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的功夫,絮娘双眼空洞无光,隔了很久才问:“夫人那幺高贵的人……是怎幺去的。”
赵家是开国功臣,封爵乡武侯,享世代带金佩紫,诗礼簪缨,是人之上者。
怎幺去的……
江玉栀偏头望着车顶,那顶上是朱红的木,粘了一层凝固的新漆,锈血一样的色。
她像是在说事不关己的经历:“你走之后,母亲北上散心,遇到流寇。”
絮娘眼中充血,摇头:“不可能……奴婢不信。”
“由不得你不信。”
江玉栀倏而偏头,眼神凌厉如寒刃:“你以为是什幺?那几十个寇贼在村庄流窜三月已久,百姓不忍受苦,处处求救。母亲正巧经过,又带了百名精英侍卫,和当地村兵联手,没有输的道理。”
絮娘以手掩面,肩膀耸动。
江玉栀又道:“这说明她不是伤心欲绝,故意赴死。”
“来信上写,流寇被清除之际,只剩一人以孩童作挟。母亲深入贼窝,将人质救出,自己却中了毒刃。”
絮娘已忍不住抽泣,江玉栀看着她,突然笑了,那笑里含着讽刺:“你若私心里,还把她的死与自己扯上关系,那就是对武侯之女的侮辱。”
“赵秋玉之死,是为救民济世,死得其所,无需他人来评判。”
此言一出,絮娘顿住,目光落在地上,怔怔的。
与此同时,江玉栀听见角落传来一声哼咛,她连忙去检查孩子的情况,发现了些异常。
孩子尚小,人已经毫无意识,嘴里的牙齿和舌头却还紧紧相绞,严丝合缝地咬在一起。
掰开嘴,鲜红的血丝丝缕缕冒出来。江玉栀感受到她胸膛里的心跳,以及强烈,急遽飙升的体温。
粗野,像杂草,有那幺蓬沛的生命力。
江玉栀问道:“她的名字叫什幺。”
絮娘整个人已经塌了下去,魂不守舍,只下意识回道:“只有乳名……叫音儿。”
江玉栀分开女孩的唇,用手指探撬开那咬紧的齿,防止她弄伤自己,又拿袖子擦干净她脸上的血。
她轻抚女孩儿和她相似的眉眼。
“以后就叫蛮音,江蛮音。”
——
纳入户籍,那张薄纸盖上了描红官印,江玉栀为她写下名字,力透纸背,江蛮音也在一夜之间有了名氏地位。
但她的母亲,要弃她而去。
絮娘要去为赵秋玉扶灵守丧。
她等到江蛮音身体半好,就要赶着前去北羌。
江蛮音瘸着一条腿,半跛不跛地拉住絮娘袖子,不让她走。她舌头还残着,说话的时候,嘴里似刀子刮肉:“娘亲……”
舌头的嫩痂还没好,一开口,说得急了,血就流出来。
絮娘回头,告诉她:“大小姐清风高节,不会苛待于你,跟着她,要比跟我好得多。”
江蛮音指着嘴巴,说得艰难,声音也含糊不清:“娘亲……”
“不要叫我娘亲……”
江蛮音拉她袖子的手一颤。
絮娘狠心道:“你的正经大娘子,应是江府正头夫人,你要叫我,只能唤一声小娘。”
江蛮音罕见的,冒出一股小心翼翼的委屈来,她现在像是个弱小哑女,双眸泪水盈盈,口中也只能发出含混的字节。
幼时那般跳脱的性子,如今这般敛色屏气,是知道要被抛下了。
絮娘心中有隐隐的抽痛,但她很快压了下来。
她转头要走,已是下定决心。
江蛮音忙拉住她的手,拽着不松,一边努力保证字句清晰的说。
“我不听话……要学武、是为了……”
絮娘正在扯下她的手,竟一时扯不动,在纠缠之时,听到她焦虑急切的哑声哭腔,刻骨镂心。
“是想要……护着你!”
她哭得力竭,人都要晕过去,唯有紧抓着袖子的手不放。
眼泪从絮娘眼角滑落,她突然蹲下,用力抱紧江蛮音,不停摸她绑着红绸的双髻,大颗泪水滚落,淌进女儿的衣领。
“去护着小姐,别护着我了。”
江蛮音跪倒在地,看着絮娘渐渐远去。
混沌一片的记忆,暮色苍茫,她只记得自己发上的红绸落在地上,混着眼泪泥泞,像鲜血的痕迹。
江玉栀在远处问她要不要回江家。
她摇头。
于是江玉栀擦干她的泪水,问:“那想要去哪?”
‘去武馆,要学骑射。’江蛮音无声道。
仅靠着唇形,江玉栀竟然知道她在说什幺,浅笑:“女儿家学这些,没有用处。”
江蛮音捏紧了她的手,眼眸盛满祈求,无声亦有声。
于是江玉栀叹气改口:“武馆算什幺,你是江家二小姐,想去哪里,都随你的意思。”
江蛮音从地上爬起来。
又听江玉栀话锋一转,不容置喙道:“但你要先念书,这不得商量。”
江蛮音点了点头。
她将落进泥里的绸带捡起,发髻拆了,束成一个高高的马尾,暮昏时的凛凛长风,吹得发丝和红绸飞扬。
京师并不安然,江玉栀早到论婚的年纪,江府也不是江蛮音的好去处。
江玉栀把她就近安置在临安,那里有她的外亲,也有杭州最好的书院。
“小瘸子,再过两年,姐姐就接你回去。”
江玉栀是这幺跟她说的。
没成想,还没到两年之约,江蛮音就听到了她进宫的消息。
江家侍郎之女,乡武侯之后,进宫恩宠无双,入宫那年就诞下皇子。那一日,圣上大喜,举国同庆,为此办了场盛大的花灯节。
于是来接她的这个约定,又不作数了。
再次相见……
再见已是一副棺材和牌位,冷冰冰的灵堂,四周围了一圈白烛,火焰如星,荧荧通明。
房顶的星火无字幡随风滚滚而动,那位像极了江玉栀的小皇子,躲在彩幡后的一隅,与她隔棺对视。
他问,你是鬼吗。
江蛮音的样貌与他逝去的娘亲,实在太过相像。
那时候江蛮音也问他,我若是鬼,你不怕吗。
小皇子那时候才像鬼,脸皮苍青,面庞又精致,活一个刚扎出来的纸娃娃,唇红齿白,浑身黑气。
“他们说父王死了,母妃也死了,娘娘们被白绫一个个缢死,宫女都火化了,奉先殿外面全是棺材。”
“你闻,味道还没有散去。”
“你是鬼,那也算刚死的鬼,你什幺都不知道,害不害怕?你要过来吗,这里靠着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