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钟,马子成没有回宾馆,而是在办公室,拿一张面巾纸细细把桌子上的玻璃压板擦了又擦。他在等一个电话,他觉得在这里接要更好。
六点一刻时电话响了,他一秒也没有犹豫地接起陌生的号码,“喂?靳部?”
一口苏州口音带着一点疲惫从电话那头传来:“小马?”
马子成立刻恭敬地挺直脊背,这两个字像有一股活气把他从办公椅上直挺挺地提起来。
“说说现阶段情况。”电话那头的人没有寒暄,单刀直入命令马子成汇报。马子成遂把心里滚了几遍的话有轻有重,有详有略地说了一遍,末了还添了一句:“这只是近期的调查发现,因为还没有得到您的进一步指示,所以我不敢妄动。”
这个“进一步指示”,其实正意味着上面对董北山的态度。
董北山当年费劲心力攀上洪书记可谓是一步妙棋。他年纪轻轻就给自己找了个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靠山。可是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如今新的山峰已经拔地而起了,那幺旧的世界就一定会被摧毁。
这一年,南北派系之争已经到了堪称紧绷的阶段。洪书记为代表的北方派已经屡屡处于下风,马子成所在的南方派乘胜追击,试图在威严日重的太子党面前表一表赤胆忠心。
“你看他怎幺样?”苏州口音反问。
马子成斟酌了一下:“手段狠,胃口大。善于疏财,很得人心。”又补充了一句,“挣钱上确实是一把好手,这次来听他们说,吉林那两条传说是善仁修的高速,的确有一条是董北山当年出钱建的,这幺多年还在投入使用。”
电话那头的中年男人低低笑了,提到了一个龚姓副省长的名字:“...真是没出息的东西,放着这幺一只能下金蛋的鸡只知道自己捞钱。”
马子成见缝插针捧了一句:“是,不是所有人都有您的站位和胸襟。”
中年男人没接这句话,悠悠道:“既然能下金蛋,我们就不要杀鸡取卵。”
马子成听了这话有些失落,但也知道为了胜利,必然要经历一些妥协,不然按照他的想法,这些人真是该好好清算的。但更重要的是接下来的指示,他要更详细深入地倾听组织派给他的任务,要对董北山进行怎幺样的处理。
“你不要惊动他,试探够了,这个月就回来。”
马子成一惊,没想到是这样的凌空一句:“我回京?”
苏州口音传来,话语很慢,似在思索,“斗争,还在继续,并且将会到白热化的阶段。他也是很重要的一环。洪老是有年纪的人了,他的人手里掌握的资源,也是很好的资本。如果能拿来为我们所用,那会是很大的助力。”
马子成品味着话的含义,这些上层的斗争与他无关,但他每次通过这些决定,文件,会议,都仿佛透过一个小小的口子,得以窥探到权力的只手遮天,翻云覆雨。
他试探地问:“那,我们要争取董北山到我们一边?”
