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陪他习字,不过是李烜写字时,让她在旁候立。他常有写到不耐烦,将笔一扔,冯云景便拾起,重新放好。
当今皇帝颇为看重子嗣上学一事,特指了元年状元出身的国子监祭酒,六年二甲进士,现都察院副都御史为诸皇子师傅,宁河王虽在外立府,每日仍至尚书房聆训。
其中李烜因年岁较轻,更为皇帝注目,四书五经皆可倒背如流,每每查问,凡释义不明,夫子勉之,但皇帝不悦,令手抄百遍。
如此严苛,李烜少有开颜,习字读书,偶尔磕绊时,他便尤其懊恼。这脾气难以外传,只好落在亲近宫人身上。
许多宫人叫苦不迭,冯云景一来,各人都觉着来了个绝佳的出气玩意儿,因而私底下宫人常有央求,将些不好知会的差事交予她,让她回禀主子。
她久在山野之间,于宫中人心弯绕,难以体察,凡有人来求,自是答应下了。
这日霜重,送早膳的宫女因月事疼的紧,一张脸煞白求到了她跟前。
“只拿着牌子去御膳房领,极便当的事,可巧身子不爽利,不然万万不敢劳动小冯大人。”
这宫里侍卫多的是周大人、钱大人、王大人,东西十二宫的宫女见着她时,往往爱唤她一句小冯大人。
“小冯大人安好。”
“小冯大人今日换了条剑穗。”
“小冯大人,这风筝挂在树梢了,有劳帮我取下来。”
言末,暗含了一点点亲昵的意思,而又隔着明晃晃的职位差别,使它成了一种不能直说的秘密。
冯云景从御膳房领了早膳出来,食盒盖着一层厚厚的锦布,她一路沿着夹道赶回泽芳殿。
零星几个青布大衫的太监在洒扫,合人高的水缸飘着薄冰,一阵短而促的步声,越发近了,未等她回头,一股子猛劲扑倒了她,连带食盒跌在地,碗碟皆摔了个干净。
长毛的大狗前脚踩住她的小腹,喘气如雷,红猩猩的长舌在她脸上舔来舔去,冯云景左右挣扎,奈何这狗比她还重了许多,一时竟起不来,忙用手挡着脸,“这是哪来的狗?”
大狗收起脚,往旁一蹬,冯云景方才撑着坐起,朦朦胧胧见着不远处一队人。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才看清了些,最前头的两人一个围着石青色的麂子披风,身量极高,另一位则是黑色的兔毛披风。
“四獠,回来。”高的那人低声道。
长毛大狗遂甩开四条腿奔回了主人身旁,他稍稍弯腰,拍了拍四獠胖而大的头,看向冯云景。
“你喜欢他的肉?”
大狗吐出嘴的舌头冒着阵阵热气,它看了看冯云景,又看了看主人,毛丛丛的尾巴摇的欢快。
在宫闱重地纵狗伤人,还口出恶言,倒霉遇到了不好得罪的权贵,遂行礼:“泽芳殿侍卫冯云景,见过贵人。”
“冯是哪个冯啊?”稍矮了一头的人向前走了一步,开口道。
“两点水,一个马。”她答道。
“马——原来也属畜生,怪不得四獠见着你就喜欢。”他伸手想碰一碰四獠,可四獠立刻龇牙竖眉,佯装要咬,那人立刻收回了手,谩骂道:“早晚教训你。”
放在宫外,以冯云景的脾气,大抵有一场拳脚,可如今皇帝对李烜尚有微词,她不好再添任何一桩事了。
索性低着头,也不回话。
那人还想刁难,却在看到另外一位的眼神后噤声退回了原处。“畜生也分听话与不听话,在宫里,只容得下听话的畜生。”
他身形稍动,一队人也缓缓跟着上去,从她身边走过。
石青色的披风尾摆停在手边,李烆垂眼见到她脖子处让四獠舔乱了头发,极黑的发丝衬出一块细白的肌肤。
的确算得上美味的血肉,砍成几块,四獠或一时便吃尽了,太纵着这吐蕃来的畜生。
李烆思索片刻,且饶了她一回。
早膳已然看不得了,冯云景拿着牌子好说歹说重领了一份,加快步子赶回泽芳殿。
终于在李烜起床前将六品凉碟、三品热菜摆好,她匆匆赶回住所将脸及脖子擦洗,以免异味。
昨日皇帝见他习字进展缓慢,射艺屡屡不中,足足提耳面训了半日,直到深夜才放他回来。
李烜满肚子怨气,梳洗好落座,见桌上摆着一碟鸡酱豆子。他最厌豆子,怒从心起,“谁领的!”
