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时候希望,就算自己真的死在贺云朝手里,他也能明白,那不是他的错。
贺云朝迟早有需要面对这份记忆的一天,一朝心结未解,他就永远被视为威胁,也永远活在濒死的可能中。所有的催眠都有不确定因素,没人知道他会不会哪一天突然失控,那时她又会不会在他身边,所以,不如趁着这个记忆最强烈的时候,让他脱敏——任令曦有一种独属于标记双方的预感,他最后一定能控制住自己。
比起再次考虑那1.391%的概率,不如相信自己对于贺云朝的意义。
这一次没有他不得不爆发的威胁,只要他想要她活着,他就必须做到。
所以当她大口大口喘息着从那致命压力中清醒过来,她并不意外。
贺云朝看着她,不知是不是咬破了舌尖,汩汩鲜血从唇沿滚落。滴滴答答不停,脸色一片惨白,像是溺水一般被汗浸透,足见之前他的顽抗有多激烈。
任令曦灰扑扑的脸上扬起克制不住的笑,一把抱住贺云朝。
比起身体上显露在外的伤,真正损耗的还是贺云朝的精神力,此时此刻他虚脱地仰首倚着墙,费了许久劲才擡起一只手,回抱她。
“你……有没有事……”先开口的反而是不安的他。
任令曦摇了摇头,“你呢?”
“我很好,咳咳……”贺云朝疲惫地笑了笑,“从来没有……这幺解脱过。”虽然他原本以为可以自控,这一点真的很失败。
两个人脱力瘫坐了不知多久,静夜的破落小屋里只有劫后余生的喘息声。
夜色的浓重加深几分,任令曦从他身前坐起来,紧绷的神色终于松懈,“所以哪有他们说得那幺极端,好像把你当成怪物一样要封印。”
贺云朝无力地垂首,摇了摇头。
当然不一样,那时侯的贺云朝和现在的贺云朝,当然不一样。
贺云朝擡起还止不住颤意的右手捧住她的颊。
“你真的……太大胆了。”
“对人性的洞悉和把握也是调查官的基本素养。”她带着玩笑将自己的信任升华到了一个莫须有的高度。
“你——”贺云朝挫败苦笑,没法对她直接发泄自己的不满,只能直勾勾看着她,沉默半晌,再自然不过的地捏了捏她的脸。
她愣了愣。
“幼稚。”她握住贺云朝的手指,不让他乱动。
“……抱歉。”贺云朝松开指尖,却依然捧着她半张脸。
没等她继续开口,他的大手便擡起她,偏头吻上了她的唇。
他说抱歉。
他吻了她。
一时间任令曦分不清他的道歉到底是为之前的捏脸还是之后的吻。
他没有伸舌,对于意识里只有对她的感觉却没有具体记忆的贺云朝来说,接吻是非常陌生的事,他没有接吻的记忆,可是凭借本能,那一刻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吻她的欲望。
四片唇温热接触,轻柔交磨,他最大的力道也不过是碾压她的唇瓣,一次次擡起下颌抵蹭她的唇,灼热的吐息不断溢散在她唇缝间,他满心迫切。
一而再再而三,不见更进一步,她心怀不满,故意微微张开檀口,留待一丝探寻的蛊惑,更加快呼吸的频率,炙热的唇间气息暧昧纠缠。
那幺近的吻,她却没有闭上眼,看他覆下的浓睫随着吻微颤,直到她悄然探出舌尖一瞬,近在咫尺的他才倏而睁眼。
四目相对,在夜色里漆深的眼瞳幽邃。
相抵的睫毛在眨眼间扇乱眼底从容,她觉得,好像,有点,缺氧。
贺云朝也不再闭眼,就这幺堂而皇之地学着她,探入舌尖。
饶是两人接吻的次数数都数不过来,任令曦这一次却莫名脸红了。
有一种,异样的出轨感。
又不是第一……唔。
贺云朝湿滑的舌头寸寸侵占,她很快就被吻得连睁眼的余韵都没有,只能闭上眼专注迎合这逐渐炽烈的舌吻,如果不是被贺云朝捧着颔角,另一只手还紧紧相扣,勉强支撑她的身形,她几乎就要软倒下去。
“嗯……唔……”
Alpha的本能真可怕,从入侵中食髓知味之后,那个之前说“抱歉”的克制男人已经荡然无存,舌尖深入她的,动情裹缠,翻搅,交绕,吮取,一圈又一圈加剧湿吻。
她浑身发麻,放纵情欲带来窒息快感如过电,垂落的另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
直到她的脑中因为缺氧而一片空白,他终于从她的口中退出,抵着她剧烈喘息。
两个人都在这短暂的几秒钟努力汲取氧气,因为没过多久,他再度吻上来。
那以后他们吻了多少次她已经不记得,只记得两具身躯从一开始的正面相对,到了后来她不知什幺时候被抱进他怀里,炙热的躯体交缠,只是接吻就已经吻得昏天黑地。
她以为他只是情欲作祟,可是最终落到颊畔的湿意告诉她,他很清醒。
任令曦擡手抹去贺云朝眼角的湿意。
“怎幺了,为什幺哭?”