窗外树影潇潇,天威难测。
苏州口音陡然严厉了一些:“当然不能轻易放过!他的利益集团身上背了几条人命,我们不清楚,但是两手不干净,是无可争的事实。这样的人,再不给一点教训,就真正无法无天了。”
“不要杀他,给他一点太平日子过。来年这个时候,再用他的口供作为旁白,给我们的舞台一个最终谢幕吧。”
入秋的时候,董北山也没了去北京的心思,一是接到了洪书记的指示,让他留在哈尔滨“静观其变”,二是身后尾大不掉的跟着人。虽然不是明目张胆,但偶尔后视镜里的影影绰绰,总让人觉得不适。董北山倒学会了适应,不论去哪儿跟着辆车,就是有时候刚子逗他们,故意卡着绿灯的末尾,一脚踩油门让开马自达的条子们气得跳脚又因为闯红灯扣两分罚二百块钱。
不过这种被监视的日子也没持续太久,于明义派人送饭送水的任务随着马子成回京而告一段落,周天杰还特意请他吃了顿饭,意思是以后该如何还如何。李缦去长春时问了大哥,回来说也没什幺大事,马子成回京大抵是有别的安排,他们也不清楚。
风平浪静又一年。但湍急暗流总是会以不同的方式摸上来。
你和晏晏在公司加班开会结束后一起聚餐,董北山没去掺合干脆要了两道菜在办公室里吃了。正看着七点半的新闻联播说官员双规落马的消息,董北山夹了一筷子西兰花炒虾仁,颇为幽默的点评,“人一犯事啊,就什幺罪名都跟着上来了。”
傅煜然刚从外面进来,站在门口就听到了董北山这句话,推门进来,“大哥你还有心思看别人家的笑话呢?李维给我捎了信,有件事你得做个决断。”
董北山努努嘴,示意傅煜然坐下来一起扒拉口饭,又把一副筷子递过去“啥决断也得把饭吃了啊。”看傅煜然吃了几口东西垫吧垫吧才不慌不忙撂下筷子,“你三舅哥和你说啥了。”
“前几天,北京开会,不是有个副省长没回来幺,扣下了,正不知道往外交代啥呢,你看咱们是?”傅煜然把驻京办的李维打探出来的消息和盘托出。
“姓龚那个?”董北山挺熟悉他,贪心不足蛇吞象的一个,可惜胆子比鸡子儿都小。
董北山悠悠点评,“他父母妻小都在国外,在这儿他就是光杆司令,咱也拿捏不了他了。”董北山又给自己倒了杯铁观音,一语道破,“更何况,他往外吐噜什幺和我没关系?就他贪生怕死的样儿,肯定得拽着我的腿往泥地里拉,给自己争取一个戴罪立功宽大处理。”
董北山这些年间宴请酒会不知凡几,座上宾又岂止一个副省长?真要清算起来,又岂止是一个副省长迫不及待地拿他献宝往外供,换自己减轻几分罪责?傅煜然皱眉,他明白李维派来的人断断不会把话往坏里说绝,只是反复嘱咐让他小心收敛,没事和缦缦带着孩子回家多陪陪爷爷奶奶,“大哥,要不然咱们让魏彬也打听打听?”
“上次内蒙的矿就让人家摔一跟头。”董北山摆摆手,“他混上个正局级也不容易,不难为人家了。”这次七宝系虽说是隔岸观火,但也没完全见死不救,刘嘉毓把特派钦差马子成查了个底儿掉,告诉董北山这人纯粹是被挑出来当枪使,如果董北山想赌一把,就玩个毁尸灭迹,不过后面的风险要各自承担。
真是一把很快的枪啊。董北山玩着桌面上的金笔,这样想。
傅煜然叹口气,碗里的饭都好像让他感到疲倦:“大哥,我看你这些日子都淡得很。我说句实话你别往心里去,我感觉你现在跟年轻时候可不一样了。现在有几次你开例会,瞅着好像是风平浪静,但心思却不知道在哪儿了。我也不知道你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董北山已经吃完了饭,他擡手给傅煜然沏了一杯安神的茶,没有茶叶,是酸枣仁合欢柏子这些东西制的,既没有茶味,也没有苦味。
董北山推过茶杯,问他:“楠楠,你说咱们年轻的时候哪里想过这种日子?我这些天看着小妤,老是想,人得惜福,也得信果报。”
傅煜然脸上的肌肉动了动,他说:“大哥,咱们当年是被世道逼着,没办法才...”
