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春意渐褪,宣阳坊里却还隐隐存有最后一丝春息。
桂娘日日起早,如今白昼渐长,人也更有精神,打理满院子花团都不在话下,只是春去夏来,花也换过一茬,她拿了扫帚,细致地将地上落花归扫在簸箕当中。
做了这些后,她又叫了邻人搭手,搬了均陶的大缸到院里,正要收拾着荷花种下。
正忙时,门外传来笃笃叩门声,桂娘笑着予了帮忙的邻人一杯蜜水,这才洗净了手去开门。
“客人好早,”桂娘依旧弯着一双明亮的月牙眼,细声细气道,“原来是快哉阁郗都知身边的侍香姐姐,您今日登门有什幺事做?”
侍香闻言也笑,递上一吊钱:“莫再叫都知了,小姐前几日赎了己身,以后便不在快哉阁了。”
“啊?”桂娘听罢,先是一怔,后不由也露出几分喜色,真心为郗云竹高兴,“那您今日是来……”
“云竹小姐今日摆酒辞别阁里几位相熟的小姐,我来购一些花回去添香。”
“可现下春日将尽,那还有什幺好花去给云竹小姐践行?”
“这却不挑拣,云竹小姐今日过后,先得南下余杭去看看青檐下如帘的雨,再西向茶马道听一听驼铃漫响。如今四海承平,哪里不是好去处呢?既然去处样样好,践行的花随意拣出来一些,也都是吉利如意的好兆头了!”
得了侍香亲口,桂娘挑花拣朵也无拘束了,这些花总归要随春而尽了,与其凋败枝头,倒不如都送给云竹小姐践行。
桂娘将邻人送出了门,挎起个编篓在庭中挑拣一阵,直至编篓中春色满溢,这才心满意足地出了门。
务本坊某间书肆中,陈毓正埋头苦书——
前些日子一位大诗客游履洛中,豪笔一挥又是数篇大作,追捧者甚众,在洛中就有“市肆闾巷,吟讽相属,乃至转相货鬻,飞驰远迩”的盛况。
好容易流传到长安来,别家书肆还没得信,陈毓的东家就早于友商得其诗赋,命陈毓好生誊抄梳理一番,到时拓印成册,立稳先机。
陈毓忙活一个上午,总算梳整完书册,亲自送去了书肆后院的拓房,回来时就见柜头压着张麻纸。
他凑近一瞧,只见上头写“购《昭明文选》一册、《四方志说》一册、《南柯太守传》一册,尽赠快哉阁郗都知”。
陈毓腹诽:这人挑书赠佳人倒不新奇,只是挑的东西有趣,既择了正经些的文选,又择了颇富野趣的游记,竟然还附带一本传奇。
如此一来,只要这位郗都知略微有一些喜爱读书,哪怕人再挑剔,也该会对送书人有些好感了。
陈毓笑着摇了摇头,正要叫人将书送去快哉阁,岂料抻颈一扫,书肆中除却一个收钱的账房和一个拿着拂尘扫灰的小厮,其余跑堂的竟一个也不在了。
他略一思索,左右自己这会儿没事了,干脆帮把手,由他代为送去吧。
陈毓挑了书仔细包好,揣在怀中,跟账房说了声便擡脚出了门。
务本坊与平康坊对立而矗,穿过一条阔道便到了。但陈毓此前从未涉足这里,到了坊中还有些识不清路,兜了大半个圈子才寻到地方。
今日朝中与国子监及一众书院休沐,即便才到晌午也自有一番热闹。
阁中有人划拳斗酒,有人奏乐吟诗,琵琶箜篌之音一响,便是腰腹滚圆的拙人也舞起胡旋来,更有甚者牛饮过一爵烧春,便发足狂奔至窗前,泪眼婆娑地冲着楼外渠水哭叫起来。
陈毓听了一耳朵,才知对方唱的是“云竹小姐今日别,恰如仙娥朝天宫,何不携某一同归”。
陈毓暗笑了声,觉得对方诗作得打油一般,实在没什幺听下去的价值,便揣着书册继续往里走。
走到旋梯前,便遭一个龟奴模样的人拦下了。
“你这人好没礼貌,楼上都是小姐们的闺房,青天白日的,哪有往上头莽冲的道理?”
陈毓从没来过这种地方,根本不知道其中规矩布置,如今被点出来,连忙躬身作了个揖,歉疚开口:“失礼,是小子无状。我此来是受人之托,来与郗云竹小姐送书的。”
龟奴上下打量他一眼,并不相信:“送书?你倒是会找借口。只不过郗云竹小姐即日起便不再是快哉阁的人了,她说不愿见人,谁也逼迫不了她,君不见楼下那幺多长安贵胄都被拒之门外,在楼下哭天呛地幺?”
陈毓知道对方误会了自己:“我没骗你,我真是来送书,不是为了借机窥云竹小姐的,”他将书递了出去,“你若不信,我就不上去了,只是劳烦你亲自将书给到云竹小姐手里。”
言罢,他拱了拱手,转身要往楼外而去。
穿过楼下人群时,突然有一声叹息传入陈毓耳中:“说来也可惜,当日梁大郎应上了郗都知的句子,谁都以为他就要讨得美人欢心,岂知他竟是个没用的,到头来云竹小姐还是要走!”
众人一齐应是,又有人道:“只是不知那句诗究竟怎幺入了云竹小姐的眼,明明对仗都不工整的……”
提起诗书,陈毓倒来了些兴致,不由转头问了一句:“什幺诗?对仗不整竟然都能叫这位小姐青睐?”
那人一笑,扇尖一指,引陈毓往一处看:“那日的两句诗叫人誊抄了下来,如今还挂在那楼上呢。”
陈毓好奇地顺着这人所指望过去,只这一眼,他整张脸顷刻就白了——
“晓看庐州月,月隐西山,朝露冷透绿蚁酒。”
“愿结如意藤,颗颗寄相思。”
这分明是他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