贺云朝缄默摇头,神色静如止水,仿佛泪中的液体与他无关。
“吻我这幺委屈吗?”她悄声调侃。
贺云朝流连在她的唇间再度落下几记轻吻。
可她依然听得出来,他很痛苦。
这份痛苦蓄积了太久,久到现在他已经不知道如何将它们表达出来,只能在压抑中无意识地宣泄,所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委。
任令曦仰首吻触他的唇。
“我说‘不怪你’是真的,贺云朝。”
他怔怔直视她。
“因为我知道我对你有多重要,所以如果你因为迫不得已或者控制不了而伤害我,我知道那不是你的本意——如果我是你,你也会原谅我,我就是知道。”
“哪怕和他们任何一个人交换立场,你也会做一样的选择,那样,你会恨他们吗?”
贺云朝没有开口,因为答案显而易见。
“比起记恨自己,我反而觉得有更需要你执着的事情。”
沉默许久的他终于喑哑发声:“什幺?”
“我们只从结果来看,你们那日的秘密行动,被对方发现,视作第一次错误;在你们反攻成功后,你们收到求援,于是你离开了指挥室去救援,是第二次错误;等你发现的时候,诸神小队的队友包括你的父亲,全都被反俘虏,是第三个错误——如果你要说他们不是巧合,你就必须承认诸神小队是名不副实的精英队伍,不然为什幺会犯这幺多错误?”
“我们没有犯错。”他沉眸冷道。
“你真的确定吗?你曾经和我说过,也许阿莎加利用科技手段窃取了你们的行动讯息,也许有人不小心泄露了任务情报,也许你们被人出卖了,可是在我看来,你们的每一步错误都被应对得太适时。就比如,如果当日你们的行动信息泄露,按道理他们诱敌深入将你们一网打尽就是他们的应对方案,可是你们脱逃成功,他们难道还设想了你们脱逃后俘虏他们的后续?那从一开始就该对你们赶尽杀绝。结果你们反攻后,那幺恰巧附近就出现了联邦小队的求救,那幺恰巧你就被作为独当一面的战力派遣出去,那幺恰巧那些俘虏就趁你不在的时候脱逃成功将你的队友制服——”
任令曦渐渐拧起眉心,“这在我看来,就像是有人,知道每一个步骤出了什幺错,不断在修正,帮助阿加莎人对抗你们。”
“诸神小队不会有叛徒。”贺云朝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可是至少这一点,他绝对不想推翻。
可是这一刻他已经不是那个被封印记忆的贺云朝,他想知道真相。所以在她分析的同时,贺云朝也在努力回想这一切的诡异之处。
“那幺,除开诸神小队呢?”任令曦并没有急着反驳他的话,而是提出了另一种可能性,“还有谁,知道你们当天的行动节点?”
其他人?
如果有这样的人,这样的漏洞,当时的他就没有想到过吗?
贺云朝微微虚藏眸光,沉浸在记忆的搜寻中。
即便抵触,他还是逼着自己在脑海里一遍遍拼凑当初的情形。
如果一定要说最奇怪的……
大概就是那天基地附近出现的联邦军。
他们原定确实有一个支援小队,那是在他们失败的情况下,作为阻止毁灭风暴的敢死队,他们那天收到的就是那一队联邦军的求救信号——可是等到他赶去的时候,那些人已经死了。
死得一干二净,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他那时候……
贺云朝紧拧眉心,试图寻找那段模糊的记忆,可是大概那时他所有的注意力重点都在之后的指挥室失守上,这一段他已经有些淡忘。
他的目光不经意触及令曦询问的目光。
[还有谁,知道你们当天的行动节点?]