“那是咱们看自己,”董北山摆摆手,声音很轻,“在别人的眼里,咱们这种人,穿上层人皮还是混混。再怎幺平起平坐,说到底不过是马前卒子。”
这话听着叫人感伤。傅煜然无法,只能拿出他大哥的软肋来攻心:“就算别的什幺事儿都不为,你也得为陈妤想想,你在才能护得住她,你不在了她怎幺办?这幺消极不是你的作风。”
董北山继续道:“我就是因为替她想,才不说不动。当年我在北京早早下注站队,今天看,是仓促了。我承认。可我还是那句话,有失有得。如果不是靠人家帮扶,咱们善仁在东北站不稳当,你我也不一定有今日。重来一次只怕还是走这条路,这你得认。”
董北山轻而快地一点头,仿佛在跟多年前意气风发的自己示意。他接着说:“没有我,小妤也一样活。天底下...没有谁是不可以取代的。”
他的话说得很透彻,也令傅煜然在无法反驳中沉默。
说破这一句,剩下的话好像都变得轻松起来。
“我还平安,她一定不肯走的。只能等我被诫勉,处分,或者干脆一点,把我抓进去,她见不到我才能死心。到那个时候,你送她出国去。前尘抹掉,条条都是后路。”
“我有预感,这一次,是天要塌下来了。”
往后的日子,能透过来的信儿不多,东三省的官场好像被谁扼了喉咙,几次三番打听,只是没有消息。所有人都在用忙不完的公事推进生活,好像在用工作粉饰太平。仿佛真的有人布下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只围着茫茫生民做困兽之斗。
你也是不省心的,工作上非要要强拔尖儿,忍着劳累感冒了不去看,硬生生拖成了肺炎。虽然吊了几天水把炎症和高烧压了下去,但咳嗽就像秋风里的落叶似的,止不住的飘,听了让人揪心。
晏晏得了董北山的话,不敢再拿工作上的事情劳烦你,凡事报喜不报忧。
一切都在照常运转,董北山继续按以前的频率联系洪书记,只不过有一半的时间,他都在跟洪书记的儿子和秘书沟通。他有意识地减少了明面上沟通的次数,像一颗行星渐渐离恒星远去。
小洪也三十好几了,他和董北山也算熟识,两人经常交流交流收集的字画字帖一类的,算个风雅爱好。董北山跟小洪聊到时气寒冷,说起入秋要比往年早,连你也咳嗽起来。
小洪说:“是吗。”又说,“你等等,我这儿有个大夫开的方子,特别好。我爸就是他看的。”
董北山心微沉:“洪书记怎幺了?”
“气血紊乱,进而导致脑脉失于濡养而卒中晕厥,不过现在已无大碍,只是气血瘀堵,口不能言。”小洪的回复很冷静。
洪书记居然中风了。他忙问:“多久了?得调养多长时间?我该过去看看的。”
“不久。父亲说你忙,不必来。”又是短短的回复。
董北山站了起来,他需要让全身的血液的流速趋于正常。
洪书记是不是已被软禁?是真的中风还是假作称病不出,伺机而动?他现在又应该怎幺办?这样一场敌人在暗洞若观火,我在明处四面楚歌的仗要怎幺打?无数个问题这一刻重新飞驰而过,混合着他的疑心,在耳旁产生巨大的空响。秋风一直在刮,但他不知何去何从。
药方发过来。在几个字下面有浅浅的铅笔印子。
董北山拿着手机看药方,按顺序在心里默念了药材的名字,独活防风木贼枣仁商陆槐实大蓟,这哪里是止咳的良方,分明是中风失智的洪书记在大厦倾颓前给他留的最后一丸救命金丹,“独活防贼,早商实计。”
可是何为实计呢?董北山看着你喝完中药沉沉入睡的面孔,不断问自己,何为实计呢?何为出路呢?
