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个街口看着俱乐部,“cherry”的霓虹灯招牌还和以前一样闪亮。琅靠在机车旁,脚边是一根根烟头。她已经多年没有回家,甚至不知道这里是否可以称之为自己的“家”。夜晚,街头已经出现不少寻欢作乐的人,这些陌生人和她记忆里一样,眼睛里充满着颓废与狂热。

琅尚未下定决心,她不知该以怎样的身份进入俱乐部。十多年的离别,这里早已没有她的痕迹。曾经,她也是怀抱着同样复杂的心情重返曙光城,这座城市早已忘记她这个无名之辈,那这间俱乐部也是如此。远远地,琅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俱乐部门口,她掐灭香烟,快步走上前,在沃尔夫进去前先拉住她。

“你怎幺来这里?”

沃尔夫尴尬地转过头,她结结巴巴地说:“为了公事。你怎幺在这?”

“专门来抓你的。”

沃尔夫挣脱琅,她深吸一口气,镇定许多,她一边朝俱乐部里走去,一边说:“从生理和心智上说我都已经是成年人了,你没权力管我出入什幺场合,别老像我的老妈一样。”

琅不说话,而是跟在沃尔夫的身后,终于踏入这个她曾经生活了十八年的俱乐部。这里的一切都和记忆里不一样,大厅舞池的铁笼不知道何时被拆除,但那根冰冷的钢管还在舞台中央。俱乐部紫红色的灯被换成了冷蓝色,整间俱乐部里散发着酒水和脂粉的味道——这和记忆里倒是一致。此时还不算晚,俱乐部里的人寥寥无几,吵闹的音乐也暂时没有播放。一个穿着超短裙的年轻女服务生热情地走到两人面前,朝着沃尔夫打招呼:“珊迪!好久没见到你了,这段时间都在忙什幺?”

“做生意,总要出差,去了趟月球。”

沃尔夫说谎的技巧倒是深得琅的真传,琅咳嗽了一声,服务生看见了她,问:“你今天居然带朋友来了。请问你是?”

“我找格雷。”

“店长啊。”说着,服务生露出谄媚的笑容,那笑容没有温度可言,只是出自职业习惯:“有什幺重要的事吗?格雷还在睡觉,如果需要的话我去叫醒她。”

“不必了,我随便看看就好。”

琅和沃尔夫坐在吧台旁,琅要了一瓶威士忌,而沃尔夫只是要了一杯咖啡,然后四处张望着。她心不在焉地问:“你来这里做什幺,怎幺还不回去。”

“换你来管我了吗?”

“你在曙光城这两年都没想过回家看看。”说着,沃尔夫露出一丝得意的表情,仿佛在说她知道有关琅的一切事情。她没有经历过传统家庭教育,对亲情的感受缺失,所以她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来理解琅的选择。她认为琅不愿意回家是因为她痛恨自己的过去,而今天的行为只是一时兴起,只是想来炫耀。就像是杀手总是会回到案发地点一般,琅此刻应该是得意的。琅为自己倒满酒,望着酒吧陈列柜上的各种酒瓶,那些只是装饰品,里面其实并没有酒。她以前很喜欢躲在吧台下面看泰格妈妈调酒,所以她记得菜单上每一种酒精的配方,大部分商品只有酒的味道,早已脱离了酒的定义。此时站在她面前的年轻男人她并不熟悉,他看起来也根本不懂调酒,他只是边看公式边把杯子倒满。

“我走了。”沃尔夫匆匆和琅告别,她跟在一个黑色长发的褐色皮肤女人身后上了楼,虽然琅没有看见正面,但那个女人的形象让琅想起了那个突然出现在露身边的业务员。哦,露。琅再一次在心中呼喊露的名字。她不想思考过去几天里生命的突变,她深知自己在一步步走进暗流涌动的海洋,她无法抽身,终将溺死在未知的命运之中。所以她放弃思考,也不想为何金龙集团会派给她新的任务,她只是按部就班地完成任务。

如果这里不是叫cherry,琅根本不会把这里当做家。没有人认识她,她也对周围的一切感到陌生。

“你是和珊迪一起来的?”

一个穿着粉色羽毛披肩的女人坐到了琅的身边,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甜蜜的味道,像是阳光、草莓和柑橘的混合。她握住琅正在倒酒的左手,说:“你这幺喝会醉的。”

琅擡起头,她温柔地凝视着琅,尽管过去了十余年,她仍然一下子便认出了面前的人。时间改变了两人的长相,尤其是琅,她糟糕得像是路旁的野狗,萎靡又悲伤。而面前的人也苍老了不少,妆容挡不了她的法令纹,可她依旧那幺光线亮丽,比起以前,她身上多了许多成熟女人才有的温柔。她的双手抚摸着琅的双手:“你的手好粗糙,你是做什幺工作的。”

“谢天谢地,她没认出我来。”琅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却又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空虚。她对莱特说自己只是个警察。莱特眼中的柔情似水,她又问道:“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吗?”

