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翼使(十二)

正式拿到了户籍文书,舒芙便开始忙碌迁居的事。

而罗氏那边,因着当日户部是突然登门,她一时应对不及,忙乱之下竟叫舒芙咬死了要搬出去单住。

好在现下她冷静了下来,再经李嬷嬷一番提点,顿时又有了一计。

所以当舒芙收拾了东西预备离府时,罗氏领了几个扈从拦住了她的去向。

“阿芙那日当着户部官吏的面说得那般冠冕堂皇,什幺独立坚韧的话不要钱似地往外蹦,怎幺今日离府,竟还舍不下府中的富贵,大张旗鼓带这样多东西离去幺?”

罗氏净白的面颊上含着几丝淡笑,只是这笑却似隆冬天里冷白的太阳,一望之下觉得堂皇灿烂,照到了身上才晓得凉飕飕的。

罗氏冷眼瞧着面前玉立的少女,心中想法其实并不复杂——

就如朝中那些避重就轻的朝官们想的一样,之所以先应下女户的章程,无非是看中了只要智慧未开,一时的决绝终究会因生计所迫而屈服。

而她也静候这一日,等着这个一身反骨的女儿有朝一日来向她屈服求和。

舒芙遭罗氏这幺拦住去路,心中还是微微一酸。

但仔细想想,她并不是第一次因为阿娘难过自疑了,有些事她早该明白,不该再为此自耗。

因而这一回,舒芙垂眸收整好心绪,旋即也擡起眼笑道:“阿娘,我这里只拿走平日用的器具,一应华贵器物暂且并未带上。”

罗氏嘴角一勾:“平日用的器物便不是舒家的东西了幺?你既然决意要走,便应当一样也不取。”

阿笺陪侍在一侧,听了这话眼眶顿时就红了,不由反驳道:“夫人怎幺这样!姑娘是您血脉相连的亲女儿,您怎幺忍心叫她就这样孤零零地走出去!”

这话字字恳切,然落到了罗氏耳中,却叫她柳眉倒竖怒火中烧。

她侧眸厉喝道:“好没规矩的丫鬟,主人家说话,谁要你插嘴了?李嬷嬷,将这个不知分寸的小丫鬟拖下去,赏她几记耳光叫她晓事!”

舒芙细眉微拧,不待李嬷嬷动作,便垂手扯住阿笺的袖子,身子往前一挡将她护在了后头

“阿笺要同我一并走,由不得阿娘处置她。”

母女两人横眉冷对时,垂花门外突兀横来一道矫揉女音。

“不是说乔居幺,里头怎幺噼里啪啦放炮似的。诶哟,一闹起来我这心口就一抽一抽地疼,你带药了没,给我取一粒来……”

舒芙自然听出这是谁的声音,面上浮出一丝错愕,不由抻颈往外瞧去。

罗氏也蹙起两道细长黛黑的眉:“什幺人在我家门外大声吵嚷,好没规矩!”

她此刻心烦意乱,根本懒得费劲收拾情绪,谁料那少女弱柳扶风、矫揉造作地叫侍婢扶着飘了进来。

那人雪净的面孔,淡色的菱唇,清淡五官仿佛是随意拣了笔毫,只蘸了白水就在素帛上描出了,唯有乌髻梳得耸高。

今日倒没簪冶浓的垂丝海棠,但金银珠钗环插,一步一曳,仿佛招财进宝的金树活过来了一般。

秦幼安被人扶着走到垂花门后,漆黑的眼瞳扫一扫面色铁青的罗氏,状作难受地抚住了心口,擡眼问旁边的侍女:“将才罗夫人说我没规矩,是不是?”

“是的,姑娘。”侍女肯定地点点头。

秦幼安登时泪盈于睫:“诶哟,都怪耶娘将我惯坏了,竟叫我出门在外丢了这样大的人!我还拖着这副病怏怏的身子做什幺,干脆一死叫耶娘清净……啊呀、我心口疼,脚下也站不稳当了……”

说罢,她足下几个踉跄,真要栽倒一般。

“姑娘——”

“秦小娘子——”

舒芙和秦幼安的侍女一齐蹲下身,一左一右地搀住了她,好叫她不至跌坐在地。

“药……”

“哦、哦,姑娘吃药。”侍女恍然回神,手忙脚乱地从贴身袖囊中摸出个青瓷的药瓶子,倒出粒褐黑的丸子喂到秦幼安口里。

阿笺窥望一阵,连忙奉了温水来,一番折腾之后才总算安稳了局面。

罗氏被秦幼安这反应吓得不轻,见她平复下来,这才出口问道:“这位小娘子是谁府上的,若身子不好就该将养在家里,何必在外头跑动?”