一旁的宫女吓得伏地,抖声道:“是冯侍卫。”李烜道:“叫他进来!”
冯云景才踏进门,一碗滚烫的热粥砸在她腰上,污了大块,她顾不上逐渐升起的疼痛,跪地道:“殿下息怒,奴才办事不利,还请殿下责罚,可万勿气及身体,令贵妃娘娘忧心。”
李烜听她提起冯慕清,想到她是母亲派来的人,且这段时日并无其他差错,于是扶额压下心中的怒火,“本殿最讨厌豆子,滚出去。”
“谢殿下。”冯云景起身离开,擡帘仰头看着天空,竟然只能看到红瓦的边缘。
回到住所,小心脱去外衣,捻起里衣一角,下面的肌肤果然红了一大块。她打开包袱,拿出师兄给她预备的药,将泛红的地方尽数涂遍了,清凉的药气消融了灼烫的痛感。
她伏在床边,倏然想到还未写完的信,将纸连同案几搬到了床上。
头一件事,便是自己对于宫中见人下跪的不满抖落。简直太为难她,从记事起,给人下跪的次数寥寥无几。现下,逢人要跪,忠的也跪,奸的也跪,有时真觉得在做一件十分不好的事。
她跪不惯,又常落了这位,落了那位,幸而没有惹出大祸。连跪了这些日子,夜里脱鞋,腿胖了一圈,膝盖淤青到黑紫,疼的第二日几乎走不好路。
她跪了这些日子尚且如此,那些自小在宫里服侍人的宫女太监又是怎幺跪过来的呢?
冯云景因而使了点孩子气,这是天底下头一桩大坏事,什幺时候废了才好。
信末,不忘向赵绪芝讨要活血化瘀的药材,嘱咐他不必担心自己,索性跪的日子不会太长。
写完,她觉得还是有未完之语,在另一张纸上画了两个小人。流年不利,遇见了一个凶巴巴的恶狼,还有专讨好他的狈奴。
冯云景又在小人脸上画了两笔大大的“X”,方才将信都封口,打算过几日寄出去。
书房内,请冯云景代事的宫女在李烜赶走冯云景后不久便来向他解释了前因后果。李烜自知错怪了她,觉得别扭,望着宣纸,越看越恼。“叫冯云景过来。”冯云景闻言,赶到书房。
李烜不好意思直视她,便道:“之前交代过让你同吾习字。”
“现在,过来,坐下,握着吾的手,教吾写。”
她解下佩剑,跪坐在李烜身旁,“殿下,冒犯了。”她的手有一层薄茧,还有许多细小的伤痕,覆在他手上,温暖柔软。
晨起时外头落了几粒雪珠,此时书房烧着炭火,偶有噼啪之声。冯云景能够顺势利导,慢慢,纸上字迹越发有了模样。
浓重的龙涎香气中,夹杂着一丝似有似无的清香,李烜扫过这位冯侍卫,她神色极为认真。此前选入宫的侍卫,有的谄媚太过,有的则像个木头,似她一般不卑不亢者还是头一个。
明明他才是主子,但面对冯云景,总觉她在包容自己。怎幺可能?!想到此处,李烜心中陡然不悦,“够了。吾自己来。”
冯云景早就习惯了他的阴晴不定,将佩剑重新系在腰上后,自行退出书房,将门掩好。
终于,一月过去,李烜头次得到太傅的夸奖。花甲之年的老头捧着纸,频频点头,“六殿下颇有长进,这字端方,行文也有巧思,有陛下当年风范。”
“依仗太傅教诲。”李烜知道,对于太傅而言,让他说出这些,实属不易,脸上难得有了笑意。
他脚下轻快,出了门,冯云景跟在后头,见他如此,心中也不禁替慕清姐姐高兴。
她随着李烜前往干安殿请安,御道另一头,有几人正往走来。
为首者外罩紫云香纱,里着绛色锦袍,脚踩墨锻靴子,头戴金冠,腰系环佩,贵气十足。唯独眉目挺拔,不似中原长相。
“听闻六弟近来颇有长进啊?”他拍着手,脸上挂着笑意,双眼分明泛出冷芒。
“二哥。”李烜咬牙切齿挤出这两字。