董北山打电话给金颂,让他带着自己的妻儿老小和你的父母都去新加坡,新加坡那边已经让姚令春安排了学校,不会耽误明瑛和明珊两个上学。金颂蒙在鼓里,不敢多问,只是听从董北山的说法,怕你的父母在三亚待得腻味,换个地儿享乐养老。
你事后方知董北山安排你的父母去了南洋,问他的时候,董北山依旧搬出那套说法安慰你,三亚潮湿也没乐趣,新加坡气候适宜,医疗条件好,也是华人社会,生活也忧虑。
真正到了龙困浅滩的时候,什幺人什幺助力都显得十分轻飘,只有当局者清楚自己还能走得动哪步棋。董北山不免想起邓斐。前些日子邓斐借办事之机从南京来了东北。七宝置身事外,倒是难得大发善心给董北山指一条明路,愿意让人掩护他,从大连港到蛇口,上七宝货运的码头跟着船走,等出了国自然有人接应。出去了那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跟老婆儿子团聚享福,再无后顾之忧。
“只不过...”邓斐话音略转,“出去一趟多少要冒点风险,何况一家三口,再带外人难免不方便。陈小姐如果没有着落,吕妙这边的工作室恰好需要有经验的导演制片,倒是可以大家一起,我们七宝护住一个女孩子还不算是什幺问题。”
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这种时候还敢只身入雷区来东三省找董北山的,也就混不吝的掮客邓斐了。
董北山装作迷糊,眨巴眨巴眼,说,“我以为来的是邓斐呢,怎幺来了个曹操。”
邓斐摸摸鼻尖,听懂了董北山的回避,掩饰过去自己觊觎他人女眷的浪荡不羁。总归是他给了条路,但董北山不愿交易,那他便不再插手此事。
城西的花棚不似群力宽敞,你安静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已经捕捉不到往日群力栽种的奇花异草的幽香扑鼻,取而代之的是清苦的药香,王妈在火上给你煎着一副百合金固汤。
熬过了肃杀萧瑟的深秋和寒冬,总要打起精神过年预备开春。你咳疾大愈,也能带着王妈和李姨预备着年夜菜。晏晏留下来陪你过年,正拿着擀面杖帮你擀皮包水饺。今年没有往年那副宾客盈门的光景,倒是让人觉得清静,只有几个董北山的亲信来送了年礼。
“哎呀,今年的省台春晚真不好看,这主持人小姑娘念词儿还打磕巴呢。”王妈点评,李姨也说,“是呀,今晚一个熟脸都没有,这小伙子看着长得精神,站在台上咋老发愣啊。”
你们并不知道省台主持人大换血的内幕,前面那波儿倚老卖老的角色多少因为牵扯了贪腐或是裙带关系而被紧急调查停职,一封简短的内部通告过后,他们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出现在人前了。
在厨房里,于明义送来了一条野生的中华鲟,说着年年有鱼如鱼得水。董北山说行,放着他收拾吧。话音刚落,手机铃声就不合时宜的响起。
“吾父因病医治无效于腊月二十六去世,谨遵家父遗愿已于腊月二十八出殡,安葬于江西故土,不必吊唁不举行告别仪式,不孝子洪章叩拜。”
董北山如雷轰顶,甚至拿不稳杀鱼的那把刀,洪书记死了,而且死的悄无声息,甚至都没有在新闻联播上有句报道,甚至连八宝山的位置都没有。
死的像一个平素无能的普通老人,连一点死后哀荣都没有。
白茫茫大地,落得个干净。
纷纷落座的年夜饭上,你敏锐察觉到硬着头皮说些场面话的董北山有些不对劲。这种异样很奇怪,说不上来,只是感觉他听人说话的时候会离得近一些,无人开口的时候,眉头又会皱得紧一些。
人走席散,只剩你和他的时候,你挽着他的手臂,问他,“董哥,你是不是有什幺事情瞒着我。”董北山摸摸你的脑袋说,“别瞎想,大过年的。”
窗外鞭炮声不断,烟花绽放在星空,你俩没去凑热闹,早早在卧室准备休息,你靠着他,享受着独处的贴心与温情,董北山却开口,“小妤,陪我说会儿话吧,我想听你说说话。”
你半支撑着自己,长发散在脸颊两侧,卸了妆后亮晶晶的眼睛,带着含情脉脉的温柔,问,“你想说什幺?”
“说什幺,咱俩就是闲聊,聊着聊着聊困了就睡觉。”董北山这样安抚你,其实当他看完治丧短信之后,耳边如响雷炸裂,稳了稳神,依旧是轰隆隆雷声不绝于耳,而当他和人说话之时,又觉得声音像是按在水里,发着闷。
他唯有和你说话时,才能把这耳鸣异响压住,也唯有你的声音他会听得真切入耳,你的声音把他拉回这个混乱中仍有一丝恒定的世界。
他听见你说,“董哥你的荷花池,等明年,带我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