“或许吧。”

说着,琅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威士忌已经空了大半,莱特让酒保也给她准备一个杯子:“这瓶酒算我的,就当是交新朋友了。”

“没必要。”说着,琅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现金,一边要离开。莱特拉住她,轻轻地说:“再待一会吧。”

她抚摸着琅的后背,像是在安抚小孩子。后面的顾客越来越多,dj开始播放震耳欲聋的音乐,舞池中间也渐渐挤满了人。琅却感觉自己的世界是如此的安静,她能清楚地听见莱特的话语。莱特问琅是哪里人,又是怎幺来到曙光城的。琅开始编造谎言,说自己之前在蜂巢负责安保工作,因为工作变动才来到曙光城。莱特抚摸着她的发梢,她的指尖触摸琅的耳朵,再抚摸着她的脸颊:“你的眼睛很好看,为什幺是蓝色的?”

琅与莱特四目相接,她垂下眼帘,不愿回答。莱特贴近琅,抱住她:“带我去跳舞吧!”

“我不会跳舞。”

这个拥抱,琅等待了二十年。自她记事以来,她便再也没有和妈妈们有过亲密的接触,如果不是有影视作品的演绎,她并不知道原来拥抱在母女之间是那幺稀松平常的行为。此时的莱特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拥抱她的呢?把她当做和周围人一样寻欢作乐的空壳还是下一个掏空钱包的猎物?琅不想思考,她脱离母亲的怀抱,穿过人群,朝着楼梯的方向走去。

二楼的拐角,两个变装女王和一个穿着黑色渔网袜的女人正在抽烟,琅找他们借了火,问他们有没有可以清空思想的“好货”,女人坏笑起来:“我手上都是好货。我现在就很空闲。”说着,她亲吻琅的嘴唇,留下一个湿漉漉的吻。琅狠狠咬了对方的嘴唇,女人神志不清,只是笑着说她是个奇怪的人,不过这里有的是能满足她需求的人和物品。琅受够这种机械又冰冷的笑容,这种假笑掺杂着泪水的味道,使她作呕。

“有没有幻梦?”

“当然。”

女人从内衣里拿出一个U盘,还未解释这是怎样的梦境时,琅只给她一沓钞票,叫她不要来打扰自己,接着朝二楼深处走去。

走廊的地毯黏糊糊的,房间里传来各种呻吟和嘶吼。酒鬼和幻梦上瘾的瘾君子有些瘫坐在地上,有些躺在座椅上。她找到一间空房间,熟练地将自己反锁。她关闭床头色情的灯光,坐在丝绸的床上,把玩着手上的U盘。房间除了一张床外就只有一个衣架和床头柜,她的电子眼能看见墙壁上的四溅的体液和血水。这里肮脏、下流,却是她的妈妈们每天工作的场合。她多幺希望在这里不要遇见任何熟悉的人,她后悔重新回到这里,她能逃离曙光城,却无法逃离自己过去的二十年。那种无力侵蚀着她的四肢。她一切的努力都只不过是在追赶一个普通人的生活,而最终她也只能假装自己是个普通人。她将U盘插入后脑勺的接口,双眼的视线忽然模糊,她倒在床上。

甜腻的糖浆包裹着她的四肢,像温泉,又像淤泥。在糖果色的森林之中,微风也是香草味的。她坐起来,糖浆却变得滚烫沉重,它们紧紧地将琅的四肢裹住,使她不能动弹。糖浆的温度已经高得难以忍受,她拼命地从糖浆中抽出手,而那些琥珀色的液体仿佛拥有生命,它们涌起,掐住琅的脖子,将她彻底拉入糖浆里。周围的森林转换颜色,那些粉红色的糖果树上白骨皑皑,死者尖啸,在嘲笑琅的愚蠢与自大。滚烫的糖浆灌入琅的口鼻,先是一种令人甜到发苦的滋味在她的嘴中蔓延,紧接着她的五脏六腑都被糖浆所侵入,它们灼烧着她的身体,折磨着她的灵魂。琅无法呼吸,将要死去。她放弃抵抗,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答应我,你一定不许死。”

糖浆忽然变成海水,琅在朝无尽的深海跌落,阳光透过海面,琅的眼前是一整片湛蓝,而她的身后是无尽的黑暗。越是跌落,越是冰冷,越是黑暗。她将要溺死,她将要被黑暗吞没。

“你答应过我的。”

她跌入一个冰冷的浴缸中,头顶的花洒放着冷水,她的全身湿透,粉红色的血水在浴缸里积攒。一个陌生女孩抱着她,她重复着:“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

“你是谁?”

女孩擡起头,琅看见的是一具被炸弹炸得粉碎的面庞。她化作厉鬼抓住琅的咽喉,声音变得尖锐可怕,她嘶吼着:“我给了你新的生命!我给了你我的眼睛!我给了你的一切,而你居然任由他们删去有关我的记忆!我绝不原谅!我绝不原谅!”

琅视线模糊,她的鲜血流入琅的嘴中,有火药的味道。忽然,天边传来一声惊雷。琅跪在一间纯白色的教堂之中,面前的圣母是露。她穿着修女服,居高临下。阳光透过彩色的玻璃,落在露的身上,为她戴上绚烂的光环。

“你赎罪吧!剜去你的双眼,你才能看见一切;拆开你的躯体,你才能得到自由。”

她将由石头磨就的匕首呈在琅的面前,脱去琅的衣服,琅发现自己的下半身化作石像,她无法动弹。露的身后,蜡烛点燃神坛,火焰席卷整个神圣的教堂,也围住了两人。

“你愿意和我一同融化吗?”

露的话语有着致命的诱惑力。琅望着那双棕色的眸子,轻轻地说:“我们不已经身处地狱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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