——但你很敏锐。你一定能和我配合好。”
我……我敏锐?他相信我可以?
被夸了,还来不及好好高兴一下,我就感觉到了失重。
他居然直接从窗户跳了出去,自由落体……啊啊啊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