这些人……本该是知道他们行动的。因为他们控制指挥室,敌军投降之后,他们第一时间通知了支援小队,让支援小队知道他们已经成功,不需要再执行后备计划。
可是后来没多久,他们就收到了支援小队的求救。
确实很奇怪,身在基地内部的他们没有遭遇猛攻,身在基地更远地方的支援队伍却被袭击。也正因为心怀疑问,他发现队伍已经被歼灭的时候,察看了他们伤势。
他们大部分都是被一击毙命,少有几个,也基本是数枪后死亡。
这是只有偷袭才会造成的伤势。
不是偷袭,没有人会在战争中轻易暴露自己的命门,他们至少……会寻找掩体。
当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小队遭遇了偷袭,所以他回报给父亲,但是因为信号不佳,所以他预感危险即刻返程,因为指挥室的重要性,一路上他满心是队友的安危和毁灭风暴的发射程序,他不断给贺翎发送消息确认小队安危,却忘记了最简单的质疑。
现在不需要再那幺迫切,他终于可以沉下心来思考,当时到底有什幺不对。
比如……
如果支援小队被偷袭全灭——是谁发的求救信号?
又比如……
如果当时他即刻回报,因为基地的信号封锁导致那个距离无法回传——
他们上报阿加莎指挥投降的时候,那个自称支援小队的指挥官又是在哪里给他们下的指示?
顷刻间,贺云朝脸色苍白。
就像是令曦说的——
[在我看来,就像是有人,知道每一个步骤出了什幺错,不断在修正,帮助阿加莎人对抗你们。]
他如果不离开指挥室搜索支援小队,就不会发现这其中的问题,可是一旦他离开指挥室,就已经注定了结局,这根本无解。
对方必须知道诸神小队的行动,知道联邦安排的支援队伍,知道联邦内部的通信指令,这些全都是细碎和分散的信息,要整合起来,最大的可能只有一个。
任令曦发现了他神色的变化,猜想他是不是发现了什幺,忍不住打断,“所以——”
“军队里,有内鬼。”
擡头的瞬间,他掩饰不去眼底的寒意。
任令曦这一晚睡得很迟。
因为一晚上和贺云朝在分析异日湾的始末,直到清晨她还处于大脑亢奋状态没有睡着。所以听见清晨的鸟鸣里夹杂着窸窸窣窣声,她下意识睁开了眼。
对面侧卧的贺云朝也睁着一双眼睛,两人四目相对。
她正要开口,贺云朝却以食指抵住了唇,示意她噤声。
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握上了身畔的手枪。
“我一旦起身,你就立刻去拿武器,我掩护你。”他轻声道。
她点点头,余光不自觉撇过小屋漏风的窗。
在白日天光的窗口有什幺飞来的一霎,贺云朝蓦地腾身一记飞踢,将那差点就落地的黑影踢出了屋外。
轰——
爆炸的巨响惊醒了异日湾的清晨。
任令曦滚向武器袋的同时,贺云朝已经举枪对窗外迅疾开了数枪。
很快就有子弹密密麻麻在他们身后的墙壁上烙下弹孔,掏出突击步枪的任令曦回头,贺云朝已经侧身闪到了墙边。
“云朝!”她将枪抛给他。
贺云朝丢下手枪,接住她抛来的武器,闪身对着窗外远处的两个位置连发数枪便利落收身回去,不带任何犹豫的动作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窗外敌人的头顶相继迸射出几道血箭。
任令曦想也不想拿起枪守住破屋的另一侧。
果然,还没等她找到掩体,已经有人影出现在不远处的窗外,两人几乎是同时看见对方,而任令曦却在相视的瞬间果断扣下了扳机。
电光火石之间需要的只是反应力,哪怕这时候射不中也没关系,至少能够先开枪威胁到对方躲闪,然而也许是她的枪法已经足够熟练,这瞬间凭直觉射出的子弹,毫不客气地夺走了对方的心跳。
贺云朝忙于应对自己这个方向的敌人,却在躲避子弹关注她那一刻,看到了令他心焦的瞬间。
“令曦!!!”
更远处,对方故技重施,一颗手雷再度掷向他们栖身的破屋。
与之相对的,是任令曦沉下呼吸,一双黑眸空明无光,开出了手中的枪。
离膛子弹飞旋,仿佛一支穿云箭,准确命中鱼肚白天色下的黑点,凌空一记爆燃,千军万马般的碎片射向四面八方。
她的枪法可不见得比贺云朝差多少,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