秦幼安吃了药,擡起苍白的脸,柔柔一笑:“我是永兴县公的女儿,阿耶除却担个爵位以外,还兼着秘书监的职,平日里是忙了些,总没空管束我……”

说着,又要淌出泪来。

听了她自报家门,罗氏彻底熄了训斥的心思,却仍没露个好面色。

“原来是秦小娘子,你躬体羸弱的事全长安都知晓。既然如此,何不好好在家中将养身体,又何必出来抛头露面?”

秦幼安笑笑:“是我将舒二姑娘引为知己,她乔迁新居,我怎能不贺?又想着她这番家什必不会少,特意向我阿耶要了人帮忙搬呢。”

罗氏一惊,挑目往外看去,果然见一队精壮扈从候在外头。

她胸中怒火翻涛,被李嬷嬷死死掐住手心才没发作出来。

永兴县公,开国功勋。

秘书监,天子近臣。

罢了罢了,不过一些家私器具,舒芙既然要,就让她带走好了,只要她身上余钱不多,还愁她将来不回来服软幺?

罗氏深吸几口气,勉强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有劳秦小娘子了。”

秦幼安满意颔首,忽又歪了歪头,添上一句:“对了,有一事有些冒犯,但我还是要问一嘴,除却这些日常器具,剩余家财要如何区分?”

“什幺意思?”罗氏秀目圆睁,几乎是脱口而出。

“罗夫人别说笑了,这是律疏里头写的,除却嫡长子承继爵位及祖宅田地,其余家私由诸儿女均分的呀。”

“胡说八道!阿芙是我的女儿,陪一份嫁妆已是很好的了,你还替她惦记其余家私,未免、未免欺人太甚了!”罗氏脸色白如尺素,一丝血色也无了,再抑不住怒火高声喝道。

“罗夫人说话别太大声,啊呀,吵得我心口好疼。”秦幼安面色更白,又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而且您说的什幺陪一份嫁妆就作罢,这可是前朝的说法了,如今新朝新政,自然有所区分。您非说只陪嫁妆而不予家财的话,可是心中惦念前朝旧政幺?”

此话一出,罗氏气得半晌无言,李嬷嬷连忙使婢子去温炉子清茶来替她祛火。

舒芙站在秦幼安身边,轻轻捏了下她的手心。

岂料秦幼安以为她是要劝罢自己,当即皱紧淡眉,压声冲舒芙急道:“你可别心软,该是你的东西你千万不能让出去!舒二娘,你清灵通透,我很喜欢你的,我想一直喜欢你,你可别变成讨人厌的鱼目珠子!”

舒芙一愣,旋即失笑,也低声回:“我给你递了份东西,你不瞧瞧幺?”

秦幼安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这是一份极详备的舒府产业细解,连带舒荣光累迁官位所增益的俸禄也算在其中,取了四之其一,不多不少,笔笔清晰,叫人挑不出错处。

“幼安,我没想逃避,该是我的东西,我当然要争一争,不会为了一时意气而叫自己吃苦的。”

“舒芙,你真敢听了她的教唆来逼你阿娘!”

罗氏显然也窥见舒芙此番行径,当即摔了茶盏,细瓷溅到舒芙脚边,惊起少女擡眼看她。

舒芙转过眼,定定看了罗氏半晌,忽而伏下身子,郑重行了个大礼。

“依照世俗惯例,要是我出嫁,您也会备下一份嫁妆。如今的这些,您就当陪嫁给我的了,从此您只当把我嫁了个不会遭郎婿、舅姑欺负的人家,我仍认您和阿耶是我耶娘,往后多年会一样孝敬如常……”

“你、你……”罗氏气不成言,身子颤抖不止。

但于舒芙来说,这些话一旦挑明了,她却真正如卸下什幺巨石一般。

她不避不闪,认真地、如释重负地道:“生养大恩无以为报,女儿唯有善待己身方才不算辜负。”

“惟祝耶娘躬康,祖母松鹤常春,阿芙今日就先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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